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何意?”
谢景渊久久不答,目光落向站在连接着水榭和岸边浮桥上的人影。
顺着他的视线,素娥很快反应过来,沉吟片刻:“世子担心我将此事告诉家人?”
未等谢景渊作答,她又接着道,“世子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不过……”
她能理解谢景渊的顾虑,换做是她自己,恐怕也不能完全信任对方,毕竟事关重大,倘若泄露出去,便会给镇北王府带来灭顶之灾。
“不过,世子担心归担心,之前明明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让我消失,不是也没有那样做吗?”素娥说着,上前半步,偏头看向他,眸光明亮,像一簇焰火。
她知道对方是防备着自己的,但即使这样,在前端时日里,他仍旧还在帮助将军府。
面前的人看了她良久,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另一对同样纯净的眼眸,谢景渊不禁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少女的眼眸像昆仑山顶的湖泊,剔透的雪水,在日光照射下映着白云和碧空,一尘不染,充满着坦荡与活力,令人心向往之。
她也多么希望能像韩素娥这样,大大方方地活在这世间,以女子的身份,而不是镇北王世子。
“那你怎么知道我之后不会这么做呢?”谢景渊挑眉反问道,淡淡的一句话,却暗含冷意。
但素娥没有被他的语气所动摇,唇边浅浅的笑意不变。
“就像世子不确定我以后会不会把你的秘密泄露给其他人一样,我也不确定世子今后会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她抬手轻轻拈起栏杆上飘落的一枚花瓣,看着沾染了春意的岸边,“既然如此,我们的境地便是一样的,没有谁占据优势,也没有谁处于劣势。”
“诡辩。”
谢景渊忍不住噗嗤一笑,眉头舒展开来,“你可是掌握着我的把柄,何来境地一样之说。”
说是这样说,但眉宇间的冷意已不复存在。
素娥弯弯唇,“我有世子的把柄,世子又何尝没有我的把柄。”
“你也清楚我的病是怎么来的,不是吗?”
她施施然坐下,端起一杯冷却的茶,“世子不用再绕弯子了,你今日来,本意不是想恐吓威胁的吧?”
闻言,谢景渊也在她对面坐下,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的决定,能代表将军府的意志吗?”
听他这样说 ,素娥也答非所问,“家父当年花了六年时间,训练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驱逐了边境为非作歹的夏人。”答完也问:“世子计划何时脱身?”
“两年前我们夺回西北一处养马之地,距壶儿关三百余里,”世子道,神色有几分从容,“昔日之情,你姑母和母亲还剩余几分?”
素娥神情一冷:“荡然无存。”
“既然如此……”谢景渊低低沉吟,复而展眉一笑,伸手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向韩素娥举杯,“合作愉快。”
至此,两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
回去的路上,韩沐言问妹妹,到底同世子讲了些什么,素娥只道他不久后便会知道,想起父亲准备解甲归隐一事,又斟酌着问起哥哥,“若是我们一家不在京城了,哥哥你会不适应吗?”
汴京城,多少人家想跻身进来,一个权力最为集中的地方,放眼望去四处是繁荣富贵。
父亲说他和母亲其实并不多么留恋这个地方,可哥哥呢?至始至终,好像没人征询过他的想法。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素娥的脑袋,簪花被拍的歪了一歪,又被悉心摆正。
“你在想什么呢?”少年道,眉眼里盈着朗朗笑意。素娥以为哥哥这副样子是不知这事,此时便担心起来,想着怎么解释。
“无论在哪里,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处,那就是最好的地方。”
韩沐言收回手,令素娥出乎意料地说,“汴京虽然好,可更多的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
他挑起帘子,指着逐渐远去的汕水,“就像那河水一般,看着平静又广阔,其实底下暗流汹涌,淹死过不少人。”
将军府近年来政敌不少,尤其以裴相为首的一拨保守派,背地里必定是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能将将军府拉下马,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凶险的,是这几年来皇帝对将军府的态度,也逐渐变得暧昧模糊起来。
这是危险的征兆。
不止如此,妹妹的疾病……韩沐言眼底微微一黯,衣袖下的手忍不住用力攥了攥。
他脸上没表露,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满脸希冀道,“在京中十几年来,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枯燥。素娥,我很向往不一样的地方。”
韩素娥闻言,心里受到触动。
她知哥哥这话有真有假,京中的生活一成不变,但也养尊处优,哥哥向往不一样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呢。
他的洞察力比素娥想象得要强得多。
“哥哥,无论去哪里,我们一家人永远会在一起的。”她拽紧韩沐言的袖口,冲他温声道。
韩沐言却扬眉一哂,“哦?当真如此?你谁也不嫁?”
