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下一瞬，景瑟看到原本占尽上风的霍以恩以极其巧妙的弧度使剑偏离了原先的防御轨迹，这使得竺风来仅仅用一招，就把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于是，霍以恩偏头，看向景瑟，平静道：“我输了。”
那神情，景瑟竟还在其中窥见一丝无辜。
押中了结果的景瑟却感觉自己被戏耍了。
而作为猜对的奖赏，霍以恩带着景瑟来到一处私宅。
难得离开玄清门，又来到人世繁华的地段，景瑟心中隐隐就有了预感。
果然，霍以恩轻车熟路地地推开似乎尘封许久的宅门：“这处从前是我家旧宅，先前遭了雷击，毁得差不多了。是前年我才……才托清奎重建的。”
景瑟心头一阵绵密的痛，跟着霍以恩走进宅院，其中陈设完整……她看向霍以恩，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为她介绍：“确实是仿照从前的样子置办的。”
——也算是全了他的念想。景瑟了然地颔首。
霍以恩向她一一介绍，语气淡淡，却有种说不出的怀念。
景瑟听得很仔细，觉得奇妙，时隔多年，她竟以这种方式，去涉足她不曾陪他走过的岁月。
“……启蒙时，并不是父亲亲自教授我的，是特地去请了先生来教。”
景瑟好奇：“并不只教你修炼吗？”
她本以为，修真世家学的东西会与寻常人完全不一样。
霍以恩颔首：“是。父亲说，万物各有道，剑是道，却也不是唯一的道。若一味追寻此道，反而失了本心。只是我当时年幼，不懂这些，还暗自埋怨要学的竟这般多。”
景瑟哑然失笑，听他继续慢慢道来：“一日冬天，我着实是起不来，晚了一刻到学堂。父亲知道后，罚我跪了一个时辰的祠堂。
“他说，既学不会守时，便更要好好地感知时间的概念。那一个时辰，足叫我长了记性。”
原来他小时也顽劣过，只是被父亲罚了，才将规矩学得更为妥帖……景瑟感叹地摇摇头，在她看来，所谓的顽劣，不过是别家孩子出格的十之一二。
在霍以恩的述说里，父亲是严厉的，母亲是温和的。他的童年在景瑟听来有些乏味，不似她的那般丰富多彩，景瑟不由自主低落起来。
但主人公只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不必难过，我并不遗憾。”
见景瑟仍低落着，霍以恩轻笑道：“从前每月父亲都会予我一定的月例，我总托人去外采购一些新奇物件，还妄想瞒住父亲。怕他觉得我玩物丧志。
“谁知母亲一次说漏嘴，我方知父亲原早就知晓了，还私下偷偷抱怨，难道他竟然是这般不近人情的人。”
想象着那个画面，景瑟不禁莞尔，对上霍以恩含了笑的脸，重重点头：“好，我不难过啦。”
她的师兄，从始至终，都是被深深爱着的。
以后，就由她代替他的父母来履行这项职责了。
雨突如其来。霍以恩忙带着景瑟寻找屋檐避雨，直至走到一处，外间挂了红绸，窗棂上张贴了硕大又鲜红的“囍”字。
景瑟错愕地去看霍以恩，却见他面上并无一点意外之意，坦然朝景瑟伸出双手。
景瑟将手伸出，颤抖地搭在其上，被牢牢握住，此刻她才有些许实感——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的实感。
推开门，走入其中，桌上燃着两支喜烛，两侧位上端正放了两樽牌位。景瑟不看也知道那是谁。
“你虽然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但当日未完的仪式，始终是我心里的一处缺憾。”霍以恩解释着。
“我知晓你不愿再劳动他们，可亏欠的东西，我一直想补偿给你。
“景瑟，我擅作主张，未经允许带你来见我的父亲母亲，请他们见证，亦想再还你一场婚礼。从此以后，和你生共寝死同穴。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霍以恩的目光灼灼，眼中似有天地，又像是仅仅只有景瑟唯一的一人。
景瑟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愿意，她又怎么会不愿意？
曾在心底描摹千万遍的、未完的事情，终得圆满了。
霍以恩不知从何处拿出盖头，亲自为景瑟披上，透过盖头望去，一片朦胧的赤色。
他们身上甚至并未着喜裳，二人皆是一身朴素丧服，不见半点华贵，却怀着最真挚的郑重，朝天地高堂盈盈拜去。
“夫妻对拜——”到最后，二人默契地同声出口，继而相视一笑。
此后，荣辱与共，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而景瑟的储物袋中，有一物毫无征兆地挣脱禁制，破空而出，霍以恩本欲抓捕，却被景瑟拦下。
