巷子黑暗,唯有不远处天际不时绽开的烟火会照亮片刻,忽明忽暗下,少年人轮廓更显英俊深邃,眉眼鬓角尽是风景,教人沉沦。
素娥看着他,一颗心仿佛真正地鲜活起来,砰砰跳个不停。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素娥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赧然又羞恼,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快回答我的问题!”
哪知换来他笑意愈深,眼睛更是一眨不眨地,毫未收敛。
终于,许是怕她真的恼了,谢景淞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唇边含笑,“我明明回答了你,你却问个不停。”
“你哪里回答我了?”
“我的眼睛,不是回答你了吗。”
“你的眼睛……”
素娥倏地反应过来,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又避开他紧锁的视线,面上发烫。
谢景淞抬手,指尖虚虚在她脸上描摹,轻声谓叹,“总是看不够呢。”
明明第一次见她时,哪怕是世间难得的颜色,他也依旧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变化,慢慢地,他注意到了她,后来眼里只有她,再好的风景也抵不过她一个回眸,她微笑、愉悦、羞恼、生气,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目光,忍不住一再地流连忘返,眼眸里的光都是为她而燃烧。
如果,能永远地这样牵着她,注视着她就好了。
素娥不知他心中所想,虽然希望他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但深知他此次只是短暂地停留,恐怕很快就会离开。
“你什么时候走?”
谢景淞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道:“子时一过就走。”
担心她难过,又解释道:“今晚只是途径汴京,本来是不打算进城的,只是……”他省略了其中,“所以临时进城停留两个时辰。”
“只是什么?”韩素娥探身贴近他,微微仰首,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睫毛轻轻颤动着,像脆弱又美丽的蝶收拢了翅膀,停留在他心头休憩,让人不忍打搅,欣喜又小心翼翼。
她执着地追问,谢景淞无声哂笑,眉眼舒展时仿若冰雪消融,他抿了抿唇,也不遮掩,温声道,“只是太想你了。”
他声音低沉悦耳,专注地望着她,朴素的情话也显得无比动听,将仅有的温柔都留给了她。
素娥满足地翘起嘴巴,示意他俯下身来,待他听话垂首,不一会儿将一个浅浅的吻印在他颌边,耳鬓厮磨间,连夹杂着雨雪呼啸刮来的东风也带有热意。
“既然如此,予你奖赏。”她说,和颜悦色。
烟火持续了两刻钟,当最后一声炸响传来时,天空徒留一抹淡淡的烟迹,很快被风吹散而去。素娥清楚,分别的时候到了。
她是很依依不舍的,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薄雪反射的光将他仔细打量,视线勾勒着他的眉眼,似要将之牢牢地记在心上,刻进心底。
此去一别,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有些遗憾。素娥淡淡垂下眼睫。
“常与我书信。”谢景淞抬手将她腮边的落发挽起,又覆在她发端轻轻抚摸。
素娥头上一沉,抬头撞进他眸里,似陷入一池星河倒映的湖水,荡漾着细碎光芒。
“很快,素娥,”他轻叹,声音低得快要消散在这寂静又喧嚣的夜,“很快,我们会再见的。”
韩素娥挑着精美剔透的花灯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韩沐言正到了忍耐的极点,准备推开谢世子去找自家妹子。
真不知消失了这么久,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他心里慌得紧,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拐走素娥,怎么什么话都没说,便将妹妹勾得跟了去。
不料一抬眼瞧见路那头走来一个窈窕身影,挑着的花灯发出柔柔的光辉,照亮她一侧的脸庞,依稀可见半边笑意未消的唇角。
韩沐言大大松了口气,心里落地的同时,隐隐又觉得不是滋味。
虽然妹妹没有明说,他也不是未涉世事的傻子,自是明白她去岁遇到劫难时是为谁所救,偶尔看着北方露出的柔和神思又是因何而起。
他理解,也支持妹妹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但亲眼看见时,多少还是有些酸意。
提灯的少女越走越近了,看见他步伐加快,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飞舞,面颊被桃粉晕染,一双水眸闪闪发亮。
看起来多么快乐。
“阿兄。”她甜甜地叫,既有残存的愉悦,也有心虚。
韩沐言憋了一肚子训诫的话,在看到她时荡然无存,他心里一软,迎了上去,只皱眉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素娥低头将下半张脸往狐裘围脖里埋了埋,轻声含糊:“嗯……对不住,阿兄。”
这时江璇芷也过来拉住她,“你没事吧?方才跑哪里去了?”
