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霄没有回答,漂亮凤目看过来,眸光带着几分探究。
一定是她的措辞不够严谨。
楚然再奉上一顶高帽:“您识星象,懂占卜,朝中太史令择的日子哪能与您相较呢?”
似乎是她的谄媚太过明显,目下无尘的秦鹤霄着实看不下去,他转身走向主账,道:“三日后入城。”
“三日后?也就是初九。”
楚然惯会察言观色,决定根据秦鹤霄的态度调整自己的殷勤程度。
太奉承不行,孤傲自许的秦鹤霄不喜小人。
太冷淡更不行,比顶头上司还拽,是嫌自己的脖颈不够修长想让旁人来一刀吗?
楚然跟上秦鹤霄脚步,言辞无可挑剔:“三日后?也就是初九。”
“初九是个好日子,宜搬家动土和破土——”
可惜依旧惹了目下无尘的秦鹤霄的不喜。
秦鹤霄脚步微顿,踏碎虚空的一抹亮银白骤然凌厉,气势迫人让人不敢直视。
楚然果断闭嘴。
锦衣银甲的男人淡淡看着她,眸中似有千山暮雪,“楚世子,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骤然亲昵的话让楚然打了个哆嗦。
她跟秦鹤霄很熟吗?
熟,当然熟。
她使诈赢过秦鹤霄的马球,栽赃陷害让秦鹤霄被扣俸禄,甚至还搅黄了秦鹤霄的娃娃亲,如果问世界上秦鹤霄最恨谁,那绝对是她没得跑。
最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最爱的人便是最恨的人,作为秦鹤霄多年合格的死对头,她熟悉秦鹤霄到秦鹤霄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她都知道代表甚么——毕竟是心心念念想弄死的死对头,不了解不行。
可当死对头言辞暧昧态度亲密,这他妈就很可怕了!
楚然诚惶诚恐:“将军为君我为臣,尊卑有别臣子之道也,将军但有差遣,臣愿肝脑涂地!只求将军大人大量,莫再追究过往之事。”
秦鹤霄一脸漠然:“累吗?”
废话,如履薄冰讨好死对头能不累吗?
楚然面带微笑,真挚又诚恳:“能为将军做事,只有荣幸,哪有辛苦之说?”
“楚然。”
秦鹤霄打断她的话,连楚世子都不愿称呼的话让她陡然紧张,微躬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将军请讲。”
秦鹤霄声音冷冷:“抬头。”
楚然抬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男人漂亮眼型如被秋水洗过,喜怒不定在她身上打转。
寒冬腊月,一滴汗水自她额角划过。
秦鹤霄微眯眼,嘴角抿成一条线。
秦鹤霄移开眼,“为何怕我?”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将军如此大度,连我都容得下,我对将军只有——”
楚然连忙解释,但解释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秦鹤霄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称之为脸色,就连围在脖颈处的狐裘都被他染上烦躁情绪,炸成一圈像极了白色小刺猬。
楚然:“?”
她的话没毛病啊。
白色小刺猬转身离去。
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是尚未开化的动土,被他硬生生踩出深深脚印。
楚然:“!”
她究竟哪里惹到他了?!
死对头心情不佳,楚然越发如履薄冰,为了表达自己开城献降的忠心,楚然在宴席上双手奉上洛京城防图,声具泪下说自己终于得遇明主。
当然,身为奸佞,她免不得要排除异己,说上几个自己讨厌的人的名字,说他们在城中设下奸计,要害秦鹤霄的性命。
正常人听到这,早就热泪盈眶拉着她衣袖问她如何化解了,可秦鹤霄倒好,她的一番卖力表演依旧勾不起他的兴趣,无数诸侯视若珍宝的城防图他连瞧也不瞧,随手扔给亲卫,让亲卫去与她的卫士做交接工作,他端坐在主账,墨玉般漆黑的眸子瞧着她,眸中情绪隐忍翻滚,尽是一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楚·瑟瑟发抖·然:“将军,我可是哪里说错话了?”
秦鹤霄揉了下眉心,似是有些不耐,余光捕捉到她的惊恐万状,他揉眉心动作微顿,眉峰又压一分,“小孩子顽劣,若有得罪,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楚然:“?”
