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疑惑归疑惑,陆相家的小姐,他总是得罪不起。他很快就收起纷杂的念头,撑开双臂将门开圆,拱拱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比平时早一些,傍晚刚过,孙府里已经掌上了灯。黄色的光晕映在残雪上,生出一层冰冷的清辉。
“六姑娘,老太太就住在后面的翠青园,容婢子进去通报一声。”
红玉垂着双眸,声音轻轻软软,细弱游蚊。
“不必了。”红玉心里想的什么,陆微月清楚明白。是以,她的话音刚落,陆微月就出言阻止,“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去拜见外祖父。”
“夏荷,你去禀告一下。”
第95章 . 加醋 先看着 明天还会修改。
陆微月的突然求见, 让孙老太爷觉得意外的同时,又多少有些不满。
当然,这不满全然是针对陆相而言。他素来看重地位, 尊卑,依他所见, 虽说陆微月是当今丞相之女,但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而且她生母的出身委实低微了些。单独来拜见他,尚且不够格。
不过,眼下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孙老太爷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微微敛起双目, 淡淡的道:“让她进来。”
猛然从彻骨的冰凉中走到如春的温暖里, 陆微月冻得麻木的四肢, 终于能恢复自如的活动。她款款走到厅中央, 不卑不亢的行礼请安,双膝微微弯曲,头深垂而下, 高高举起的檀木盒子盖住大半张脸。
“外祖父, 这是微月的一点孝心,请您笑纳。”
这并非她头一次见孙老太爷,不过, 从前都是远远的,躲在角落里, 看着陆冷霜钻在他怀里笑闹。
自己的外祖父是前丞相,而且对陆相有知遇之恩,这可是陆冷霜打小就引以为傲的事情。
她承认,昔年她是羡慕过。不过, 到这会儿,再想起从前陆冷霜炫耀时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她便觉得有些好笑。
“陆六姑娘远来是客,快给六姑娘斟茶看座。”孙老太爷自然不相信,她此番前来只为送礼。因而,他目光沉沉的打量了一番陆微月后,啐了一口热茶,便开门见山的道:“六姑娘所来,恐怕不止送礼这么简单吧?”
“想不到微月的心思一眼就被外祖父看穿,微月……甚觉惶恐。”陆微月在椅子上坐定,将礼物顺手放在手边的方桌上,她嘴上虽说惶恐,手上动作却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半分慌乱。
孙老太爷眼瞅着她,目光微微一变。眼前的娇俏少女,明明只比冷霜年长一岁,还未至及笈之龄,身上却体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
“你来可是为了冷霜之事?冷霜那孩子年纪尚小,少不更事,难免做下糊涂事。如今,她被关在凌云寺反省,倒也算得了该有的惩罚……”
该有的惩罚?
陆微月在心里冷冷一笑,比起陆冷霜对她所做的种种。禁足凌云寺,不过是沧海一粟,根本不值一提。
“外祖父与外祖母果然有默契,连话都说的一模一样呢。”陆微月轻勾唇角,轻描淡写的笑了笑笑了笑,目光丝毫不加避让的朝孙老太爷看过去,“只不过,外祖母还送了微月一盒首饰,想是为了补偿。说起来,那首饰比微月生平拥有的加起来还多呢。”
“啪。”
孙老太爷闻言,手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一阵乱响。滚烫的茶水,溅在他云青色的广袖上。
屋内之人,除却陆微月,全都吓得面如土色,心惊肉跳。
“爷……”天麻觑着孙老太爷的脸色,慌忙赶过去收拾。
“退下!”
孙老太爷勃然大怒,一个堂堂正正的孙相府老夫人,居然去讨好一个身份地位的庶女,这事儿要传扬出去,他们孙府的老脸往哪儿搁?
“外祖父。”陆微月继续添油加醋:“首饰之事我已同父亲商议过,礼物贵重,微月受之有愧。是以,今日特意送还回来。”
“对了,还有外祖母身边的侍婢红玉。”
第96章 . 离心 听说孙相夫妇要和离?
红玉?
孙老太爷微一沉吟, 立即就明白过来,定是孙老太太自作聪明,让红玉留在陆府里打探消息。
孙老太太是什么人, 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不过,那些拿不上台面的手段, 平素在府里拿来敲打下人也就罢了,偏偏要跑到陆府来这么一出。
关键, 还被发现了!
