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抬头，戈姣对上九宴似笑非笑的眼, 略一心惊。老人家也不对她做什么, 慢悠悠地评价：“还成。”
什么叫还成？戈姣心头的火气一下升腾了起来, 刚要反驳, 却被景瑟收了回去。
“别闹, 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景瑟安抚道。九宴看着，笑说：“得了，有事快说, 找吾想必也不是这么一件事。”
“我们确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景瑟看向霍以恩，霍以恩顺势接过了话头，三言两语讲完了事情经过, 偶尔停顿，也很快收拾好了情绪。
霍以恩的修为得益于景阔的传承，已渐臻佳境，只是于剑术一道上还迟迟不能凝聚属于自己的剑意。
若能在万剑冢中得到些许真意，或许在之后的对决里也能多几分把握。
九宴听到他们大婚惊变时，眸光闪了闪，很是触动。霍以恩言罢，九宴未语。
景瑟也不气馁，以破阵求突破实是下下之策，剑阵被破解后，生出的阵灵十有八九会随它一同覆灭。九宴不愿助他们，这无可厚非，毕竟选择权在于他。
良久，九宴动了，却是实打实的杀招，攻至霍以恩面门，突兀带起一阵剑风。景瑟大惊，未曾料到这点，观其攻势，若是她接，十有八九会两败俱伤！
与她心意共同的戈姣亦惊骇不已，她刚刚竟差点对这样一位强者出言不逊！
但霍以恩只是从容抬手，“叮——”，极其平常又平静地挡下了这一击。
仿佛只是成人随手挡下了小孩的玩闹一下。
鬓边被带起的头发轻飘飘地落下，景瑟看向二人，忽地了然了九宴的意思。
“看到了吗？”九宴看着相接的兵器，笑容微微苦涩，“并非是吾不愿舍身取义，你日行千里，早早越过了吾去。就算破了这阵，你又能有什么进益呢？”
霍以恩垂手收回兵器，向九宴施以一礼：“前辈的意思，我明白了。”
景瑟亦随着行礼，九宴凝望着二人，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若真的有决心，吾倒是还有一计。”
“前辈但说无妨。”
“但此招凶险，稍有不慎，恐怕你们与吾性命皆不保。但此行收益巨大，恐是你师父、师祖，甚而更先的先者不曾做到的？你可要一试？”
霍以恩与景瑟对视一眼，继而朗声道：“万死不辞。”
“不知你们门中可有流言，说万剑冢中有神兵利器，得之，可得道飞升？”九宴跳转了话题，讲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来。
景瑟思忖起来：“有是有，但我从未当真……”
九宴一笑：“像你的剑灵那般，剑亦有自己的傲骨。现在你们可有猜到，万剑冢中，到底是什么镇着这般多又这般强悍的灵剑？”
两者联系在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是因为，万剑冢下方，就葬着一柄可以扭转日月、自成境地的凶剑啊。”
老人家神情自若，留待二人自行消化。
光是听一听这修饰的前缀词，景瑟便不免胆寒，扭转日月、自成境地，拥有这样一柄利器的强者，飞升怕是不在话下吧？
她想到的，霍以恩也想到了，但他轻轻摇了摇头：“前辈还有未尽之语，大可以一并道来。”
被拆穿了小心思，九宴也不恼，笑眯眯道：“不错啊，本以为这能吓退你们。的确，这样的神器，不同主人一道飞升确实不合常理，玄清门自也镇不住此等凶煞之物。
“至于为何会变成你们看到的这样？很简单，它被自己的主人，亲手折断了。”
景瑟骇然。万剑冢是玄清门的先辈开辟的，似乎自它创立起便一直矗立于此。同为剑修，她无法理解剑主人这样做的意义。
舍弃了自己的剑去追求长生，无疑断了自己臂膀……这图的是什么？但忽而，景瑟明白了。
“那位先辈，弃了自己的剑，倒也不曾独自升仙。光有凶器，也护不得外头一派平安。
“既要让这剑驯服，又少不得其凶气作祟，能压得住它的，也只有它唯一的主人。没错，此处一石一沙，皆由其尸骨铸成。
“这才叫，真正的舍身取义。”
九宴字句铿锵，景瑟不自觉被其感染，指尖紧紧扣进手心，一是为这先辈的英勇就义而钦佩，二是……担忧霍以恩。
其中风险，只消一听也知道……景瑟默默去窥霍以恩神色，见他毫无动摇之色，只抿唇不语。
可她不会开口，不会让自己去影响霍以恩的选择。
“千百年内，门内不是没有人妄图做过这件事，谁都想将它化为己用，只是皆以失败告终，从此成为这里无名无姓的一部分——你若现在退却，另寻他法，尚也来得及。”
九宴简简单单地陈述了事实，然霍以恩深深地看了景瑟一眼，复问道：“冢外依旧安然么？”
