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你有见过李棠吗?”
桌旁的人半晌没出声,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韩素娥便又问了一句。
那人这才转过脸,静静地盯着她看。
“你怎么了?”素娥蹙起眉头,感到困扰。
“见过。”谢景淞见不得她蹙眉的模样,像被吹皱了花瓣的桃枝,心中一软,和她闹情绪的想法也随之消散。
“我正要同你说,”他对着她时,总是耐心十足且温柔的,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告诉她,“这次能这么顺利铲除冥宗,也多亏了他。”
“哦?怎么说。”
“李棠其实就是前朝遗孤的子嗣。”
他说完,见她的表情没有多惊讶,不禁挑了挑眉,“你知道?”
素娥弯了弯唇角,轻轻摇着手上的团扇,“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时,我就有所怀疑了。”
李棠。李,唐。
他来自神秘的幽云谷,像是在躲避什么人一般,恳请住进将军府。韩素娥最初不知冥宗,后来知道了,难免联想在一起。
“冥宗一直在找他,这还要提到另一件事,这个组织内部其实有两股势力,一批人是为了推翻当朝,虽然打着复辟前朝的旗号,但实则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另一批则是纯粹地效忠于李氏,想要保全旧主的血脉罢了。”
“二十年前,这两批势力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因为效忠于李氏的那部分人马,并不愿同另一拨人那样,搅乱局势,做丧尽天良之事,他们只想保护李氏血脉,让其不至于绝了后代。”
“于是,两批人彻底决裂,并且爆发了内部的争端,李棠的父亲在那次争端中不幸丧命,只留下了李棠这个遗腹子,忠于李氏的人马为了保护李棠,便将他送去了幽云谷躲藏另一批人的追寻。”
谢景淞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素娥听得入神,不知觉中身子倾向他那一边,见他停下望着自己,又看看桌上茶杯,半天才反应过来,将桌上的茶盏朝他推了推。
谢景淞觉得她对自己愈发敷衍了。
“茶凉了。”
他扫了眼茶盏,默默将头转了过去。
见状,韩素娥赶紧提起茶壶,为他斟了热茶,又双手托着茶盏底部,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
“殿下,请用茶。”
“韩素娥!”
谢景淞忍无可忍,冷声叫她全名,语气里带着几分恼意。
素娥顿住,被他的突然发难弄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
谢景淞倏地站起来,“才几日不见,你竟同我生分至此,在外人面前叫我殿下也罢了,私下时有必要如此冷淡?”
两人婚约定下没多久,她便已经开始疏远他,难道对他有什么不满?
谢景淞想起前夜做的那个梦,心中梗着一根刺般难受至极。
这厢韩素娥听见他的指责,真是大感无奈,她本来便视他如往常,方才还是从墨一的称呼里反应过来,如今不同往日了,至少人前要谨慎规矩些,于是就改了口,不然像以前那样直呼全名,被旁人听见了多少不是很合适。
而方才那一嘴,不过也是存了调笑的意味,她给他倒水奉茶,体谅他辛苦,顺嘴就喊了句殿下,以为他会欣然受之,谁知道却误解了自己意思,委屈了起来。
但他竟然敢同自己使性子,素娥觉得好笑,又觉得有意思极了,忍不住想逗他,也站起来道。
“你是太子,不叫你殿下叫你什么?”
谢景淞盯着她,缓缓开口:“我是谁都阻止不了我是你未婚夫婿的事实。”
明明是那么清高的眸,却传来炽烈视线,纠缠不休,素娥像被烫到,被他盯得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一把抓住。
手腕上传来阵阵热意,她觉得自己若不服软,他甚至可能会将自己拆骨入腹,迟疑了一下,才投降道,“好啦,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快松开。”
对方一动不动。
素娥没办法,才哄着他软声叫了句:“阿淞~”
“你最好了,快放开我,你把我捏疼了。”她可怜兮兮地蹙眉。
谢景淞觉得她素来知道她自己的优势,比方说现在,她只需要这样撒个娇,就能将他的闷闷不乐全部挥走。
他松开她,要她保证,以后在人后只能像方才那样唤他。
韩素娥忙不迭点头,又为他能因这样的小事而有情绪感到好笑。
他的不动声色,他的从容不迫,仿佛在她面前从未奏效。
“你还没说完呢,李棠是如何帮你的?”她拉着他在秋千的长椅上并肩坐下,迅速转移话题,把刚才那茬揭过。
谢景淞被她哄了后,心情恢复愉悦,自然把没说完的话题继续下去。
“冥宗现在的人,基本都是打着复辟旗号的孽党,自然想找到李棠,好以他的名义掀起动荡,于是李棠找到我,提出他假意联系冥宗首领,实则由我们守株待兔、抓捕对方的计划。”
“他们果然中计,人马暴露后,便被官兵一举拿下。”
“唔……”素娥听到后面,已经料得七七八八,“让我猜猜看,其实幽云谷的那些人,曾经就是冥宗的吧?”