孙老太爷心中暗恼的同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再跟陆微月说话时, 音调不自觉的就下降了几分, “微月, 一个奴才而已, 你倒也不必大老远特地送回来。”
话音刚落, 他就转头看天生一眼,满心不悦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红玉送到老夫人那儿。”
天生应声是, 低垂着眉眼, 一路小跑着就往屋外去。
三两句话,就把话题给撇开了。这是摆明了不给她告状的机会。
陆微月勾唇笑笑,心中并不气恼。她此行, 原本就没想着要把事情闹僵。
她只是想借此事,离间孙老太爷夫妇之间的关系。逼得太紧, 反而会给孙老太太反咬一口的机会。
是以,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立起身来,盈盈拜别, “外祖父,东西和人都已完璧归赵。天色已晚,微月就不多留。”
完璧归赵。
孙老太爷拿手抚摸着瓷杯凉滑的杯壁,长久的琢磨着那四个字。眉心紧紧皱成一团,衬得那张原本就严肃的脸,益发威严。
孙老太太坐立难安。
今日她私自去陆府一事,已触了孙老太爷的逆鳞。偏生在这节骨眼上,陆微月不嫌事儿大,将她送的东西原封不动的送还回来。
拂她的面子倒还不要紧,要紧的是陆微月添油加醋说的那些话。
天生只转述到一半,孙老太太就无心再听下去。她又气又急,也顾不得什么端庄稳重,跟在天生后面就要去向孙老太爷解释。
江嬷嬷劝住了她,“夫人,爷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想必您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不如等过了今晚老爷气儿消了,您再过去?”
孙老太太闻言,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结结实实的打了个激灵。
打理孙府内院事务这些年里,哪怕遇到再棘手的事儿,她也一向从容镇定。谁曾想,今天居然会被一个黄毛丫头搅得心神不宁,差一点儿就沉不住气了。
“我倒小瞧了她!”
孙老太太想着陆微月的那张纯真无邪的脸,心里升腾起一阵后悔。她咬着后槽牙,最后的几个音节高亢而刺耳。
江嬷嬷小心的劝,“夫人,仔细您的身子,切莫动怒。想那林姨娘能被抬为平妻,背地里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呢,有道是其母必有其女,丝瓜藤上到底结不出葫芦。”
“如今细细想想,宛棠那么善良的孩子,又哪会做出什么指使谋害之事,定是中了别人的套了。”思及此,孙老太太的眸光一变,脸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心疼来,“原是我这当娘的……没能好好护着她。”
“江嬷嬷,你悄悄派人去跟宛棠通个信儿,就说最多正月十五,我一定救她出来。”
……
孙氏得了消息,喜出望外。每日除了按照她娘的吩咐,按时抄录《往生咒》以外,余下的时间,大都伸长着脖子,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巴巴盼着解除禁令这一天的到来。
时间如流水似的一日日的过去,眼见着月亮由纤细的弦月,渐渐变成满月,陆府里仍然没有分毫动静。
孙氏不禁有些着急。
孙老太太也有些着急。
陆微月那件事造成的后果,远远超出她的预料。这大半个月里,别说是跟孙老太爷解释,夫妻俩就是连见上一面也不容易。
因为孙老太爷压根儿不打算见她,这几日不是借口外出,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写字,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孙老太太心有不甘,日日送去糕点和粥饭,但无一例外,又都原封不动的的拿了回来。
府上的人也都不是瞎子、聋子,时日一久府里流言四起,说是孙老太爷与孙老太太夫妻离心,照这样下去,怕是要和离了。
刚听到传言时,孙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叫人拿住了几个多嘴多舌的小丫鬟教训了一顿,借此来以儆效尤。
不过,也没起什么作用。孙老太爷冰冷的态度,明眼可见。她能堵住一张嘴,一双眼睛,却哪里能堵上孙府里的千百张嘴,千百双眼睛。
流言在耳,孙老太太的心里隐隐有些发慌,她越来越弄不懂自己的夫君唱的究竟是哪一出。难道真为了她放下身段讨好陆微月之事,而怪罪于她?
可她分明记得,她从前将他最宠爱的歌姬撵出府时,他不过只生了两天的气救作罢。
如今,这是怎么了?
为着这事儿,孙老太太白天想,夜里想,根本腾不出一点精力来帮孙氏谋划。原本的计划,也因为孙老太爷的冷落,而成为泡影。
这种落魄的时候,她自然见不得陆微月好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与孙老太爷不和的缘由全推到陆微月身上,并让人散播出去。
很快,消息便传到了陆府。
彼时,陆微月正伏在她娘林氏的肚子上,听着里头那个小生命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铿锵有力,应该是个小弟弟。”陆微月直起身子,含笑看着她娘那双明媚发亮的眼眸。心里却忍不住担心,前世这个不存在的弟弟或者妹妹,到底能不能平安落地?