虽然不知话是何意,但诚惶诚恐没错,“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少将军性子直率,一心为将军着想,叫人喜欢还来不及——”
秦鹤霄似乎越发不耐,抬手打断她的话,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位置,道:“坐过来。”
楚然缩成一团,不敢动,“那是少将军的位置。”
“过来。”秦鹤霄声音冷冷。
楚然一寸一寸艰难挪过去。
主座上秦鹤霄微蹙眉头仍未舒展。
楚然摸了摸自己身下属于秦鹤霄的位置,心中一动,恍然大悟——卫烈曾言,姜星回是秦鹤霄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姜星回为敌军所俘时,秦鹤霄愿意用十座城池相换。
十座城池,秦鹤霄初造反时的全部家当。
秦鹤霄如此看重姜星回,她一来便让两兄弟心生嫌隙,秦鹤霄愿意给她好脸才是怪事。
摸清楚秦鹤霄的心思,楚然松了一口气,试探问道:“将军可是有心事?”
秦鹤霄漫不经心抬头,潋滟凤目落在楚然身上,指腹摩挲着匕首,似在斟酌楚然话里用意。
片刻后,他微颔首,道:“不错。”
——楚然为甚么装作与他不熟?
“让我猜一猜,能让将军烦心的事情是甚么。”
楚然故作沉思,缓声道:“洛京城于别人来讲是千难万难,对于将军来讲却是探囊取物,不值一提,故而将军不会为攻打洛京城之事烦忧。”
“能让将军困扰的,唯有感情一事。”
秦鹤霄眼睛轻眯。
这话,似乎没甚么毛病。
楚然忙解释:“将军自雍凉起兵至今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天下谁不畏惧将军天威?然天威太盛,难免令人不敢亲近,唯有将军放下身段,方能让人与之交心。”
“就如将军与少将军,将军本是少将军至亲至近之人,少将军本该全心信赖之人,可事实呢?将军扪心自问,少将军与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秦鹤霄薄唇抿成一条线,“天威太盛,所以让人不敢亲近?”
“对,就是这样。”
楚然不住点头,“将军,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其实并不难,端看将军有没有缓和关系的心。”
烛火明明暗暗,光影跳跃在秦鹤霄眼底,他看了又看楚然,微抿唇,淡淡出声:“我自是想缓和。”
“你要我如何做?”
楚然心中微喜,道:“抵足而眠。”
秦鹤霄斟酒动作顿住了。
“我知将军出身世家,家风森严,将军又是谪仙似的人物,做不出市井百姓间的亲昵,但是将军,这是最好也是最快消除间隙的法子。”
楚然想了想,继续道:“将军,被褥甚么的都可以换的。您若不喜旁人用您的被褥,我可以替您准备一套。”
“您喜欢甚么花型的?云气纹还是竹叶纹?”
秦鹤霄凌厉凤目陡然轻眯,眸光晦暗不明,“你要我与人抵足而眠?”
楚然奇怪看了眼秦鹤霄,“您若是实在不喜与人抵足而眠——”
“的确不喜。”
秦鹤霄平静打断她的话,垂眸托起银质莲花纹的酒杯,将杯中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抬眉看着楚然,眼底不辩悲喜,“但若此人是楚世子,倒也不是不可。”
楚然:“?”
楚然:“!!!”
第3章 出淤泥不染白莲第三莲……
大脑当机一秒钟后,楚然指了指自己,“将军,与我抵足而眠?”
秦鹤霄垂眸把玩着匕首。
精致匕首在他手里玩出花,烤肉被他切成大小一致的薄片,匕首轻拢,摆在描绘着云气纹的碟子里,他用刀尖挑了几朵蔬菜,层层叠叠堆在烤肉旁,略显粗狂简单的烤肉在他手下成了宫宴时才会有精致珍馐。
哪怕做了乱臣贼子,世家子弟的好修养依旧被他刻在骨子里,随手搁下的匕首刀刃朝里,刀尖不对人,他漠然抬头,道:“是你说天威太盛让人不敢亲近,唯有放下身段方能让人与之交心,怎么,现在又不要我放下身段了?”
“不,”
楚然用力掐了下掌心,热泪盈眶:“我的意思是将军赏脸,我高兴尚且来不及,又怎会不愿意?”
“只是我睡觉时磨牙打呼流口水,怕是会打扰到将军休息。”
秦鹤霄眸色淡淡,让人瞧不出他的心情如何,“磨牙打呼?”