“咦,你怎么拿着这盏花灯。”
素娥见众人皆目光灼灼地望来,“我、我看见有人提着这盏灯,就追上去问他卖不卖。”
“他卖给你了?”
“……是的。”
素娥扯谎,抬眼见哥哥绷紧了下颌,却也没对着漏洞百出的谎言进行追问,再一瞧旁边站着的谢世子,心中有了数。
韩沐言也知众人面前不好多说她,只拉过她,向其他人点点头,“素娥回来了,时辰也不早,我便带她回府了。”
回途的马车上,檀香心有余悸,“姑娘,奴婢还以为您又出事了。”
一眨眼的功夫,姑娘便从她们眼前消失了,吓得她们差点以为又要发生不测。
“您要买花灯,为何不带上我和沉香。”
素娥心说哪里是真的买花灯,也只有檀香这个小傻子才会信,待看沉香,对方一脸的平静,不像追问个不停的檀香,明显是察觉出什么,聪明地保持了沉默。
素娥被檀香问个不停,正准备将几上一块梅花糕塞进她嘴里好堵住那叭叭个不停的声音,又听她一声惊奇,望着自己发端疑道:“咦,这支簪子是从哪儿来的?”
韩素娥一怔,顺着她的视线摸向自己发髻,摸到一把冰凉的簪子。
她小心翼翼地拆了下来,放在灯火下仔细端详。
是一把玉琢的簪子,造型简洁,红玉髓为簪枝,顶头是一簇用藕粉玉雕成的桃花,花瓣极妍尽态,花蕊的细须根根分明,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花瓣上泛着温润动人的光泽,如盈盈欲坠的朝露,好似刚从枝头掐下。
韩素娥捧着簪子,想起离别前他抚向自己发顶的动作,便是在那时不动声色地为她簪上的吧。
她指尖慢慢摩挲,触到一段凹凸,翻过来一看,花瓣的背面藏着一行刻字,小如蚊蝇,却清晰可见。
皎皎。
檀香突然出声,牛头不对马嘴,“姑娘匣中的簪子不多,以后及笄了倒是该添些。”
闻言,素娥微微出神。
莫非……这是他送自己的及笄礼?
她不禁失笑,让檀香将簪子妥帖收好。
既然如此,不如就在及笄礼上簪吧。
~
韩素娥的生辰来得很快,将军府并未大肆操办,不过人倒是请了不少,毕竟是及笄礼。
世子也收到了邀贴,自是带着贺礼上门。
素娥对清点贺礼没什么兴趣,不过还是耐着性子看了几位好友的礼物,待打开谢世子带来的其中一个匣子时,不免一愣。
是一匣子的书册,封面并无书名,也无署名。
她被引起了好奇,随手抽出最上面的翻看起来。
一翻开就觉得上面的字迹眼熟。
捏着一角的指尖顿了顿,素娥唤檀香去取来那本地理志,话出口半句,又哑然作罢。
何须对照,她早已将那本地理志如珍宝般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自然对谢景淞的字迹熟得不能再熟。
卸下了厚重及笄礼服的素娥,顾不得别的,便倚在榻上翻阅起来。
渐渐地看入了迷。
眼前着慢慢一匣子书册,皆为他所著。
崭新的宣纸,清晰的笔墨,分明是不久前才晾干。
他一笔一划,亲手为她写下一本本游记,将自己途径过的山河、阅览过的风貌、见识到的人文,化为生动文句,或是简笔勾勒,一幕幕风景跃然纸上,浮现在素娥的眼前。
更漏将残,素娥挑着灯火,不知不觉看了大半夜,等侧厅传来檀香均匀的呼吸声,她尤发现,窗外天幕泛白,透进一抹微弱的晨光来。
素娥慢慢仰倒躺下,手中兀自还抱着那本游记,不舍得松开,熬了一宿,不觉疲累,一颗心被填满般地充实。
她想,这是自己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第157章 西廊
当朝民风开放,较之前朝,女子定亲成亲的年纪便没那么早,即使如此,素娥及笄礼一过,便有一件头等要事摆在面前。
长公主从命妇宴上回来,被宴上蜂拥来探听女儿婚事的一众命妇扰得头疼,诚然,京城俊秀男子不少,但她深知女儿的那些心事,便是守紧了口风,对那些有意结亲的一律婉拒。
只是她这般奇怪的做法引起了旁人的不解,少不得有人来问,嘉敏又不能说,只好以女儿身体为借口,道还想多留她几年,暂不考虑婚事。
嘉敏坐在榻上,斜手支着额角,有些忧心,素娥的年纪确实也到了,一般像她这个年纪的早早便定下了婚约,她今日推脱,又能推脱到何时,怕是时间长了,反倒会引起别人的口舌。
只是素娥心仪的人,目前又是不太可能的……
她想了想,唤来白芷吩咐几句。
都城内宫中,圣人端着一盏雪蛤燕窝羹,身后跟着长长一串宫人,由着黄门通传后,进了勤政殿。
她刚一进去,便瞧见一抹雪青色的身影依偎在官家身侧,正是裴贵妃。