谢景淞含笑看她一眼,什么都瞒不过她。
“不过他们早已同冥宗撇清关系,其实冥宗的冥最早并不写作这个字,而是光明的明,明天的明。”
光明,明天。素娥心中默念这两个词,或许这个组织的本意,并非是为了复仇,而是保护李氏最后的血脉,向明天看去,向光明走去。
“那你……会不会介意?”她歪着头问。
李氏终究是前朝王族,一般人都害怕留下祸患。
不过,谢景淞也不是一般人。她心想。
“我若是介意,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把他除掉。”
谢景淞似笑非笑道。
素娥反应过来,原来他也是早就知道了。
又聊了会儿,素娥提议出去走走。
平阳的南郊有个后山坡,坡上有一处断崖,从远处望去,断崖看似深不可测,其实背后只有一个不到两尺的落差,跳下去地面是厚厚的蒲草,素娥最近很喜欢坐在那片蒲草上欣赏日落,从这里可以看见平阳城内接连点燃的灯火,以及徐徐落下的夕阳。
眼下正好是晚霞出现的时候,适合去那里转转。
两人骑马来到郊外,然后下马步行,素娥在前面带路,接近目的地时时迫不及待地加快了步伐,先于他几步上了小断崖。
她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过来,然后便直直仰倒下去。
素娥背朝下落在厚实的蒲草堆上,上面还有她提前令人铺好的棉垫,她最近总是这样做,从上面笔直跳下来,躺倒在柔软的草堆上,有一瞬间会感觉自己如飞翔一般,刺激又爽快。
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太文雅。
很快,谢景淞也跳了下来,他脸色有些白,下来的瞬间,素娥瞥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然后便失态地抱住了自己。
素娥被他紧紧搂住,有些手无足措,然后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
“你……”
“不要吓我。”他的下巴抵在她颈窝,轻颤的睫毛扫在她肌肤上。
素娥想说自己没有吓他,但转念想到他方才的神色,以及他现在的举动,知道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谢景淞的声音像被冰雪淬过,带着颤意,“我有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就像刚才那样,倒在我面前。”
“所以求你,以后不要那样吓我。”他几乎卑微地恳求道。
听了他的话,韩素娥惊呆了,她只是想示意给他看,她最近喜欢的一项活动,没想到竟然让他反应这么大。
一时间,她开始愧疚起来,方才不该不打个招呼就跳了下来。
她手忙脚乱地回抱住他,拍拍他低声抚慰道:“不怕不怕,我好好的。”
“你要一直好好的。”
“好,我答应你,”素娥摸摸他的头,轻声哄着,“我会一直好好的。”
半晌后,两人坐在草堆上,看着夜幕降临,万家灯火逐渐点亮平阳城。
素娥问起他说的那个梦。
谢景淞似乎不太愿意回想,难得皱起了眉头,但见她想知道,就开了口。
他是在得知拓跋阑身亡的那晚,做的那个梦。
是的,拓跋阑于四日前身亡,据闻是旧疾突发,加上夏内乱,未能得到及时医治,身亡于兴庆。拓跋阑的旧伤,也是前年的战事中被骁骑军追击残兵时所伤。
当时未能活捉拓跋阑,也没让他殒亡在平阳,谢景淞本就有些遗憾,所以收到消息后,他觉得想来也算是由他们亲手了结的,只不过延迟了些,本打算第一时间告诉韩素娥,可那晚的梦,却让他犹豫了。
此时此刻,谢景淞也没有一时间告诉她这件事。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做的梦。
那晚的梦,诡异到真实,就好像每一幕都真正地发生着,在另一个他不知道的角落。
梦里的背景,与现在有些相似,但又有所差异,相同的是裴氏也把持了宫中,阿姐也诈死离京,父王以此为由领兵南下,讨伐逆党,而自己也率领一批人马从太原出发,先后控制了京兆及河中,准备从背后包抄汴京。
不同的是,梦里的世界再无大将军,更无白马军前往夔州,所以突然起兵的蜀中王让他颇为头疼。
后来他好不容易解决了赵端芮,又收到消息,裴华之子在京西路设伏,准备除掉自己,于是自己将计就计,率人前往裴栯知经常现身的一个郊县,打算反将他一军。
