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小杂货店成了她最重要的傍身之物,说起来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石玉韶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过了好一会儿,才终鼓起勇气道:“英英,给你说女婿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吕家人来的时候,我去给你小姨家送东西去了,你三舅寄了几斤棉花,叮嘱一定要给你小姨送上些,谁知,我去了后才知道,她大儿媳妇闹离婚,一家子乱成一团,我就帮着收拾了两天才回来。
回来后,还是嘉柏悄悄跟我说,你回来过,还被你爸给打了,我当时就想去看看你,你爸却不让我去,你也知道,他那个脾气,我只得跟凤凤打听了几回,知道你没事才放心。”
石玉韶边说边悄悄观察文秀英的脸色,见文秀英只是眉梢微动,也没有不耐烦,便继续说道:“你别怪你爸,他也是没办法,你姑身体不好,眼看着就是奔五十的人了,总得有个人在身边照看着。”
文秀英此时很想问上一句,你们都不容易,没办法,为什么就要毁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一生的幸福,拿来全你们的姐弟之情,做养老的工具人,那这个女孩的人生谁来负责。
只是看着石玉韶无奈神色中暗藏的讨好之意,文秀英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一个人的想法是最难被改变的,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这还是个儿女只是父母私产,只要生你养你就是天大的恩德的时代,她说什么都是无益的,何必争辩。
这些问题她想了几十年,早已有了答案,重新来过,她不想再陷在过去的情绪和不平里,就这样吧。
文秀英把车撑子打起来,戴好帽子,只说了句:“该做的我会做,不该做的,我一样都不会做,下回若再要说这样的话,咱们以后就当作不认识吧。”
石玉韶心里一震,这是什么意思,要断绝关系吗?她心上掉下的肉,她能不心疼吗?这丫头怎么性子就这么烈,听不进劝呢?
见文秀英已经骑上车子,她忙喊道:“在自己家过总比出去给别人当儿媳,看婆婆的脸色强的多呀。”
这句话飘进风里,也飘进了文秀英的耳朵里,扬长远去的文秀英不由苦笑,你自己受了婆婆的苦,又何必在我身上找补回来,我不是你,若婆婆搓磨我,我可以离,可以走,若是以妈的名义呢,我无处可逃。
才骑了一段,文秀英就热的直淌汗,索性拐到了学校去,反正大铁盆就在她的小杂货店里躺着呢,等晚上再回去,找个司机捎话就行了。
上次给周老师带了些书,不知道他看完没,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看的,她可以帮着再找找,最近放假,在县城的房子带的时间长了,跟苏君彦也越发熟了,他知道自己爱看书,还热情不已的要给自己借书呢。
只是自己那点文化水平,目前也就是看看小说而已,若周老师有什么需要的,她可以帮着借,也算做点好人好事了。
学校里还有好几个老师住着,都是家在外地,因种种原因来到这个偏远中学当老师的,大多数本地老师,一放假就赶紧回了家,一刻都不想多留。
还没走到周老师的房子,就看到树底下坐着几个人,还没看清楚是哪位老师,文秀英就听到周老师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在喊她:“文秀英,快过来,正说你呢。”
文秀英闻言心里一乐,紧走几步,走到跟前时,才看到原来是周老师,还有教初三的一位数学老师,她只是找李银海的时候看到过他上课,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字。
还有一位女士,没见过,应该不是学校老师,文秀英只好含糊的喊了声,老师好。
周文昌招呼她坐在旁边的小凳上,笑着道:“我这个学生可了不得,就是个普通的村里孩子,平时学习刻苦不说,更难得的是视野广阔,爱读书,才小小年纪,连文艺复习时期的作品都读过。”
那位数学老师也笑道:“老周啊,你是个书痴,不爱看书的能入的了你的法眼?”
