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就计,他也可以将计就计。
素娥启唇:“父亲……您可看了我的信?”
她给父亲信和给母亲的信差不多,也提到了姑姑和自己疑似中毒一事,隐晦地将矛头指向了那人。
韩玮元沉默半晌,点头。
“那件事,我已知晓,心中也有了推断。”
得知此事时,他伤心,愤怒,却毫不奇怪。
大概是因为心里早就隐隐猜到了什么,一切都早已露出端倪。
年少时他跟随当今,凭借的是一腔热血,也是为百姓着想。先帝几子中,大皇子天生残疾,二皇子和四皇子早夭,三皇子生性荒淫,五皇子暴虐,其他几个皇子又才行平庸,唯有九皇子,养在圣人膝下,有一副温谦的性子,又有些才智,是最好的皇储人选。
更何况,他和嘉敏自幼一起长大,姐弟情深,他爱屋及乌,自然偏帮。
只是没想到,人心变得那么快。
那个曾经同他称兄道弟的九皇子,早就变得如同他的父皇一般多疑刚愎,再也容不得自己半分。
韩玮元敛下思绪,重新回神,他抬眸看女儿,目光里有晦涩。
他突然开口问道:“素娥,若是以后要离开繁华的汴京,你可否会怨怪父亲无能?”
第151章 回京
素娥倚在软垫上,本随着马车一起轻轻摇晃,闻言不由愣住,慢慢直起身子。
“父亲,您是说……”
父亲的意思是要避世隐退吗?
韩玮元见她吃惊,怕她心中担忧,不由劝慰,“素娥,无论在哪里,我和你娘都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韩素娥怔神,她不是反对父亲这个决定,但是感到惊讶。
“父亲,女儿会支持您的决定,但是——”
她顿了顿,轻轻问:“您和母亲会甘心吗?”
经历了前世,素娥其实觉得就算一家人离开京城,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家也好,可她从来没有把握,说服父母放下汴京的一切。
如今父亲竟然主动提出这个想法,着实让素娥意外。
人人都向往锦上添花,从来没人希望等而下之,尤其是在习惯了花团锦簇的热闹后,选择归于冷清。
她的父母,一个是万人敬仰的镇国大将军,战功赫赫,荡荡之勋,拼杀多年积累下荣耀和权势,一个是琼枝玉叶的皇室公主,食邑千户,身份尊贵,这样的两个人,会甘心离开汴京吗?
“素娥,”韩玮元看她不说话,有些明白她的顾虑,他斟酌着开口,“我和你母亲,并非贪恋权势之人。”
“世上无两全事,如果非要两厢取其一,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证你和阿言的平安。”
韩玮元慢慢道:“其实……你母亲曾说,这汴京眼瞧着繁华热闹,其实不乏暗礁险滩,如果可以,她其实也想我们一家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过平静但安全的日子。”
听着父亲的话,韩素娥心中一跳,突然羞愧难当。
是她用狭隘揣测了父母,她以为谁人都会不舍权势和富贵,便想当然地认为父母也是那样的人。
她太低估父母对子女的舐犊之情,为了子女,他们总是能放弃很多。
但她还是向父亲再三确认,“您真的想好了吗?”
