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人居高临下审视的目光。
收回目光，那人倒吸一口气：“嘶，你这女儿，也不过如此，可惜了这血脉；倒是你这徒弟，勉强有些天赋。小友，愿不愿意入我麾下？”
“自古正邪不两立，前辈抬爱了。”霍以恩话虽如此，亦是面无表情。
那人也不恼，摇摇头：“无事无事，年轻人有眼无珠，是很正常的。不能为我所用，一会儿让我儿杀了便是。只是，景阔小儿，这么多年了，你可敢与我痛痛快快地战上一场？”
景瑟感知到了景阔的犹疑，他极快地、挣扎地回头望了一眼景瑟，欲言又止，又很快平复了心情：“有何不敢。”
“不要！”景瑟本能地要去阻拦，那人眼也没抬，一弹指，隔着景阔，景瑟便觉噬骨剜心之痛，捂住心口，径直跪了下来。
“别动她！”景阔怒而攻起，那人桀桀笑着，收了对景瑟的咒，接着同景阔飞至高处，战了起来！
这个境界的强者，厮杀时会展开自己的结界，一求尽兴，二也不会波及旁人，但当他人被殃及，定是战斗激烈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心脏骤被释放，景瑟额上已满是冷汗，不用看也知糊开了今日的妆。景瑟触手去摸了摸额间的花钿，精心描绘的花样此时已是模糊一团，凝在指尖，似匆匆点下的一笔血。
望洲看向景瑟的眼神怜悯又蔑视，像是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蚁：“可惜了，我本来还觉得，你能让我玩得爽快些，竟然这么弱，罢了罢……”
话音未落，剑光已至！霍以恩衣袖飞扬，攻其命门，在风中清清楚楚地吐字：“你接二连三辱我妻子，伤我同门，又草菅人命，引狼入室，招致大祸，无论你是谁……
“桩桩件件，其罪……
“当诛！”
最后二字掷地有声，霍以恩的剑风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好！好！”望洲的长／枪连连格挡，他大笑，“你的剑终于有了杀意！好得很，我要看看，我挑中的对手，到底如何深浅！”
孤身一人的景瑟望向奋战中的众人，哭号声、呼救声振天。抬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昏暗的天，此时，磅礴大雨轰然落下，伴着雷鸣一同降临！
婚礼再无可能举行下去，她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没有用灵力去隔绝雨水，咬牙欲奔向阶下，长长的拖尾限制了她的动作，她停住，犹豫地转头看向裙摆。
这是宛宛耗时三个月，一针一线，熬红了眼睛给她绣出来的……绣完的时候，宛宛说了许多祝愿，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她的神情，是欢欣鼓舞的。
这件嫁衣，是她亲手绣的，她自己却都不舍得多摸一摸，生怕摸毛了哪个线脚，不好看了。
“嘶啦——”景瑟召出戈姣，狠狠一剑，布匹应声而裂，凤凰断尾，尾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就这样飘飘摇摇地飞走了。
景瑟留恋地看了一眼，一手挥下头上的凤冠，仍由它们跌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断裂破碎声，又抹了一把眼角渗出的雨水或是泪水，转身奔去。
即使再珍爱，哪怕只耽搁一瞬，丧失的都有可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景瑟是喜欢红色的，所以就算爱穿红衣的是“景瑟”，她也还是将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
但她并不喜欢血，当它们滚烫地落在她脸上，她总会觉得冰冷刺骨，像是生命流失的温度。
雨水与血水混合，兜头浇下。景瑟不顾狼狈姿态，不知疲惫地挥着一剑又一剑，嫁衣被水浇透，颜色越加深沉，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朵暗色的血莲在旋转绽放。
戈姣被过多的血水灌溉，发出了悲凉的鸣叫，景瑟不住低声安慰：“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到后来，她也分不清，自己安慰的是谁。
下一瞬，她与一人重重撞在一起，警惕地回身，竟是祝朗，他也是一言难尽的狼狈，好在神色依然清明。
“景瑟？”见是她，祝朗神色一喜，景瑟更是不由分说地抓住祝朗的手：“祝朗，能不能求援凌霄宗？玄清门，恐……”
她哽咽住，不再往下说，却见祝朗神色为难：“宗门内务，我本不该说的，我本也这样做，但凌霄宗，亦沦陷了，我们也分身乏术……”
轰——景瑟脑中嗡鸣一声，她差点站不住，一头直直地栽倒，幸得祝朗搀扶一把。景瑟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到底改变的，是谁的命运？