裴氏见了她,也不起身拜见,而是往皇帝身边偎得更紧了些,涂着红艳的丹蔻掩了掩唇角,笑得千娇百媚,“是什么风,把姐姐给吹来了。”
她说完,见皇后淡淡扫来,也不接话,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行礼。
韩皇后将托盘放下,正要行礼,赵荣帧一句“免礼”制止了她。
“臣妾听说陛下最近忧心政务,夙兴夜寐,熬了不少通宵,便特意炖了羹汤来。”韩琳晓将那盅雪蛤燕窝端了起来,持汤勺慢慢搅动降温。
“陛下不是最爱吃甜汤了么?”她缓缓一笑,清丽的面容犹如一朵芙蓉,霞姿月韵,让赵荣帧一阵晃神,复而也笑道,“你还记得朕的口味。”
“那是自然。”
韩琳晓执着汤勺,慢慢舀起送至皇帝嘴边。
“卿云的手艺还是这般好。”赵荣帧就着她手喝了几口,赞道。
“陛下喜欢就好。”
裴贵妃在一旁冷眼瞧着,半晌,突然出声打破这温情片刻。
“说起来,我方才还在同官家说起一件事。”
韩琳晓动作微顿,侧了侧头。
“前几日,归宁侯府上的侯夫人同我聊起,说自己的二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正好韩姑娘年纪也合适,她想着两家门当户对,便在宴上同长公主提请,不料长公主没听完她将话说完就拒绝了,她心中失望,觉得这一桩好姻缘不该就这么作罢。”
闻言,韩琳晓放下炖盅,缓缓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
裴贵妃轻轻一笑,“臣妾的意思,自然希望长公主好好考虑,那位小公子也是少年俊秀,同韩姑娘倒也般配。”
“陛下,您说是不是呀。”她心里冷笑,最好再赐个婚。
韩琳晓抬头去看皇帝,慢慢放下炖盅,唇角笑意淡淡,“我只是她姑母,管不到这些。”
那个归宁侯府的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浪荡成性。
“不过既然是这么优秀的才俊,裴贵妃怎么不先想着你那位侄女,”韩琳晓慢慢用汤勺碰着碗壁,“裴姑娘比我侄女大了一岁,到现在也还没定亲吧?”
“我们江滢是不急的。”
圣人稍稍提眉,“哦?你的意思是我侄女着急?”
裴贵妃被噎住。
眼见两人几乎要呛起声来,皇帝清咳一声,“话说回来,两位姑娘确实也都到了年纪,该考虑考虑了。”
韩琳晓微微蹙起眉头,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一脸的欲言又止。
见她这样,赵荣帧自然追问。
“陛下知道,我膝下无子,心中惦念的只有这一对侄子女,尤其是素娥,她自幼身体不好,我们一家人只盼着她能健康平安就好,可是……”
“可是什么?”
“前日,她母亲带她去玉泉寺,让得道高僧替她算了一卦,结果……不是那么乐观。”
赵荣帧皱起眉,手撑在膝上,不由问,“怎么说?”
韩琳晓犹豫了半天,终是说了出来,“高僧说她命中多病,姻缘未到,不可强求,否则克夫克子。”
简而言之,就是暂时还不适合考虑成婚一事。
闻言,赵荣帧沉默片刻。
圣人便蹙着眉继续道,“我听闻此事,同嘉敏说定是这大师不准,谁知换了位大师算素娥的八字,竟然是一样的说辞。”
“大师说,需等素娥过了二十再考虑婚事。”
“二十?”裴贵妃不由轻呼一声,惊诧的眼里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天呀,圣人,令侄女、韩姑娘也太、太…….”
她没说下去,夸张的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同情,和几分嘲弄。
韩琳晓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复而垂下眸子,对皇帝道:“所以臣妾只希望素娥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从勤政殿出来,韩琳晓步伐轻松不少,等走得远了些,就派了心腹宫女送口信出宫。
主仆几人往仁明殿走,几乎无声。
快到时,韩琳晓突然像想起什么,喃喃道:
“你说,他会起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