若是主动请退,这一退,可能再无回头之路。
马车静了一瞬,只有轱辘与地面剐蹭发出的声音,像钝刀在石头上缓慢地磨。
时至黄昏,天际逐渐黯淡,被昏沉墨意晕染,素娥话落下,透过疏密的卷帘望向外面,瞥见一抹微霞刺透云层,在夜幕完全落下的最后时分,发出渺渺光亮。
“月出则日落。”
韩玮元跟着她的视线望去,“黎明来前,避其锋芒。”
闻言,素娥突然想起一句话。短暂的潜伏是为了更好地蓄力。
总有日出月落的时刻。
子时三刻,汴京城的城门出现在眼前。
外面已然漆黑一片,只有城门上几盏灯火,伫立在城墙上的士兵本如沉默的石塑,一动不动,此时见城下情形,也不意外,只定睛看了半晌,然后转身消失在城墙上。
没一会儿,朱红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的声音,两名士兵从开启的那道缝中走出,神色肃然地行礼。
韩玮元递上函件和令牌,不多言语。
士兵检查完令牌和信函,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马,对其中一辆马车有些疑惑。
看出他们疑惑,韩玮元主动解释,“车上是小女,之前在鸿鸣山养病,此去兆阳,正好将她接回京中。”
闻言,守城士兵神色一松,不再多问,很快将一行人马放行入城。
街巷静谧无声,进了城后,韩玮元先将素娥送回了将军府附近,远远地看着她进了府,然后一个勒绳,掉转方向,朝着北面而去。
回到汴京的第一要务,是向陛下回禀述职,他暂时还不能回府。
素娥自然也知晓这些,只是看着父亲行色匆匆,明明就差几步便踏进家门,却又一路风尘地赶往那深宫院墙,不免心中叹息。
叹息过后,眼瞧着前面的府邸灯光,门口那两道熟悉身影,正朝着这个方向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她又敛下心中种种,扬起一抹笑来。
车轮驶入府门,又缓缓停下,素娥下了马车,还未站稳,便见身侧一道身影疾来,她闭上眼转过身,任由自己毫无防备地落入那人怀抱。
久违的木兰花香轻触她鼻端,素娥抬手轻轻抚向母亲颤抖的肩背,“阿娘……”
白芷手里挑着一盏琉璃灯,莹莹火光,照亮相拥的母女二人,素娥的双睫缓缓睁开,看不见阿娘的脸,却看见她鬓后一根银丝,刺得她眼眸一痛。
她张了张唇,记忆中,阿娘何时生过白发,永远是意气风发。
“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嘉敏松开她,温柔念叨,扶着素娥的肩仔细端详,“你受苦了。”
素娥摇头,“我没受什么苦,是您受苦了。”
她执起阿娘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你瞧,我还胖了些。”
说话间,另一道身影也依靠了过来,磨磨蹭蹭地。
韩素娥转头,看着韩沐言,浅笑着,“阿兄,你好似又长高了。”她伸手在他胸口比了比,像没事儿人一样打趣,看着兄长犹犹豫豫地模样,不禁问,“怎么了?”
韩沐言抬手,又放下,眉眼间竟有挣扎。
他这副模样,素娥哪里还猜不到,于是轻轻笑了声,主动上前两步,看着他,“阿兄不抱抱我吗?”
“我、我……”
“才几个月不见,阿兄便同我生分了?”
韩沐言被她这句话逗笑,刚露出一抹笑意,又被压了下去,低头蹙眉,“什么生分。”
她已是大姑娘,他怎好再像以前那样拉拉扯扯。
更何况…..此前素娥出事,有自己的一份责任,若不是他放她独自回府,想必也不会……
一抹懊丧浮现在他眉间。
“好了你,素娥都回来了,还要想以前的事做什么。”嘉敏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轻轻瞪了儿子一眼,抬手揽过他,将两人都笼在怀中。
“往后我们一家人,不会再分离。”
初春夜寒露重,嘉敏很快拉着两人进了屋子坐下,察觉到素娥的手有些凉,吩咐下人端来一盅热乎乎地杏仁露,亲自吹凉了喂向素娥。
素娥有些不好意思,“阿娘,我又不是小孩儿。”她抬手要自己来,却被母亲挡住,执意要喂她,只好乖乖张唇,就着阿娘手中的勺子一口一口饮下杏仁露。
素娥见了亲人,心下熨帖,带着点儿烫意的杏仁露喝下去,像冬日里被暖和的汤婆子捂住冰凉的手,舒服得直哆嗦。
“听说前段时间你们在兆阳县,那里洪水蔓延,瘟疫肆虐,你和你父亲,不曾有事吧?”
素娥摇摇头,“不曾,一切安好。”幸好她提前预知,早早去幽云谷求得了药房,免了前世的灾祸。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事,稍微提了精神,四处张望一圈,“怎么不见李棠?”