只这样想一想，她便觉得心中是止不住的绞痛，赶忙转移了注意力，但那绞痛却如影随形，怎样都驱散不开。
“今日多谢道友愿意留在此地施以援手，”景瑟勉力忍耐，向祝朗施以一礼，又极快地反手将剑扎进要偷袭的魔族喉间，“大恩大德，事情结束后再报！”
“好！”祝朗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继续投身于战场。
每个人都陷入了无止尽的斗争中，忽地，远方有清亮歌声传来，似混沌中的曙光，划开天地鸿蒙，让所有人为之一振！
歌声婉转空灵，只是太过哀伤，像是歌者用尽毕生气力所唱，只为唤醒迷途的魂灵。
“这是……”景瑟抹了一把下巴滴下的血水，她很熟悉这声音……
“是风来！”景瑟顿悟，想要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去寻找竺风来。这歌声太凄婉，她担心是竺风来的安危……魔族亦察觉到了这歌声对修士的增益，纷纷也要去寻来处！
景瑟比他们更快了一步，当她看到安然的竺风来，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眼前的事实却让她目眦尽裂。
——是苟清奎。竺风来紧紧拥抱着苟清奎，大声唱着，姿势称得上扭曲，可苟清奎一动不动，任由他以奇异的方式抱紧自己。
再往下看去，苟清奎胸口处是一个硕大的血洞，已经无了心脏。可尽管这样，他仍死死地抱着一样物什。
景瑟认出来了，那是她曾经送给苟清奎的一样法器。那件石板。她整个人忍不住抖如筛糠，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抓起繁复的裙裾，极速奔跑到他们身边。
竺风来头也不抬，本要攻击来者，见是景瑟，强忍的泪水再也憋不住，拼命砸下。
“景瑟……刚刚有个魔族觊觎苟师叔的法器，竟然和另一个前后夹击……我把他们杀了，我把他们杀了！
“可是来不及了，可是来不及了！”
竺风来语无伦次，不再歌唱，只一个劲地阐述着整件事。景瑟蹲下身，慢慢、轻轻地抱住他：“风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的错。”
竺风来曾许诺她的歌，她听到了，只是从未想过是在这样一个场合。
景瑟往头上摸去，却发现一头首饰已经丢了，而霍以恩赠她的那支防身的簪子，也包括在了其中。
怔愣一瞬，景瑟用剑锋划开指尖，以自己的心头血在二人面前画了个结界，继而漠然起身。
任何人攻击结界中的人，攻击都会反弹到布阵人身上，阵毁之时，人同样消亡。
但是没关系，景瑟不怕，她现在只一心要杀了望洲，杀了他，所有事情都会落幕的。她这样固执地认定着。
熊熊火焰自她身上燃起，雨水浇不熄，血肉挡不住。
望洲并不难找，他和霍以恩一起战在高处。景瑟就这样，一步一步，穿过人群，视若无物地跑向他们。
她恨极了，她为什么今日才意识到要杀了望洲？为什么不在几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杀了望洲？哪怕是同归于尽呢？
修仙之人最忌大悲大喜，她大抵是要疯癫了，但她并不在乎。尸山血海都是他们干的，她还畏惧什么呢？
“……瑟瑟！”
有人在唤她，景瑟不理，执剑，盯准了望洲的心口，双唇喃喃吐出三个字——
杀、了、他。
“景瑟！”
似察觉到身后浓郁的杀意，望洲也不敢怠慢，奋力格开霍以恩的攻击，转身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吼道：“你敢！”
景瑟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物，不，那不是一样物品，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回头叫身后一直在呼喊她的人不要再过来了。
一些高阶储物袋是可以储存活物的，但从未听说过可以放人进去。要么，是尸身，要么，是已近死物的界限。
景瑟定定地看着那个周身被魔气熏染，紧紧阖眸，却还努力想用自己微薄的灵力化开魔气的人，眼泪奔涌而出。
“景瑟……你终于停……”楚宛宛气喘吁吁地要去扯景瑟的袖子，景瑟比她动作更快，一个飞扑，想掩住她的视线。
可是迟了，楚宛宛惊讶地看着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那一摊人，她的视力比她的灵力恢复得快，现下已经恢复了八九，所以，她可以清晰可见地看清他蠕动的嘴唇在讲什么。
他在说，宛宛，不要看。
不要看向这么狼狈不堪的他啊。
“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了，为了他活下来，我只能让他变作了我的同党。”望洲不怀好意地解释着，“你们不是一直嚷嚷着诛魔么？那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舍不舍得下手杀了自己的至亲好友。”
楚宛宛站在那儿很久，最后爆发出一声尖叫，她推开景瑟，以不顾一切的架势，要去拥抱晏松惟。
