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走近,嘉敏脸上扬起一抹温柔笑意,唤素娥走到她跟前。
“昨夜睡得如何?”
“睡得很好。”
嘉敏点点头,指着长桌上的早膳。
“先坐下用膳吧。”
一顿饭很快吃完,仆婢撤掉桌上碗碟,又上了清茶。
嘉敏慢慢掀起茶盏,撇去汤中浮沫,浅饮一口。
“如今京城里又流行这种安溪铁观音了。”她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闻言,素娥也饮了一口茶,慢慢一笑。“是啊,才过去几个月,时兴众人喜饮的茶又变了,我走的时候,那会儿还兴庐山云雾茶。”
嘉敏抬眸打量素娥半晌,突然转头吩咐白芷屏退所有仆妇。
人走后,屋里只母子三人。
见状,素娥放下茶盏,双手交叠在膝上,望着母亲。
“母亲,您有什么想问的?”
素娥下了决心,关于她离家的种种,只要是能说的,她都会告诉母亲。
她做好了准备会被母亲刨根问底。
岂料嘉敏只是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倏地启唇一笑。
笑意是极淡的,却又几分释然。
她没有提问,而是开始回忆起往事:
“为娘突然记起,去年初春你刚从病中醒来没多久,瞒着我去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寺庙,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只为了解一个无双棋局。”
嘉敏唇边含笑,目光悠悠落在一株斜进窗来的春桃。
“那时你问我,可识得镇北王世子谢景渊,我没什么大印象,却同你说起了与他相关的另一人。”
素来听闻那小公子卓尔不群,如良金美玉,彼时她只是一副惜才之心,随口便提了一提,哪想到如今那人竟然同自己的女儿有了牵扯。
嘉敏笑意渐敛,微叹一声,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却也说不清楚。
她没说太多,但素娥已经听出来,母亲必定是知道了救下自己的人,更甚者,早已猜出谢景淞的身份。
将军府被围封的那段日子,频频向府内递信的人,逃不过母亲敏锐的目光。
若是非亲非故,怎能让谢景渊甘冒危险,并驱使他的手下替自己办事。
素娥稍稍紧张起来,担心母亲会不喜,一眼不错地看着母亲,忍不住出声请求:“母亲,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不得已为之,若非他施救,我恐怕早已遭遇不测。”
她不知母亲到底猜出多少,犹豫着恳请道:“还请母亲……替他瞒下此事。”
嘉敏淡淡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素娥不明白母亲的态度,一时攥紧了指尖,偷偷望向哥哥。
韩沐言收到她求助的视线,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似乎察觉到两人间的互动,嘉敏开口,让韩沐言也出了屋子,一时间,只剩母女二人。
过了许久,嘉敏慢慢搭下手,目光悠悠落向远处,神色有些怅惘,胭脂仔细描绘过的精致朱唇轻轻叹息着:
“说起来,今年你便及笄了。”
她转眼看着女儿,细细打量过对方凝脂般的肌肤,皎月般的面庞。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他吗?”
说完这句,嘉敏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低低一笑,自顾微微摇头,又换了种问法。
“不对,我是说,喜欢到非他不嫁吗?”
面对这一句过于直白的问话,素娥怔在原地,脑袋空了一瞬。
母亲温和又认真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乱七八糟的想法一股脑涌入她的脑中。
母亲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素娥磕磕绊绊地开口,“母亲问这做什么……”
她慌张地拉住母亲的手,“您莫非嫌弃我在身边?”
嘉敏失笑,“我怎会嫌弃你。”
若是可以,她怎会不愿意让女儿一辈子都陪在自己身边呢。
“素娥,”嘉敏敛了笑,目光坚持,要她一定给个答案,“你还没回答我,你当真对他情根深种,非他不嫁?”
素娥脸上腾地燃了起来,下意识便脱口,“没有、我、我……”
“那我换个问法,若是让你嫁给别人,你可愿意?其实你父亲有个至交好友,家里有位公子年龄同你相仿,也是世家君子,人品端正,与你甚是般配……”
“我不要!”不用思考,韩素娥毫不犹豫地拒绝,皱起眉头,“我根本不认识他,怎么可能。”
她想了想那种场面,觉得难以忍受,若是嫁给别人,还不如一直待字闺中,或者削发为尼也比那好。
嘉敏微微一笑,“不认识,可以先接触一下,我听说他们一家不日便要进京来,不妨趁此机会——”
“母亲!阿娘!”素娥将头上花钿珠簪摇得玎玲作响,“求求您,打消这个念头吧。”
她伏在母亲膝上,哀求道:“我谁都不愿嫁。”
一只手缓缓搭在她头上。
嘉敏坐正了,俯眸望她,眼中颇有深意,“谁都不愿嫁?他也不愿嫁吗?”