听出他语气里的玩笑,素娥便知他是在笑话自己那日在母亲面前说非那人不嫁的事情,不禁恼羞成怒,作势扑了上去,要捂住哥哥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打起精神来啊
第154章 辞官
乾定十七年春,壶儿关一战大功告捷。大将军在归途中赈灾江陵、解决瘟疫蔓延一事,春末,韩玮元归京述职,三月后请旨圣上,欲上解兵权,退居壶儿关,驻守边疆,边关平安之时赋闲种田,起战事时披甲上阵。
此言一出,顿时朝中哗然,议论纷纷,诸人都暗自揣测,官家多半会趁此机会收回兵权,可出乎意料的是,当日銮殿之上,官家闻言不予置否,姑且按下不表,三日后又召韩玮元进宫,对他提出致政一事不予准许,不仅未收回兵权,反欲将兵符交予韩玮元,擢其为禁军统领,言其骁勇有谋,擅带兵之道,朝中无人能及,京中安危还系他一人。
彼时韩玮元未应下皇帝的说辞,只推托说不堪大任,出了宫回到府上,跟妻子儿女说起这事,嘉敏冷笑一声,险些将手边一个瓷托盘拍掉在地上。
“他是想效仿先皇吗?”
先皇当年为了除掉一个有谋逆之心的内侍,便是用这种手段三番试探,兵符交了出去,不过是为了让那人的野心更加膨胀,更快地暴露,但没有皇帝亲笔谕旨,光凭一个兵符,是不可能调动得了那十万的禁军。
韩玮元自然也知道这段事,所以在殿上第一反应便是回拒,虽然他并无反叛之心,但他向来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给一个人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手段。
“你绝不能应下此事。”嘉敏神色凝重。
“父亲,”韩沐言想起一事问,“您今日回绝此事时,官家是什么反应?”
“未有愠色,却也不悦。”
韩沐言皱眉,“此事怕是没完。”
“不管怎样,你且按下不表。”
“可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韩玮元沉吟,“我今日以不堪重任回绝,下次又该如何推脱?”
若赵荣帧有意以此事来构陷自己,他若是频频推脱,反倒会落入另一个圈套,对方大可以一个抗旨不从的名头来治他的罪。
说的也是……嘉敏紧锁眉头。
“父亲,”站在一旁的韩素娥突然出声,打断二人,“您若是有心推脱,不妨用一个无法被反驳的理由。”
无法被反驳的理由?三人看她。
韩素娥望了望门外,嘉敏会意,让白芷出去将院中的仆婢都支远,门一关上,只留了他们一家人。
确定周围不会有耳目后,素娥才慢慢开口,“父亲不是说不堪重任吗?那就让官家确定您确实不堪重任。”
“三日后我们一家去玉泉寺祈福,就在那日安排一场‘意外’——”
她声音渐渐低低下去……
三日后,京城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大将军携妻女前往玉泉寺烧香,原本一路平安无事,岂料在玉泉山脚下,突遇一队不明人马劫车,来者皆武艺高强,将军府虽有护卫随从,但人数不敌,大将军为护妻女安全,不慎被刺穿右臂及胸腹,筋脉尽断,当场血流如注,昏迷过去。
消息传到宫中,官家立马派宫中御医前往医治,下令务必治好大将军的伤,然而御医派了一个接一个,却是只将大将军的性命救了回来,他的右臂是彻底的断了筋脉,无法再提重物,更别说使刀挥剑了。
官家大怒,又下令彻查贼人,结果只查到当日留在现场的两个尸首,经辨认皆为冥宗之人,显而易见,此次暗杀,就是冥宗一手策划的报复之举。
至此,再怎么查证也无济于事,大将军的右手是不回来了,于是便在病好后的没几天再一次称病辞官。
这一次,圣上没有立马驳回,而是温言劝他保重身体,多加修养,盼望其早日恢复,重接大任。不过,也没有再提起移交兵符一事。
消息传回将军府,韩沐言忍不住问妹妹,“官家真的会就此作罢?”
