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知道这一刻会来临，景瑟的眼泪仍奔涌而出，她用力地握握景阔的手：“好，那我走啦。”
他们都尽力让这场永别淡化得像是暂别。
景瑟守在外头，看着天色从白转黑，再从黑转白，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从未觉得时间流逝这样慢，却又这样挽留不住。
直到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她转身对上霍以恩的眼，他身上灵力浓厚活跃，却难掩眼中倦色。
不待他说，景瑟要急急步入其中，走得太快，被裙摆绊倒，及时被霍以恩扶住，景瑟一把攥住他的手：“父亲他……”
“师父还在，只是……”他欲言又止，不确定自己的回复是否会伤到景瑟。
景瑟挣开他的搀扶，往殿中奔去，她妄图跑赢生死，跑过时间。
她跑得很快，步伐却半途停住——方才空空的殿中，此刻摆着一座巨大的屏风。
这座屏风没有灵力波动，只是起到了隔断作用。
是谁的授意，她很清楚。景瑟踉跄了一下，直直地撞在屏风上，依偎着它无力地滑下瘫软：“……父亲？”
“哎……”景阔气若游丝，一个字的回应已十分艰难，但仍挣扎着回答她，“乖，很可怕……不要看……”
——你的父亲已经因为死亡变得可怕了，不要看我。
一个父亲，在最后，还是要以这种曲折的方式保护他的女儿，不要直面死亡，不会因此畏惧。
哪怕他的女儿，已面临过许多次生死。
“好，我不看……”景瑟屈起双腿，紧紧抱住自己，“您……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了。”
“好……”显而易见，景阔得到了称心的许诺。只是话音未落，屏风那端的吃力呼吸声，戛然而止。
景瑟抓皱了衣裙，无声地张着嘴巴，她极力忍耐着，才使自己不至于登时便哭出来。
她生怕自己的情绪爆发惊动了景阔，致使他走都走得不安生。
终于，她不必再忍耐破土而出的哭泣。她被一团影子罩住，有人蹲下来，极其用力地抱住了她，仿佛世上，他们是唯二幸存的人。
“师兄……‘景瑟’没有亲人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停不下抽泣。霍以恩闻言，更用力地拥住她：“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纵然已为强者，此刻却脆弱得宛如一双孩童，全身心地为逝去的亲人感伤哭泣。
哭泣间，景瑟觉得心脏乍然一空，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空洞感尖锐又明确地再度出现，她停住哭泣——或者说是无力哭泣，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无助地看向霍以恩。
“景瑟！看着我！不要去想别的！”霍以恩发觉异常，捧住她的脸，连声呼喊她。
景瑟想应，却被那异常捏住了命脉，放空思绪，舒缓许久，回神，额上已是冷汗阵阵。
霍以恩无比轻柔地一下一下拍着景瑟，直至他腰际传来一股同样轻柔的力道。
景瑟回拥住了他。
两人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霍以恩才缓缓松手，不发一言地起身，向景瑟伸出手。
景瑟会意，借力起身，再深深凝望屏风一眼。
比起悲伤，他们眼下更需要安置好这一切。
“……我来吧。”霍以恩沉声而道，转身走向屏风后。
望向霍以恩的背影，不知为何，景瑟生出，这偌大天地，或许只剩他们是彼此唯一的良药。
第89章 . 战书 成败得失，由玄清门一力承担。……
景阔是遵从其生前遗愿, 草草下葬的。他很明白，大敌当前，无人愿意分心给一个已逝之人，亦不忍自己的离去过于盛大, 免得有人触景生情。
也有不少人感叹着, 感叹着玄清门门主的逝去，委实算人族失去了一大战力。
那些遗留下来的繁琐至极的事务, 被霍以恩一声不吭地接手了。景瑟每每询问顺不顺手, 会不会有人为难, 霍以恩只揉揉她的头道，万事开头难。
景瑟放心不下，央着要去参与一次门中议会。霍以恩知道越拦她越不放心, 索性应了。
走入议事厅中, 景瑟便觉不少不善的目光朝他们二人投射而来，她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这些长老明明先前还对他们和蔼有加。
霍以恩对这些目光习以为常，径直走到主位次之的位置上坐下。景瑟则找了个中段的位置，看向空空荡荡的主位, 不由得有些神伤。
容不得她过多忧虑, 议事便开始了。霍以恩照常宣着各项事宜, 底下骚动不大。