中途摔倒了，她恍若未觉，徒手攀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跪行上去。
不怕，不怕……她眼中只看到了他，丝毫未注意到直达面门的枪尖！
“噌——”是霍以恩的长剑格开了他的攻击，使得楚宛宛终于拥抱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你的对手是我。”经过这番战斗，霍以恩面上也不复最初的风轻云淡，他重复着这个事实，“你的对手是我，不要去伤害别人。”
楚宛宛绝望地握住晏松惟的手腕，想要为他灌注自己的灵力，却是徒劳——他们已是陌路，正道怎么能拯救一个魔族呢？
无数次感知这个事实，楚宛宛崩溃了，她索性不动了，只一下一下亲着晏松惟的面颊与双唇，告诉他，她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景瑟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应该去做些什么，来挽回一下这不可扭转的事态，可她能做什么呢？一切又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大梦醒来，一切都是原样。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人群之中有人狂喜大喊，而景瑟木然地站着，她没有力气去看事情到底要怎么转变了。
在惊呼声中，浩浩荡荡的人马加入了战局——是凌霄宗的人，他们应是解决了自己的内乱，腾出手来帮助玄清门了。在一色白衣中，有一人脱颖而出，毫不迟疑地朝天上飞去。
龙凤相争，本并非凡人能插足的领域，可他以一人之力插手其中，竟然不让人觉得势单力薄。
齐无穷本想呵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跑到这里来，看向来者，斥骂的语句却卡在了喉咙里。
那人闭着眼，端的是一派清冷绝尘，淡淡道：“好久不见。”
齐无穷变回人身，张嘴想说什么，却无声地闭上了嘴，嘲讽地勾起嘴角。
确实好久不见，久到过了几百年。她还以为穷尽此生，他都不会再见她了。
有了凌霄宗的助力，局势逐渐明朗起来。魔族不擅长持久战，纷纷逃窜。与景阔交缠的人见势不妙，也脱离争斗，颇有些气息不稳地说：“暂且留你们一命罢，来日再取也不急。”
景阔露出难得一见的疲态，垂下眼自嘲道：“你自己也明白，你我气数都已快尽，事到如今，还要嘴硬么？”
“闭嘴！气数将尽的是你！不是我！”像被戳到了痛脚，那人暴躁地嚷着，很快意识到此举正中景阔下怀，只恨恨睨来一眼，心有不甘地望向天际的骨龙。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这般宽慰自己，卷起望洲，也不管残兵，直接离去。
景阔没拦，徐徐落到地上，瞧见霍以恩和景瑟似并无大碍，缓缓舒出一口气，他此生所求，不过如此。
可他再扫一眼，发现了不对。霍以恩没了对手，第一时间去看景瑟，他留存在景瑟身上的护心玉使他察觉出微妙来。
——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光也不流转了。
与此同时，齐无穷终与白衣人合力击退了骨龙，骨龙鸣叫一声，竟隐隐有感激之意，便化作万千星点，散去了。
它也在感谢他们，帮自己解脱了。
像是要祭奠它的逝去，雨势渐大，可天边同样现出光亮来。太阳，要重新出来了。
骨龙逝去，二人却没动，只有在这样的高处，他们才能远离尘世，好好地交谈。
击退了一直以来的宿敌，齐无穷心头涌现出无穷无尽的心得，她微微蹙眉，到她这个境界，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
“登天梯要现世了，恭喜你。”白衣人一直没有睁开眼，却洞悉全局。齐无穷闻之大骇，意图压制修为——她是想着重归天境，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她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了。
白衣人知晓她在想什么，继续补充：“万物自有缘法，不要强求。”
不要强求，齐无穷不再挣扎，咀嚼着他的话语，笑出了声：“你这算是一语双关么？你闭关了几百年，作为无情道现世的第一人，最终还是只参悟了这一句话？”
天边隐约有光点组成台阶的形状，那是人类漫长历史中无数人渴求的终点。齐无穷身上光芒大作，笑着笑着便流泪了：“白沧，这百年来，我找了你许久，企图得到你半点的回应，你却从不肯见我一面。
“今日我登天，不出意外，我们此后不会再相见，这是最后一面，你来了，若不是玄清门大乱，你怕是也不会来。”
“现想来，却为自己不值，浪费了百年光阴在你身上，不曾好好善待我的族人，没有欣赏过人间好光景。可我自己所作一切，我也不悔。
“也罢，你我本非同道，是我不该强求，不该奢望误了你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