他的人已经打听到了,裴栯知有个已经被休弃的妻子在那个郊县的一间院子里,而裴栯知似乎还对她怀有旧情,经常秘密探望。
不过两人关系极差,他那个妻子从未让他进屋。
梦里的自己得知裴栯知近期会再度前往那地方后,便派人去接近那座院子,并设下了埋伏。
以防万无一失,当日他亲自踏进了那座院子。
本以为要耗费一番功夫,才能让那个女子答应他们的计划,但出乎意料的是,趁着一个婢女离开的时候,他一进屋就发现,那女子似病得很重,昏睡在榻上,他匆匆扫了一眼,没有多看。
他没有惊动她,让手下先设好了埋伏。
过了很久,那女子醒了过来,发现屋中没人,又像是有所察觉,便自己踉跄着走出了屋。
梦里的自己为免生变,立即派人挟持了她,提出了要求。
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没什么犹豫,很快便默认了。
后来,裴栯知果然前来,两人交谈间,针锋相对,实在看不出曾经是夫妻。
他本无意探听别人的秘辛,但当裴栯知出言讥讽她爱上了景阑时,引起了他的注意。
景阑是西夏人,梦里的他很清楚。一个宋人女子,爱上了敌国的人,况且听裴栯知的语气,女子似乎就是被心爱的人所负,害得一家亡故。
这个话题进行没多久,女子便情绪不稳,似犯了心疾,裴栯知心急上前,正好走进埋伏圈。
就在这个时机,他当机立断,下了动手的暗号。
刀剑交错,雪光相映,那一刻,他踏出屋子,也看见她直直向后坠落的场景。
乌发翻飞,对方的脸色被唇边鲜血衬得惨白如纸,那双形状甚是漂亮的桃花眸渐渐失去了光,慢慢阖上。那一幕,像一柄斧子重重凿在了他心上。
那张脸,也让他瞬间惊醒。
谢景淞光是回忆片段,就觉得难以忍受。
在跟韩素娥提及时,也只想三言两语揭过。
他很是勉强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我梦到你是别人的妻子,而且……似乎还仰慕着一个并不是你夫君的人。”
他没说那人就是景阑,他觉得太荒唐了,以她对拓跋阑的憎恶,听见了恐怕会恼火。
闻言,韩素娥怔住,良久才问他:“那你呢?”
谢景淞想了想,不知该怎么描述梦里的自己。
“我,好像同你并不相熟,”他斟酌着开口,“而且——”
他偏过头,见她专注地听着,有些难以启齿。“而且我还威胁你帮我。”
“帮你做什么?”
“帮我杀人。”
韩素娥又沉默了一阵,问,“最后呢?”
见状,谢景淞也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答她。
“最后我成功除掉了那人,你也好好的。”
他还是骗了她,哪怕是假的,哪怕是梦境,那个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字,他也绝对说不出口。
你也好好的。
韩素娥听着这几个字,一句“你骗人”差点说了出来。
她怎么会好好的呢。
很显然,谢景淞梦到的,正是前世的事情。
原来那日埋伏在屋里的人,就是他,设计裴栯知的人,也是他。
他确实应该成功了,但是她怎么会好好的呢,她明明死了,然后又回到了十年前,度过了一段时光,然后再度与他相会。
素娥心里清楚,他善意地骗了她,不止是因为担心她害怕,也是因为他自己害怕。
怪不得方才他会那样紧张,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瞧见过那样的表情。
原来谢景淞,也会有害怕的事情啊。她心想,好像有一股强烈的情感,彻底迸发了出来。
韩素娥突然就释然了。
谢景淞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扣间,给予她无声的力量。
“真的吗?”她最后笑着说,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这话像是强调。
前尘往事又如何,现在,她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在他身旁。
她认识他,他也认识她。
她爱着他,他也爱着她。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样,不久足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