景瑟嘴唇翕动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那是苟清奎的灵剑，她以防万一，一直将其带在身上。眼下，它独自看着他们二人，无声无息地碎了。
无主的灵剑，没有灵力的供养，只做这一件事，便耗尽了气力。
它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只为了目睹他们成亲——它此刻奋力一搏，是在完成主人的遗愿。
没有人猜到，原来苟清奎生前最后的愿望，这样简单。
景瑟收敛起残片，没有哭，默默地想，她不要再哭了，苟师兄不会愿意看到她在婚礼上因为自己流泪的。
-
霍以恩卧房里陈设简单，却没有遗漏一对龙凤喜烛。
雨声沙沙，天色已暗。这是昏暗空间里唯一的灼亮存在。景瑟心跳得很快，聚精会神地盯着它们，紧张到快要记住它们的纹样，却又有些犹疑。
霍以恩还准备了合卺酒，一掀，景瑟眼前的视野再度清晰起来。
拿杯时不慎碰到了霍以恩的手，景瑟慌得差点握不住酒杯，酒液洒出来一些。把裙上洒了深色一片，她要去擦，被霍以恩拦住了。
她不敢去看那双眼，连带着动作都哆嗦起来，霍以恩也不点破，两臂相绕，是缱绻温情的姿态。
明明是温热的液体，景瑟却觉得入口滚烫，连带着两颊烧起来似的，脑袋都晕眩了。
景瑟欲哭无泪，这是她初次饮酒，没想到这身体的酒量这么差……
一杯饮罢，景瑟要把空了的杯子搁上桌，却因她酒量差劲，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整个人都在颤抖，指尖怎么用力也不能将酒杯扶正放好。
她快要窘迫得哭了。
“无事。”霍以恩替她摆正，景瑟咬着唇，神情迟疑。
霍以恩触手想去摸一摸她的头，景瑟不知该躲还是不该，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他。
这眼神使霍以恩忍俊不禁，他轻吻上景瑟发顶：“只一日，就这一日……”
是啊，只沉浸一日，就这一日，享受当下，将所有忧虑抛诸脑后，放下爱恨，就当做明天不会到来……景瑟想着，又不合时宜地想着方才他的声音喑哑得如同那夜初见，还有点发抖。
之后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
很快她便无暇顾及其他，对方掠夺的城池转移，景瑟觉得又冷又热，各种意义上的。
冰火交融，莫过于此。只是火却处于弱势，只能星星点点地炸开，妄图撼动寒冰。
所做皆是徒劳，只不甘地前仆后继，依然投身着、牺牲着。
景瑟睁大眼睛，抓紧床褥，想要瑟缩起来，其实并看不清什么，除此之外，其它感官的感受却被无限放大。
外头还在下雨，喜烛似燃到了尽头，她再也没听见过烛花爆裂声——又或是不许她留意。
终是忍不住，她发出一声啼哭，却被人轻抚过脸庞，最后紧紧与他十指相扣，他亦紧紧抱住她，喟叹一声，似要骨血相融。
——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88章 . 死别 这偌大天地，或许只剩他们是彼此……
景阔突如其来地病倒了。
修真之人本该无病无痛, 最大的灾祸莫过于天劫，所以当一贯强大的景阔昏迷时，景瑟慌神了。她总不自觉地把景阔的病情和原作那段剧情联系在一起。
——并且这个念头如何都挥散不开。
楚宛宛诊断后，委婉地告诉她：恐怕景阔已到了弥留之际。
“伯父他沉疴难愈, 一面是长久以来的心病, 一面是多年来的旧伤，药石无医, ”楚宛宛斟酌着措辞, “能强撑至今, 他也已经尽力了。”
景瑟牵了牵嘴角，绽出一个无比苦涩的微笑，每当她觉得事态不会更糟时, 现实总会给予她重重一击。
齐无穷飞升了, 若景阔也走了，“景瑟”在世上的血脉亲缘，就真的没有了……景瑟想也不敢想，心口一窒。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 景瑟顺势滑入霍以恩的怀抱, 她埋住脸, 企图靠汲取熟悉的气息获取安全感, 却忍不住自言自语地问着：“……怎么办？”
若有一日, 身边人全数离去，我们只剩彼此，该怎么办？
景瑟恍惚地想到, 不奢望霍以恩会给她答案，然而霍以恩却一下一下顺着她后脑的头发，温声道：“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 足够让自己，不要遗憾。
于是景瑟长久地驻留在昏睡的景阔身边。景阔时不时会惊醒，瞥见景瑟的身影，还没来得及和蔼地笑笑，便再度昏迷。
景阔的身体犹如失去水源的树，不复往日郁郁葱葱，迅速地枯萎衰老着。景瑟第一次感觉，这个支撑起一片屏障的长辈，势弱了。
所以当景阔这次意识清醒地苏醒，并且容色焕发之时，景瑟意识到，他是真正要离开他们了。