素娥心中一跳。
她从母亲膝上缓缓直起身,仰首看着母亲,方才眼中急出的水光渐渐凝成一滴泪,悬于睫上。
“阿娘……”
素娥轻轻眨了下眼,那滴泪最终落了下去,顺着脸颊落在被她揉皱的母亲膝上的裙裾,“对不起。”
“除了他,我谁也不愿嫁。”
话落,搭在她头上的手微微地顿了一瞬。
嘉敏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你为何要说对不起呢。”一句叹息落在素娥的头顶。
韩素娥用力闭了闭眼,跪坐下去,侧头靠向母亲的双腿。
“女儿愿永远侍奉在父亲和母亲身边。”
她不能让父母为难。
良久,嘉敏将她扶了起来。
“娘知道了。”
她声音轻柔,但素娥分明听出坚定。
嘉敏含着笑,抬手将女儿凌乱的鬓角理了理,动作像轻抚一件珍宝。
“你是娘的心肝,娘不会让你受苦。”
~
回到京中三日,素娥一直待在府上,未曾出去,毕竟她还要扮演一个求医归来的病弱之人。
她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向皇帝述职的,总之等了几日,也不见朝廷有新的动作,既对他之前泄露水路图一事不再重惩,又对他立下的功劳没有嘉赏,倒是听闻皇帝下令彻查在瘟疫一事渎职的官员。
又过了几日,一日早晨,韩沐言来找韩素娥,说是南鸣山上的桃花全开了,正好将军府解封已有多日,想两人一起出去踏青。
素娥听到他的话,顿了一瞬,扭头问,“只是踏青?”
韩沐言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是世子,递了信,说有话想同你讲。”
两人很快备好车马向南鸣山出发。
一路上,素娥问起她不在时府上的事情,韩沐言自然不会说起那段时日难过之处,只挑着好听的说与她。
哥哥不说,素娥自然也不会傻到猜不出,都知道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见你出风得意便恨不得卑躬屈膝极尽讨好,落难之时便无人问津避之不及,不落进下石地踩上一脚便是好的了。
“其实倒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韩沐言见她表情不对,宽慰道:“父亲刚出事时,江阁老大老远赶回来进宫陈情,最后为父亲谋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深冬最冷那几天,芸晨托人送来她给母亲织的护膝和套袖;明延那小子,偷偷买通了一个偏院外墙守着的一个护卫,拉了两车的银骨炭进来;还有……我第一次在枕边发现那封信,便猜到是世子的人,让我把你从南泠印社赢回来的令牌找出来,那时我还奇怪,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韩沐言絮絮叨叨说着,春光从栅栏木格里透进来,他带着平和的笑意,仿佛恬静的湖水,在暖阳的照耀下静静流淌,与世无争,又从容安宁。
素娥默默听着,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患难见真情,她会一直记着他们的好。
“对了,”素娥想起另一群人,“西府那些人呢?”