“自然。”
“今日一战，虽死不悔。”
“好！好一个虽死不悔！你或真的能成事！若你真成了此事，吾做了见证，也不枉此生！”九宴抚掌而笑。
霍以恩拍了拍景瑟：“走吧，你出去。”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不可！”霍以恩眉心一跳，握住景瑟手腕，下意识地否决了她的念头，“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能呆在这儿。”
他的力道有些大，却仍克制着自己不捏痛景瑟。景瑟挣开，反握住他的腕骨，语速太快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为何不可？我不会动摇你的决定，但连我陪着你这么点私心都难以实现么？”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景瑟放软了语气：“那今日若是我在里头，你便能安心地在外面等我的捷报或是死讯么？”
霍以恩一顿，随即松了指节——他不能。他无法说服她了。
即使今日处境颠倒，他们所做的选择，还会是一样的。
景瑟随之趁虚而入，顺手将五指滑进他的指缝，用力地握住，试图让霍以恩的掌心沾染上她的体温：“我不会害怕的，我知道你会成功的。”
那双眼睛或许有过迟疑，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凝重的坚定。
霍以恩看着她，不自觉地、轻轻点了下头。
“咳——”一声咳嗽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九宴以拳掩住嘴，痛苦地闭上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霍以恩：……
景瑟：也、也没做什么啊！
九宴：“其实，景瑟要留下来，吾也是能护得住她平安的。”
可对上景瑟希冀的目光，九宴严肃地说：“但也仅此而已，你若想插手协助，是势必会被波及的。”
“那你会不会被我牵连？”景瑟提问，九宴骄傲地拍拍胸膛：“自然不会，莫要小瞧了吾。”
“好，那便拜托前辈了。”霍以恩行礼相谢，九宴侧身受了半礼。
霍以恩正要离去，却被紧紧抓住袖子，他垂眼，景瑟捏得很紧，皱成一团儿。
“再一会儿，就一会儿，”她固执地重复，像是意图麻痹自己，“方才行路匆匆，你需要休息片刻。”
怎么会不怕呢，她怕得要死……但之后生也好，死亦罢，她眼下所求，只余片刻。
在绝对的力量前，这分毫并不会差之千里。景瑟明白的，霍以恩也知晓。
九宴摇摇头，走至一旁，显然是要纵容他们。
景瑟不再多想，张开双臂，霍以恩像往常许多次那样，自然而然地接住她。
像是枯竭水源的树极力榨取最后的水分，景瑟抱住霍以恩的姿态仿若在拥抱比自己生命更加弥足珍贵的东西。
刚刚紧绷的情绪再也收束不住。
“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不会立刻来陪你，”景瑟咬着牙发狠道，“我要先将魔族千刀万剐，我和他们一起下黄泉。”
若爱不能支撑她，那么，恨也可以。
“不会的，”霍以恩抚摸着景瑟的发，温声着说，“你不会下黄泉的，你还会有很多年。
“小竺不能没有长辈看护他；楚道友和晏道友的婚宴上不能没有好友相贺；哪怕我死了，玄清门也不能没有门主。”
他没有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而是极其认真地向她模拟未来。
一个没有霍以恩所在的未来。
景瑟气极反笑：“霍以恩，都到这个时候了，你都不能说句好听的哄哄我吗？”
她难得连名带姓称呼他，显然恨极。霍以恩的动作顿了顿：“我知道。知道你不喜欢我说的这些。
“我也不喜欢，所以，我会拼命的。
“我要带你回家。”
言罢，一个极轻极浅的吻落在景瑟鼻尖，像是一只蝴蝶不经意震颤了翅膀那样轻微。
景瑟怔愣，之后一笑，眼泪伴着这灿烂的笑容落下，她抹掉，泪水还是断线似的落，她索性放任之。
“好啊，你要记得说到做到。”
景瑟退回到九宴身边，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即使九死一生，为此赴死也值得歌颂与洒脱。霍以恩只再深深地凝望了景瑟一眼，走至离他们最远却又能看得见他的地方，举起剑，狠狠插入大地中！
倏忽，大地颤动，尘土飞扬！
第91章 . 而后生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会赢下来……