“怎么守了这么久？累不累？”景阔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是皱着眉，假装严厉地指责景瑟过久的看护。
景瑟鼻尖一酸，摇摇他的手，冲景阔撒娇笑道：“哪里久了，不累，不累。”
景阔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又伸手去摸一摸她柔软的发，而后长叹着，平静地说：“为父大抵要死了。”
反驳的话语刚要出口，就被景阔那澄澈又淡然的目光堵了回来，景瑟哽住了喉头：“不会的……”
“生老病死乃是人间常事。我无缘飞升，自然是要遵循这规律的。”景阔慈爱地注视着她，“我先前便已向以恩交代好了身后事，这一天早该来的，女儿，不要害怕。
“我死后，一切法器身家，你们自己分了便是。门中暂由以恩那孩子代任门主，稍后我也会将修为传承于他……”景阔闭上眼，“并非我偏心，只是……”
只是失了道的修真者，难以消受这些。景瑟哽咽着摇头：“父亲，我不在乎，我知道的……”
“好孩子，好孩子，”景阔空着的左手幻出一物，交付予景瑟，“此乃门主令，每位门主毕生只得一枚，不论死生，永久有效。
“我知道以恩那孩子对你坏不了，但，若有万一……”景阔语气沉重，满是最后的谋算，“你想用它做什么都可以。”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景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景阔摸了摸她的头：“可还有话要对为父说？若无了，去罢，把以恩那孩子喊来，有些话，我要同你们俩一起说。”
握着那枚门主令，上面刻着的纹路深深地嵌进景瑟掌心，瞬息之间，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不要同生命尽头的景阔坦白，自己其实并非他的女儿？
就算景阔的反应如何，或震怒，或心痛，之后景瑟都能安然自若，不会再为始终隐瞒着这惊天秘密而后悔。
至少，他是该知情的人。
但——
“好，我去喊他。”景瑟擦拭掉颊边的泪水，重新笑起。
不要说了。让他这样安静地离世吧，让这位父亲相信，生命最后，陪伴尽孝的，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他会始终坚信，他的女儿会如他所愿，过得很好的。
就算今后，景瑟无数次想起这个瞬间，心里永远是歉意与悔意，也没有关系。
二人双双跪在景阔榻前，景阔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笑意，打量着二人，赞许道：“好，好……”
满意的神色很快被一种不显的悲哀取代，他低声念着：“我长话短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魔族此番恐怕是筹谋了多年，来势汹汹。我没想到，门内竟是这番光景。”
他自认一生于撑起玄清门一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曾想，严防死守之下仍存隐患。
“叛徒已尽数拿下，我们在尽力联系其他势力了，”霍以恩如实禀报，“但收效甚微。”
景瑟深以为然，魔族的枝桠延展得比他们想的深入得多，至少当时能在药师宗带走晏松惟……想到这，她目光一凛，忙垂首，不愿景阔看到她这样的厉色。
“孩子们，不必畏惧，”这时景阔反过来安慰着他们，“多年来，用着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才到这个地步，魔族，式微了呀。”
听他调笑的语气，景瑟不由自主地随之放松笑笑，听他继续：“乐天那家伙……便是先前婚宴上所见那人，就是现任的魔王，估摸着也命不久矣了。
“他一死，魔族能成器之人不多，那个望洲你们多多留意，乐天死了，继任的十有八九是他，其余的，我对你们有信心，不足为惧。
“击溃他们，无非是时间长短……”
景阔一一嘱咐着，景瑟点头应着，心头却浮现疑惑：景阔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她的额头却被轻轻扣了两下，抬眼，景阔以和蔼的眼神注视她：“一生之敌，我了解他，他亦知晓我。只是要同他共死，我还真是亏了。”
三言两语解释清了从前的纠葛，景阔紧紧地把他们的手搭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讲着：“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再没有什么好讲，景阔松开景瑟的手，语气踌躇：“……景瑟，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