素娥轻轻一笑,“不会。”
他们的这位舅舅,多疑的很,不多试几次,怎么可能相信父亲是真的“废”了呢。
果然如素娥所料,一个多月后,韩玮元伤势初愈,堪堪能出门走动,适逢清明节出门祭祖扫墓,途径一条窄巷子时,他所乘坐的马车上一根轴突然断裂,只好下舆换乘另一辆车,就在这当口,突然从一家酒水铺子的二楼飞来一个烧纸用的炙热火盆,直奔的韩玮元而去。
紧要关头,韩玮元也只是微微抬起未受伤的左臂,笨拙地躲了一下,动作缓慢地闪避,眼看着火盆就要砸中他,好在贴身护卫反应及时,上前一步,一剑挥开火盆,才躲过一劫。
嘉敏得知后,后怕有余,又怒不可遏,满脸怒意地下了舆驾,让管事去寻那酒水铺子的错,一时只听得那铺子掌柜忙不迭地赔不是,周围闹哄哄的,一旁的韩沐言掀开帘子,瞟到不远处有几个不起眼的布衣直盯着父亲看,看了一会儿,才匆匆转身离去。
他放下帘子坐回原位,便听妹妹问,“如何?”
“你说的没错,这场意外,恐怕不是意外,”韩沐言凝重道,“若不是你提前提醒过父亲,刚才父亲若是情急之中下意识暴露,就会被有心人瞧了去。”
火盆袭来,一般人凭着求生本能都会去躲,更别说会武之人了,这火盆恐怕是被安排好去试探父亲的。韩沐言心有余悸地想,又不放心,拧着眉问:
“他还要试几次?”
这么问,是因为半个月前,西府老太太过寿时,就有一个扫洒的仆妇不小心冲撞到韩玮元的右臂,当时韩玮元不曾躲避,一瞬间伤口被撞得染红了衣袖。
后来母亲派人去查了清楚,才知道那仆妇是才被西府的人买进府中的,西府管事说是没学礼仪手脚冒失,但实际上究竟为何冒失,为何这么巧合地撞到大将军受伤的手臂,就不由引人多想了。
闻言,素娥淡淡一笑,“放心吧,他不会再试探了,次数多了就太过于明显了。”
韩沐言听了不由松口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当晚回到府中,韩玮元也是感慨,“果真是防我至深,不惜三番五次试探,幸好素娥提醒过我,让我早有提防,否则就落入圈套了。”
嘉敏脸色阴沉,“若再有第三次,我就派人将事情闹大,看他还敢不敢继续下去。”
天子脚下,接二连三出现对将军府抱有歹心的贼人,若是传扬出去,民心不稳,臣心不定,看他赵荣帧还怎么安坐在榻,必要让他自食苦果。
素娥走到母亲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宽慰,“阿娘不要动气,我已经做了些小小的安排。”
第二日,汴京城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说是冥宗的势力愈发壮大,前朝遗孤已经集结大批人马,准备谋逆复辟,而前几次大将军遇袭都是冥宗的试探,连大将军都招架不住冥宗的暗杀 ,说明京城已经不安全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从一个小圈子逐渐扩大,从寻常白丁到勋贵望门,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流言自然也传到了朝堂之上,赵荣帧难得在上朝时当场发火,怒令大理寺彻查流言出处,又令通政司扼制流言传播,不允许再出现这种言论。
当然,赵荣帧也派人去将军府上慰问一番,又赏赐了不少名贵药材,话里话外让韩玮元务必放心,他必会派人加紧都城防护,加派人马巡逻,不让类似的事再次发生。
此举同样也是为了告诉外人,汴京的安危仍在他的掌控之下,无须为了区区几个成不了气候的逆党而担惊受怕。
在他下令后,汴京果然平安无事了好一阵,至少将军府没再发生任何事。素娥也算是安安心心地享受和一家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光。
偶尔会通过世子收到来自北地的信,是她平淡又温馨的日常中的惊喜。
一转眼又过去一年,素娥的身体在将养下愈发健康,这年冬季,完全不像往场那样怕冷,她闲来无事,向沉香习起太极拳来,冬日的早上在院子里练得一身热汗,脸色红润得看不出曾久病不愈。
元宵节前,她同母亲一起进宫探望姑母,说起来,自她年初随父亲一起回来后,陆陆续续进宫见过好几次姑母,与素娥想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姑姑得知一切后,会郁郁寡欢,没想到每次见她,气色都比上一次看起来要好些,一天天地容光焕发起来,不再像以前那般沉重肃穆,而是笑得多了些,开朗了些。
母亲告诉她,姑姑是彻底地看开了,反而轻松了不少。
“上次我听人说,大皇子同他母妃又吵了一架。”圣人靠在软榻上,一手抱着一个小暖炉,另一手拈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久久不知落在哪一格。
她微微蹙起眉,不知是在想大皇子的事,还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好一会儿又开口,“宫人隐隐听见,裴贵妃将他骂了一顿,言辞十分激烈。”
嘉敏淡淡饮了口茶,对此不惊讶,“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事,裴氏向来如此,一颗心都偏到西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