短短一瞬, 风声大作，无数利剑颤动长啸起来，似是战栗，又像是怒吼。
那一抹白身处其中, 很难不让人觉得单薄与渺小。
——以肉身凡胎同千万柄剑对峙, 除却觉得震撼，心头还会生出无限……后怕。
景瑟眼睁睁看着霍以恩身处险境, 却无论如何不能去帮他……只觉得浑身冰冻, 她定定看着, 不愿眨一下眼，错过他每一个转身。
万剑冢原本每一粒无害的沙石，都在此刻对着霍以恩这个外来者叫嚣：滚出去！
凶剑不必现出真身, 万剑冢便是它最得力的武器, 是它塑造了这片天地，自能让霍以恩不被接纳。
咬着牙，景瑟几欲克制不住冲出去的念头，却被一股力道拦下, 九宴沉声道：“别冲动。”
她转头看了一眼九宴, 说不出话来。
霍以恩几乎是被动地挨打。受伤, 愈合, 再是受伤, 愈合……一剑剑划过他的血肉，亦划过景瑟心尖，引动令人窒息的颤动。
他能运用灵力治愈伤口, 却无暇去清洗一番逐渐染血的衣。
人的灵力有限，天地却是无限悠久的。这样下去，霍以恩逃不过以身为祭的命运。
景瑟颤巍巍地用手去贴合结界边缘, 仿若这样便能离他再近一寸。
万剑冢明明是永无黑夜的，天色偏偏于此时沉寂，诡异又压抑，仿佛霍以恩不死，白日永远不会到来。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景瑟感受到了无能为力，像是察觉了景瑟肝肠寸断，霍以恩在刀光剑影中旋身，看向这个方向。
“九宴，若师兄现在停下，你有没有办法保住他？”景瑟只当他这一眼是作求助，反手握住九宴的手，神色恳切地询问着。
九宴的脸色并未比她好看多少，凝重极了：“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吾没什么把握，但你若这般，吾也自当尽力一试……”
“几成把握？”抓住了救命稻草，景瑟的声音都急得变调了，九宴望她：“不到……一成。”
“成”字落地，景瑟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冷静下来，瞧见霍以恩正朝他们走来，她平复了声调：“我知道了，没关系，还是多谢你了，待会儿你先护好自己就好。”
“景瑟！你要做什么？”九宴察觉不对，想要去阻她，景瑟目光平静，甚至还笑了笑：“不做什么。”
他们和九宴本萍水相逢，不该拖累他至此。
“不过是想和他同去同归。”
话音落罢，霍以恩已身抵剑锋到达结界面前，景瑟伸手，要走出去同他站在一起，然霍以恩停住了步伐——
他抬手，衣袖猎猎，用仅剩的、不多的余力加固了结界——这下，结界的性质变了，只能进，不能出，除非他身死。
这是真正的画地为牢，以命为禁，却只是想护住她。
“师兄！”景瑟急了，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出现在了霍以恩面上。她一下一下敲打着屏障，企图敲开一个突破的口子。
霍以恩静静地看着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释然，他可以坦然接受属于自己的任何结局了。他双手持剑，聚精会神，他是最锋利的剑，也是最坚固的盾。
“玄清门第三百零六代弟子，霍以恩，前来受教！”
灵力铺天盖地地释放，剑气一道比一道凌厉。鲜艳的红霞落在身上，是最浓烈的光彩。
景瑟见敲击无果，欲去徒手挖开脚下的尘土，九宴大喝：“景瑟，你到底要做什么！没用的！”
是啊，没用的。景瑟停止挖掘，看看指缝间的污垢，抬眼看向仍在奋战的霍以恩，干脆随意瘫坐了下来，不再过多挣扎。
绝处未必能逢生，但他不肯放弃，那就让她注视他到最后一刻吧。
不知过了多久，霍以恩终于不再做挥剑的动作，他已满身血污，寻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可他还直挺挺地立在那儿，不愿倒下。
所有的风与攻势也就此停下。
景瑟起身，提起裙摆，畅通无阻地穿过结界，径直向他奔去。
这次九宴没有拦她。眼泪呼啸，景瑟却在笑，她以为这是一切的终结。
可霍以恩像是被她奔跑的声音所惊醒，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指，接着——
他举起剑，无比艰难地重复了最初那个把剑插入大地的动作。
耀眼的日光自地平线处升起。
而霍以恩，费力地转头，朝景瑟浅浅笑笑，嘴唇翕动了两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