那小童虽然只在府上待了不到一年,自己已几乎将他视作弟弟,更何况去幽云谷求药时,还多亏了他的令牌。
“他呀,”嘉敏微微一笑,无声一叹,“前几日,将军府刚解封,小棠便被他师兄接走了。”
“我心下还不舍,本劝他多待几日,等你回来道个别也好,他那师兄却说,相会不急于一时,日后……总会有再会之时。”
“这……”素娥愣了一瞬,竟然走的这么急,不巧赶在她回来前。
“他留了一封信给你,”嘉敏道,“就放在你房里。”
素娥点点头,安慰自己,李棠应该是有什么事先离开了,既然他师兄来接他也好,就是不知是哪个师兄,她想起在幽云谷遇到的君邑,那个面冷心热的大师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将军府上次陷于危机,令他们觉得有危险,所以才带走了李棠。
素娥心中微叹,又很快释然,这样也好,万一将军府以后遇到危机,起码李棠不用跟着受牵连。
“你在外头的这段时间,可有受伤?”嘉敏又细细问。
“未有。”素娥瞒下一些小伤,在她看来,能够全须全尾地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嘉敏不放心,又絮絮叨叨问了她不少问题,素娥耐心地答了。
饮下一盅热露,素娥身上暖和了不少,奔波几日的劳累也涌上眼皮,头有些昏沉沉地,忍不住打起瞌睡。
嘉敏放下瓷盅,想打那个救了韩素娥的人,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儿,她本想还想拉着她问些事,又见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见状作罢,招招手唤人进来。
两道身影踏过门槛走到灯下,一高一矮。
矮的那个步伐快一些,几乎是小跑着靠近,没等素娥看清,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叫声。
“姑娘——”
檀香走到她跟前,又止步不前,双眼噙泪望来。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是……檀香和沉香?
这让素娥困意全消,她很快抬起头来,看着明显瘦了不少的檀香,也起身走到她跟前,看了半晌,擦露出一抹笑来,“你没事,也真的很好。”
她说完,又去端详旁边的沉香,仍旧是沉稳的模样,什么都没说,但闪着泪光的眼睛已经表露出一切来,素娥目光落在她额角,那儿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过了这么多天,仍旧没有完全消退。
素娥目光如月,静静地看了眼。
“还痛么?”她问。
知道她问的是自己的伤,沉香摇头摇得毫不犹豫,摇着摇着,头又慢慢低了下去。
“奴婢护卫不周,害得姑娘遭此劫难。”
沉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到最后,直直跪了下去,“请姑娘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素娥忙去扶,扶不动她,心念一转,“我把你罚坏了,你还如何在我身边做事?”
沉香要她罚自己,怕是担心自己不再用她。
“难道你害怕了?不想再跟着我了?”
闻言,沉香稳重不再,有些惊慌地抬头,“奴婢不敢。”
“哪怕被责罚,奴婢也要跟在姑娘身边。”
素娥不想见她这样,佯装生气地转过身去。
“那还愣着做什么,你家姑娘我困得眼都睁不开,还不快扶我回房休息。”
两人对视一眼,忙反应过来,上前随侍在她左右。
素娥回头,冲母亲和兄长点点头,得到母亲眼神的示意后,提步往拂云轩去。
久违地回到霁月楼,屋内一切仿佛还是走时的模样,二楼窗边那盆她最喜爱的文竹被打理得很好,枝叶在月光下微微摇曳,茂盛如故。
素娥在檀香和沉香的伺候下沐浴,然后上了榻,身下被褥松软暖和,泛着熏过的清香,帐子外面的香炉吐露幽幽松木香气,令她心神沉静,很快便进入梦乡。
第152章 谈心
霁月楼一如韩素娥离开时,摆设分毫不差,就连那日早晨她临走嗅过的一株木芙蓉也静静地插在原先的白釉瓶中。
只不过那时深秋,现下已是初春,芙蓉早已枯萎,只余一枝光秃秃的杆,凋零的花瓣静静躺在桌上,素娥推开窗子,外面的徐徐微风渡进来,卷走干枯的芙蓉。
“姑娘,这是刚折的。”檀香从身后走来,递来一束新鲜的花草,嫣红里透着玉白的海棠,枝叶上还滚着清晨的露珠。
素娥抽出白釉瓶中的枯枝,将海棠慢慢簪进瓶口。
“父亲回府了吗?”
“大将军凌晨从宫中回来,辰时半又匆匆走了。”
辰时半,那不就是没多久前。
“是去西郊军营么?”
“听说是。”
素娥想着进宫的事,关于水路图泄露,不知皇帝会否相信父亲的说辞,她那舅舅本就对父亲心生忌惮,若是想治他的罪,让他担着这污名,这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她想来想去,也不知皇帝究竟会怎么反应,索性不想了,就算要治父亲的罪,也得看看他在西北边境和洪灾瘟疫一事中立下的功劳。
不多会儿,东院的婢女来通传,说长公主找她,素娥便赶往母亲那里。
她知道母亲该问自己了。
一进母亲的院子,素娥就见兄长也在,他站在母亲身旁,正躬身同嘉敏说着什么。
听见她来,两人皆望来,素娥先是和哥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后者递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好自为之。素娥知道这是哥哥的提醒,看来母亲是不问出个清清楚楚不会罢休。
她心中微微叹息,无意与母亲打含糊,决定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