他宣读完, 朗声问道：“诸位长老可还有问题？”
“师侄啊, 有件事师叔们一直想问，但碍于情面，总不好意思当面问你。”开口的是位对他们一贯都十分和善的长老, 姓卓，但听到这样的说辞，景瑟下意识心漏跳一拍。
“师叔但说无妨。”霍以恩没有推辞, 亦无过多的讶异表情。
卓长老“哎”一声，搓搓手，显然不好意思开口，但终归是说了出来：“……我们就是想知道，景门主过世时究竟是怎么个情形，毕竟当时在里面的就你们二人……”
这番话语气温和，却难挡犀利。
——足够诛心。
景瑟的心像是沉入无底深渊，她想开口为霍以恩辩驳几句，但被他一个眼神飘过来按住。
“当时是师父屏退众人，先是向我交代了几句，”霍以恩声音不响，垂着眼陷入回忆之中，“接着，渡了修为给我。”
桌长老继续搓着手，笑容有些苦涩与难堪：“师侄啊，师叔能理解你，口径也与景门主生前所说一致，但我们想知道得更详细些……”
“这么磨叽做什么？霍师侄，我们就是想问问你，这修为，当真是景门主自愿渡化给你，不是你强行夺取的么？”有人拍案而起，言辞直接且粗暴。
霍以恩抬眼看他，音调都冷了几分：“当然，强行夺取，与弑师有何异？”
“那可不好说，利益面前，弑师又何妨？”这人冷哼一声，很是不屑。
“师叔既如此笃定，莫非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么？”霍以恩神色不变，出口的话语却尖锐了起来。
“你！”那人指着霍以恩，欲骂，又被身旁之人拉住，这一拉，使得他看到了景瑟，顺势转了方向，“那你说说，为何景门主不将修为渡化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是给你？”
景瑟道心已碎一事，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知晓，旁人皆以为她这段时间只是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伤心过度，需要好好静养。
这事也是当时景阔有意隐瞒下来的。他们能保证对景瑟的态度一如往昔，却难保其他人不会落井下石。
霍以恩不语，即使处在风口浪尖上，他也不能把真相公诸于众，但这事一日不给他们交代，恐怕日后都难以使他们信服。
那长老见他沉默，以为是自己拿捏住了把柄，想要乘胜追击：“不说？还是说不了？我竟没想到，一向光风霁月的霍师侄，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之人！你要我们如何信你，能管理好这么偌大的一个玄清门！”
转变来得太快。众人没想到他下定论下得如此草率，一时间，无人附和，亦无人反驳。
“嘭——”一声清脆响声，一人丢了物什到桌上。
那物不大，却牢牢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门主令……？”有人轻轻念叨着，看向景瑟，不解她这时候抛出来的意思。
景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叹了口气，又绽出一笑直逼众人：“这为何物，我相信各位师叔都认识，你们也想得不错，这就是先父留给我的。
“为何只留下门主令给我，而非修为，这事还得怪我，怪只怪我，无福消……”
“停住！”霍以恩出言打断了景瑟，此刻他的眼里才有些慌乱，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
景瑟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得说。只怪我，是个道心破碎的修道者。此时此刻的境界，便是我此生修炼的至高点了。”
满座哗然。
然而就这样轻易引起了轩然大波的景瑟并没有就此罢休：“至于先父为何给我留下门主令，而我在此刻动用，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要我，在今时今日这般的场合，替他认定的下任门主，作证！”嘉（丽）
在场的没有人会去质疑她所说，毕竟门主令能带来的益处毋庸置疑，景瑟大可以挪作他用，但她既这样说了，他们不信也得信确有其事。
——除了霍以恩。
景阔留了门主令为景瑟多条后路不假，但他亦将此事告知了霍以恩。一是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成的，他不愿厚此薄彼，有所欺瞒；二是告知霍以恩，未必不是另一重警醒。
霍以恩笃定不会让它有动用的机会，却不曾想到它会在今天这个场合派上用场。
他深深地看向景瑟。她正抬着下巴，是一种俯视的姿态，终于展露出许久未见的、倨傲的神气来：“德才兼备者，除我霍师兄还有何人？若年轻倒也成了一种罪过，那我师兄相比在座诸位，确实罪无可恕。