“老赵,你就羡慕吧,你成天教的那些公式,把学生折磨的死去活来,学生见着你都恨不得躲着走,哪像我,讲讲故事就能让他们乐一天,还让我发现了这么个爱读书的好苗子,我备起课来就跟起劲了。”周文昌不无自得的说,文秀英却羞的差点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谓文艺复兴,她根本就不懂,只是随手看了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外国书,以为是什么名著,当然,现在知道了,就是名著,只是内容有些不好描述,她看的时候,真是给惊着了,里面的一百个小故事,怎么大多数都讲的是情情爱爱,还多有那种描写,尤其是主角多是跟教会有关的。
在她的印象中,信教的人不都是戒色的吗,怎么会沉湎于这种事情。
后来被老师问起,脑袋一热就说读了这本书,周老师当时就说,这是本值得读的好书,人性的渴望是永远不能被抹杀的。
还给她讲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渊源,她才知道,原来是禁欲时代向正常的人性追求时代的过渡呀,难怪会凸出那些事情。
原来平时羞于提起的事情,都只是人正常的需要,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不仅如此,人生来就是喜欢享福的,而不是受苦的,自然要努力追求财富,声明,荣誉,自我的幸福和满足,贫穷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想想老师当时说起这些时,有些激动的样子,她结合未来的经济时代,就知道时下这种唯成分论,大概是老师心里的伤吧。
只是在文秀英看来,似乎农民总是苦的,即使是后来经济大发展的时代。
以她如今短浅的见识,还不能明了为什么是这样,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改变自己的苦境。
和几个老师说笑了一会儿后,从不远的屋子里出来一个人,文秀英忙站起来问好:“姚老师,你也在呀。”
“嘿,你坐的就是我的凳子呀。”姚老师玩笑道。
“老师,你坐。”文秀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不管心里年龄多大,在老师跟前都是拘束不安的。
“这也快到饭点了,我去做饭,你们先聊着,谁也不许走,都等我做饭,我可是大厨的手艺。”一直只微笑倾听的女士站起身要去做饭,文秀英猜测这应该是周老师的媳妇,因为周老师也忙拦着大家不让走,等着吃饭。
文秀英心里一动,也道:“老师们,你们坐着,我去帮师母做饭,我刚从家里过来,还带了村里的野菜,也给添个菜。”
对自己学生自然没什么好客气的,周文昌就让她一起去做饭了,野菜虽小,心意却喜人,周文昌更欣慰了,聊起天来也越发起劲,跟大家讲起敦煌探险的故事。
进屋后,文秀英拿出包里之前装好的鸡蛋,甘蓝,西红柿,看师母脸上有些惨白,明显血气不足的样子,她又掏出一斤红糖。
只是仓促间,肉不好拿出来,她就把前几天炸好的小鱼,拿出来一些,差不多够吃两顿的样子。
李爱华刚舀了个水的功夫,就看到这位女学生竟然掏出这一大堆稀罕吃食来,忙亲切拦道:“这可都是好东西,你快拿回去自己留着吃,这么些东西,你拿出来你家里大人知道吗?”
“师母,这些都是自留地里种的,也没费什么,小鱼是我到河里网的,顶多就是费了点油炸的,老师待我好,我也没啥可回报的,就是送点吃食,一点心意,您别嫌少。”
文秀英一脸真诚的说道,她是真的感谢周老师,虽然周老师教她的东西考试不一定用的上,可是被重视,被肯定的感觉是无价的,曾几何时,她若能收到这么多的赞美和肯定,那该有多好啊。
这么一说,李爱华也再未推辞,她也正发愁没菜可吃呢,这不,正好就有菜来了,她也不再客气,若是放在以前好的时候,学生送点吃食真的不算什么,现在可就珍贵的不得了了,这乡下孩子真是朴实。
收拾菜时,她才看到还有包红糖,真是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就是个大夫,可是再会治病,也治不了这营养不良的病呀。
边做饭,李爱华就和文秀英聊上了,知道她是这土生土长的,也爱学习,就鼓励她坚持学习,等待上大学的机会。
吃饭时,那盘小鱼被三个男老师一抢而光,丝毫不见平时的斯文和克制,这年月,肚里最缺油水和荤腥呀。
吃完后,才发现忽略了女学生和做饭的周老师爱人,姚老师连连道歉。
“老师,你们爱吃就好,这些小鱼就是乡下东西,不值什么,等再过一阵子,我再去网一点,给你们送来。”文秀英开心道。
“容易捞的话,你就多捞点,我把这个月的油都攒起来,就等着炸小鱼。”周老师还没吃够,两眼放光道。
文秀英笑着应了,捞小鱼别人或许难些,可是她有作弊神器,鱼儿自动入网,自然是不难的。
其他的菜也把大家香掉了舌头,分量足不说,味道是真不错,这大厨手艺不是吹的。
李爱华不好意思道:“我不能沾荤腥,也不会做肉菜,只有素菜能拿得出手。”
赵老师也嘴里偷闲道:“已经很好了,反正一年也轮不上做几回肉菜,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就着西红柿炒鸡蛋的汁水,大家把盘子里的三合馒头吃的一个不剩。
大中午的,吃过饭后,就有点昏昏欲睡,赵老师打着哈欠回了自己房子睡觉,文秀英帮着师母收拾好碗筷后,出来发现姚老师还正跟周老师聊的欢腾。
“文秀英,你过来坐,正好今天你来了,本来还以为再见不着了呢。”姚老师情绪复杂的说。
“姚老师,你要走了吗?”文秀英实在觉得吃惊,姚老师当了她两年的班主任,一向公正负责,总是尽量督促大家学习,每次安排集体劳动他都要皱眉头。
难道他也是外地人吗?上辈子直到她初中毕业,姚老师也还在这里教书呀,怎么这会就要走。
姚向华顿了顿,谨慎道:“我工作调动了,这两天收拾收拾东西,后天就要走了,这次能回去,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一直坚定得要考大学,让我滋生了些希望,我就不会孜孜不倦的给上面写请愿信,现在上面让我回去,虽然还没说具体做什么工作,但十有八九能做回老本行。”
文秀英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这个土里土气,方言说的一溜一溜的班主任老师也是城里来的大佬吗?