那几个妹妹一直住在东府里,可是这几日并没见着她们。
“他们啊,”绕是韩沐言脾性好,此刻也忍不住嗤笑一声,“他们自是听了风声后,便早早地关上大门,恨不能与将军府撇清关系。”
那几个妹妹,也被西府的人连夜接了回去,外院守着的士兵倒是没有阻拦,只是在之后将东西府唯一的通道也封上了。
素娥闻言垂眸,心想也不是件坏事,反正迟早要撇清关系,这次不过是让他们看的更清楚了些。
“只不过有一事很奇怪,”韩沐言回忆着,皱起眉头,“西府之前好像招了不少小工,借着修园子的机由在地里挖挖埋埋,本来一直没被发现,将军府出事时,禁军为了确定东府被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圈,结果发现西府在地下挖洞,快挖到了东府来。”
他纳闷极了,“真是莫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想暗度陈仓呢。”
素娥听到这里,心里一个咯噔。
“挖洞?”她声音有些上扬,眉头不自觉蹙起。
莫非……
她想起一件事来,似乎有了一个猜测,前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窖密道,仿佛有了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牛牛 不怕困难
第153章 共识
将军府的马车一路不疾不徐,从城东驶往郊外的南鸣山。
韩沐言本想将帘子挑起透透风,奈何刚掀开一角,外头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便钻了进来,无奈只好放下帘角,将车内遮了严实。
正如府上乍一解封那两天,门前形形色色的路人,无一不是其他世家派来打探的,他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上门,又想知道韩氏究竟是死是活,便竖起了耳朵,企图发现一丝端倪。
韩沐言重回太学,往常同他交好的朋友,除了世子江修等人,纷纷默契地疏远起他来,见了面仍是笑着打招呼的,只不过在不同往日那般亲切热情,好像带着几分警惕,生怕同他走得太近会沾染到什么不详一样。
想到这里,韩沐言不由失笑摇头,他倒没觉得多么愤怒,甚至从一开始就隐隐预料到了这般场面,这不过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罢了。
不过世子其人,还真是,一如往常的光风霁月,坦坦荡荡。
二人没从主路上山,而是从曾经的慕泉居后院绕到汕水旁,之所以说是曾经,是因为大理寺发现袁姝与冥宗的关系,自然将其名下所有店铺一应查封,现在仍然是闭门的状态,也无人敢接手这些店面。
越过水面远远看去,世子早在湖心亭等候,笔直的身影端坐在水榭栏边,身旁候着眼熟的护卫。
他看见了二人,缓缓起身,待韩素娥走近,目光在她身上凝了半晌。
“世子,好久不见。”韩素娥冲他抿唇一笑,知道他和“黄柏”——也就是谢景淞的关系后,此时再去看他,心态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谢景渊目光和煦,颔首也道:“韩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我很好,多谢关心,”素娥错开他,视线落在他身后反射着日光粼粼的湖面,复而收回眸光,朝他缓缓一拜,“更多谢世子,雪中送炭。”
她说的是他帮她递信传音的事,也是感激谢氏在壶儿关一役中的助力。
谢景渊自然知道她所指为何,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算是受了这一谢。
三人寒暄完,便坐下饮茶赏景,春日的樱与桃烂漫地盛放,倒映在水中,将湖面渲染得五光十色,世子频频看向韩素娥,似是有话要说。
韩素娥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便对哥哥说想吃山脚下那家点心铺子的桃酥,韩沐言闻言便打发小厮去买,谁料素娥开口说定要他买的才行。
绕是韩沐言迟钝,也反应过来,默默地看她两眼,见素娥坚持,便起身走远了。
桃酥还是小厮去买的,韩沐言只是站得远了些,听不见他们的话,但将妹妹放在视野内,自从上次她被冥宗的人劫走后,他便多了心眼。
亭子里只剩两人,世子慢慢踱步到栏杆旁,负手看着外面的远景,开口道:“说起来,一直都未向你道谢。”
向她道谢?闻言,素娥茫然了一瞬,不知其意。
谢景渊清润的嗓音又随着湿润的春风传来,“那日在行宫,多亏了韩姑娘相助,我才没出事。”
她说的是行宫那次,她与那辽人置气,却忘了自己正来葵水,烈酒入喉,让本就月事不调的她雪上加霜,犯了旧疾。
诗织曾说过,若是没有及时服用那瓶药,自己的痛会愈发严重,甚至落下病根。
她该感谢韩素娥的。
他说完后,韩素娥倏地抬眼看他。
“世子……”素娥不知道是该装作没听懂还是直接坦诚,她不确定谢景渊的意思,对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
谢景渊说谢谢她那日相助,也可能是在说自己帮他止了气血。
她沉默了,最后只谨慎回到,“世子不必客气,不过是误打误撞。”
“你知道吗,阿淞临走前的那晚,我其实派人送信与他,告诉他那日我虽意识不大清醒,但对你跌倒在我身上还是有些印象的。”
谢景渊没有回头,望着平静的湖面,“阿淞自幼聪慧过人,远超出其他同龄人,但光有聪慧死没有用的,他还需要足够谨慎、缜密,才能在这个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的地方立于不败之境。”
“除此之外,那就是果断。”
谢景渊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韩素娥,唇角微微挑起,但眸中的光隐约含着疏淡。
“我可以心软,但他不能,也不会。”
一只白鹭从天上俯冲下来,疾疾掠过水面,蹼掌轻点下一圈圈涟漪,长而清脆的鸣叫刺破重重水气,让素娥倏地一惊,脱口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