“若还有人不服，不服前也最好想想，质疑我父亲决定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这位子给你坐，你坐不坐得稳？”
这话说得委实不给人情面。有人想拉下脸斥责她不尊长辈，又想反问她有何资本坐在这儿，道心碎了的便是个废物——
但，霍以恩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股迫人威压自上首传来，几个刚刚声讨声最大的皆一声闷哼，有些受不住。
待几人面露痛苦之色，霍以恩才缓缓收起压迫，轻咳一声：“师侄失礼。”
众人皆从他不动声色的神情中瞥见一丝怒意，他们纷纷惊恐地对视一眼：这小子修为暴涨成这个样子，方才还只说理不动手？
见威慑起到了作用，霍以恩起身，衣袂飘飘，施施然落座主位：“先前我不坐，是尊师长尸骨未寒，现在坐了，是形式造就。我想，诸位也不愿见玄清门群龙无首之状。”
经过短暂的一番权衡，理智回归，众人识相地起身行礼：“恭迎门主！”
霍以恩没有看向他们，只看向景瑟，眼里一时辨不出任何情绪。
而景瑟只端坐在那儿，迎上他向自己投射来的深邃目光，露出一个诚挚又灿烂的微笑。
——他是她不计代价也要保全的同党。
“不必多礼。”短短一瞬，霍以恩利落地收回了目光，“师侄年轻，将来定有许多事会向各位师伯师叔请教，还望不吝赐教才是。”
“客气客气……”“这孩子，说的哪儿的话……”
长老们又恢复了先前和蔼可亲的面目，寒暄着告辞。有不少亦同景瑟告别，更多却是疏于此行。
他们对霍以恩的态度转变了回去，可对景瑟的没有。
直到人散尽。霍以恩才步至景瑟身边，不言不语。景瑟刚要张口讨赏，却被敲了下额头。
“疼……”捂着额头，景瑟的眼里憋出点盈盈水光。
霍以恩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拨开她的手，用掌心覆盖着那片肌肤，轻轻揉了起来：“挨打才能记得住。你今日不该如此鲁莽。”
霍以恩用的力度不算太大，纯粹是景瑟夸大，听他提起这遭，景瑟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垂下手，老老实实：“知道了。”
奈何事情已成定局，况且霍以恩深知景瑟行事的初衷，与其感叹当时，不如放眼之后。
捏了个诀子，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霍以恩掌心，他递予景瑟：“我昨日收到的。”
景瑟拎起一角拿过，仔细一看，竟是一份战书。
——一份以望洲的名义，单独下给霍以恩的战书。字迹狂草，言语奔放，不用署名也能知道是谁的手笔。
景瑟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愤恨再度涌上心头：“他还有脸主动下战书……”
不日前，老魔王逝世的消息传来，紧随其后景阔的死讯，接着，是其子菩深继位的消息。
传闻说，新王菩深登基前，几乎无人见过。后又有新王实则是天玑门弟子的传言，更有甚者，绘声绘色地描述新王于天玑门潜伏时是如何景象。
一时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以二人今时今日的地位，望洲给霍以恩下的战书远比这纸的分量更重。战书上还说，若不早些应下，他的耐心有限，只能给人族下战书解闷了。
气归气，景瑟仍恢复了几分，询问霍以恩的看法：“师兄是怎么想的？”
“于情于理，都该应。”霍以恩拇指指腹擦过菩深在纸上留的那抹鲜红指印，然后，于旁空白处猛地一顿——
赫然是另一枚新的指印。
“我们，该反击了。”
翌日，玄清门新任门主霍以恩声称，愿响应魔王下的战书，亲身前往魔界，举宗门上下全力讨伐魔族。
成败得失，由玄清门一力承担。
第90章 . 置死地 “我要带你回家。”
三度入万剑冢, 景瑟发觉，次次的心境皆是不同的。
她和霍以恩没费什么气力就寻到了九宴。
老人家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巨石上，瞥见他们，一跃而下, 还未来得及寒暄, 感应他们身上截然不同的气息，张口刚要道喜, 却又蹙眉收声了。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他对气息的感知实在敏锐, 凝眉看着景瑟, 眼中满是不赞许。
景瑟坦然地笑笑：“发生了一些事。先不说这些，戈姣，来, 见过前辈。”
稚嫩的剑灵现身时, 还带着些许桀骜，只是迫于主人的威压，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