微风刮过,树梢动了动,坐在树下也感到些许凉爽,文秀英脑袋清醒了些,看着姚老师脸上难掩的喜悦,虽心里万分不舍,还是挤出一丝笑容道:“老师,恭喜你,这里太小太落后了,您回去工作肯定会更好的,就是不知道您家是哪的?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说着说着更加难过了起来,她明知道这是好事,却忍不住有些想哭,实在是太突然了。
周文昌见文秀英情绪有些低落,爽朗一笑:“你姚老师走了,我还在呀,他走的突然,学校已经说好,让我下学期接他的课,他的班了,下学期,我就是你班主任了,惊不惊喜?”
“可是您说不定也很快就要走了呢?”文秀英想起这些更低落了,两个对她这么好的老师,一年之内都要走了,她的心里也似缺了一块一样。
周文昌表情僵了僵,心里有些失落道:“你是不知道,你姚老师他是个少数民族语言专家,现在边疆有点不太平,国家正需要他,才让他回去的。”
“边疆出事了吗?”文秀英再顾不上离愁别绪,她的注意力被这几个字吸引,她哥哥就在那边当兵呢,想起后来听说过的一些事件,她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你看你,跟一个小孩子讲这个做什么,敲把秀英给吓的,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一些文字材料,需要有人翻译。”
姚向华言语轻松却跟周文昌使了个眼色,都被文秀英看在眼里,应该是真的有什么事吧,只是这些事多半是秘密,不能说的。
前世这会她还是个啥都不懂的中学生,根本无从知道这些,真的对边疆有些了解,还是后来网络发达后东看西看来的。
周文昌也意识到他失言了,不知怎么地,他总是把文秀英当个大人来对待,再加上这几个月因为看书交流多些,总觉得这孩子是个有远见有想法又心思纯净的,不由就说了实话。
见两位老师的态度,成年芯子的文秀英自觉转移了话题:“姚老师,您回去工作后可要注意身体,乡下日子苦,您这些年在这把身体都熬垮了,回去要好好保养,争取再为祖国工作五十年。”
听到自己学生激昂鼓励下的关心,姚向华眼眶有些湿,这些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真还有回去的一天,一定要日夜工作,把浪费的这些时光都抢回来,可是秀英说的对,身体不饶人啊,煤油灯熬坏了他的眼睛,现在一点灯就流眼泪,腿也得了风湿,雨雪天气就得抱着热水袋不放,胃更是常年都痛。
情绪平稳下来的姚向华满怀希望道:“秀英,你说的对,我一定好好保重身体,至少再活二十年,说不定我也能看到咱老百姓家家户户都用上电灯,你们就不用再点着煤油灯学习了。”
“老师,电灯算什么,说不定要不了五年就实现了,您可得好好锻炼身体,等再过三十年,家家户户都能装上电话呢。”文秀英记得,前世八二年,全村就通了电灯,镇上八零年就接上电了。
“还是年轻人敢想啊,就听你的,我要活到一百岁,看能不能跟外地的亲朋好友随便打上电话。”姚向华大笑道,一时之间,气氛又欢快起来。
眼看太阳快要落山,文秀英也起身告辞,顺便问了周老师还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书,周老师眼睛亮了亮,回到房子拿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写好的书单递给文秀英:“这是我最近想看的书,你先帮我在县城找找,我也给了你姚老师一份,如果这里没有的让他回去了给我寄来。”
又说了些告别的话,文秀英打听好姚老师后天一早在县城坐车,决定去送送他。
文秀英走后,姚向华跟周文昌低语道:“这孩子有些奇怪呀,她不是对考大学最是上心吗?我都暗示的那么明显了,她怎么也没说什么,是不是没听懂呀,回头你再嘱咐嘱咐她,千万不能放松学习。”
“我看倒不是没听懂,是势在必得,她一直都相信会恢复高考,自然没什么可意外的吧,反而是她对边疆的事情格外关心些,是不是她有什么亲戚在那边呀,如果你有什么消息也及时告诉我,我会委婉的告诉她,好让她放心的。”周文昌边思索边说道。
“成,我回去后,会给你写信的,如果有机会,也让上面知道你的工作成果,你在古书中的新发现一旦公开发表,可是要震惊整个史学界的。”
周文昌伸出手有些颤抖的端起水杯又放下,仍然镇定道:“我的事你还是不要提了,好不容易才回去,千万保护好自己,看现在这形势,要不了几年,我也能回去的,这么多年都等了,更何况现在都看到曙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