“弟弟也好,妹妹也罢。娘都希望,他们长大了可以代替我这个不中用的娘,好好的保护微月。”
林氏说着话,抬手将陆微月额前散落的几根碎发,整齐的别在她耳后,脸上的神情甚是温柔。她原先皮肤就白,加上在孕中总吃进补的药,现下脸颊处晕染着两团淡淡的桃红色,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陆微月心知她娘又在自责,正想出声劝慰。话才到嘴边,就见夏荷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姑娘,不好了。孙家的大少爷找上门来了,正跟老爷告您的状呢。”
第97章 . 请罪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告微月的状?”母子连心, 一听说同女儿有关,林氏的整根神经马上紧绷起来,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夏荷, 迫不及待地问道,“夏荷, 快说是怎么回事?”
“孙家大少爷说......说……咱们六姑娘用心险恶,故意挑拨孙家老爷同太太的关系以致他二人失和, 这会儿正怒气冲冲的同老爷告状。”
失和?陆微月听着话,撇撇嘴角,几乎要笑出声来。
区区一盒首饰, 还真的能让那二人离了心?
她可不信!
用脚趾想也知道, 孙文称不过是想借机寻个由头来找她的晦气, 对此陆微月嗤之以鼻。她若无其事的将头靠在椅背上, 兀自闭目养神:“且由着他去说, 不必理会。”
“姑娘……您当真不过去分辨几句?”见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夏荷不免有些着急,她想着孙文成来势汹汹的样子, 鼓足了气, 又接着劝道:“老爷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万一老爷相信孙家少爷的话,回头再责问姑娘你……”
“定然不会。”陆微月肯定的摇头。
上次她去孙府, 是得了她爹授意的。孙文成此时将孙家老爷和老太太失和的由头,推到她头上, 无疑等于是在说他爹陆相是帮凶,是在狠狠的打他爹的脸。
按他爹的脾气,自是如何也咽不下被人诬陷的这口气。
如此一来,孙文成此行来问罪, 非但捞不着一点儿好,反而可能激起她爹的反感。这件事,不论怎么看,对孙文成来说都是一笔赔钱的买卖。
“微月所说不错,相爷到底不是个糊涂的,不会任凭旁人红口白牙的随口一说,就轻信了。”林氏听完夏荷的解释,也放心下来,悠然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连她一个妇道人家也知道孙文成此举太不明智。孙文成堂堂一个朝廷命官,见过的世面,比她多上许多,又如何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
“难不成他今日来,还有其他的目的?”林氏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如果是旁人,那还有可能。这位孙家舅舅,可就不一定了。”陆微月微微睁开双目,目光落在屋外的树梢上。
天气还未转暖,枝干上还残留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愈发衬得那枝条萧索枯黄。
偌大的京城,任谁提起孙文成,只怕都会说上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有孙伶这个丞相爹的加持,孙文成年逾四十,却也只混得一个闲职,毫无孙家老爷当年叱咤京城的风范。
要她说,依照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孙文成会做,很有可能是因为这其中的缘由,孙文成根本一点不知情,或者说就是他脑子不灵光。
对,不灵光!
陆微月想着,朝林氏狡黠一笑,“不过……去会会这个孙家舅舅,也未尝不可。”
林氏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也没有阻止,只吩咐夏荷喊了金末末过来,收拾了东西,说是去寻老太太。
陆微月则裹紧披风,脚步轻盈的往青松堂去。
海蓝正在堂外值守,远远的瞧见她过来,急忙迎上去,有些担心道:“六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言下之意,眼下正值风口浪尖,陆微月作为当事人,该避避风头才是。
“无妨,微月自有主意,总管放心。”陆微月胸有成竹的笑笑,将自己的主意简单同海蓝提了两句让他放心。
听她言之有理,海蓝便也不再劝,转身上了台阶,嘴一张,响亮而厚重的声音从门外飘了进去,“相爷,六姑娘求见。”
内堂里,陆相正因为孙文成喋喋不休的抱怨而头疼。这会子听见陆微月求见,一时不知到底该喜还是该忧。
喜是因为生疼的耳朵终于可以短暂的休息一下,忧则是因为担心孙文成会像个狗皮膏药一般,就此咬住女儿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