“也好,我从未见过磨牙打呼的楚世子。左右今夜无事,楚世子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何为磨牙打呼。”
楚然:“......”
“极好极好,将军不嫌弃便好。”
楚然大脑飞速运转,面上恭维无可挑剔,“敢问将军,可有衣物借我一穿?我来得匆忙,不曾带换洗衣物。”
话音微顿,将袖子翻过来指给秦鹤霄瞧,再开口说话,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略带些许不安,“我不是有意藏着的。”
湛蓝料子上绣着蟠螭纹,针法细腻流利洒脱,外罩一层印花敷彩纱,尽显世家子弟的内敛矜贵,只可惜,上面不知何时染了几点血迹,殷红点点,平白破坏了衣服的美感。
秦鹤霄眼皮微跳,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下,“罢了。”
吩咐亲卫道:“给楚世子收拾一间营帐。”
亲卫应诺而去。
“多谢将军体谅。”
楚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待入了洛京城,我沐浴焚香之后再与将军抵足而眠,畅谈国事风月。”
“日后再说罢。”
秦鹤霄兴致不高,看眼楚然,突然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生分两字让楚然警铃大作。
电石火光间,她心头闪过无数念头,静默片刻,开口试探道:“将军的意思是?”
“你助我之事,我皆记在心里。”
秦鹤霄神色淡淡,声音没甚么起伏,“你要我如何谢你?”
楚然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想了又想,明白秦鹤霄所言何意——多半讲的是助他拿下洛京城与出主意让他与姜星回关系破冰的意思。
想到此处,楚然心放回肚里,道:“将军严重了,能为将军做事,是我的荣幸。”
话音刚落,忽而发觉秦鹤霄剑眉微蹙,似乎有些不悦,她瞬间调整自己态度,收起几分谄媚,肃容道:“不过,将军若是执意要谢,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是出身大家的公子哥,赏罚分明不徇私,连对待她这个死对头都颇具君子之风。
一瞬间,她有些怀疑从不对她说谎的卫烈的话里的真实性。
秦鹤霄道:“讲。”
楚然斟酌再三,试探出声:“我想求将军一幅字。”
“何字?”秦鹤霄抬眉看了一眼楚然。
楚然搜肠刮肚,想说出几句让秦鹤霄耳目一新的话,然贫瘠的才学实在不允许,只得干巴巴道:“将军只管这样写:我秦鹤霄在一日,便保楚家满门安稳一日。”
秦鹤霄凤眸陡然眯起。
楚然默了默,小小声道:“将军,您方才答应过我的。”
秦鹤霄敛眸,长睫毛在眼下投着淡淡阴影,“诸侯四起,局势瞬息万变,我未必保得住你楚家。”
“况,人心易变——”
“不,将军不一样。”
楚然脱口而出。
秦鹤霄抬头,眸光潋滟却清冷。
楚然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她想抱抱他。
这个念头把她吓一跳,自己岂止逾越,简直是不要命。
“将军一言九鼎。”
楚然连忙补救:“我信将军。”
“世人畏将军如深渊,我独敬将军如天神。”
“只要将军想护,便一定能护得住楚家。”
秦鹤霄低低一笑,“是么。”
明明是惊为天人的一张脸,笑的时候也是极好看的,可楚然看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像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披了张蛊惑人心的皮,稍不留神便会被他□□饮血。
楚然头皮发麻,连忙请辞:“明日便是攻打洛京的日子,我再准备一番,以免出甚么岔子。”
楚然忙不迭退出营帐,心里实在慌张,帐门不曾放得完全对称。
隆冬寒风似薄薄刀刃,透过缝隙叫嚣着冲进营帐,撩起秦鹤霄膝头整齐衣摆,秦鹤霄垂眸抚平被风吹皱的衣摆,一下又一下,重复着动作,不知道在想甚么。
账内只余寒风怒吼声。
营帐外,楚然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她第一次见有人能笑得这么恐怖,连无处不惊艳的脸都拯救不了,这他妈是多么惊悚的一件事!
更让人惊悚的是,这张脸的这个人是她的死对头,发出与她抵足共眠的邀请,更更惊悚的是,她这个世子爷还是个女扮男装的。
她若到了秦鹤霄床上,以秦鹤霄的机敏,不出半刻钟时间便会发觉她是女人。
至于之后的事情,她连想都不敢想。
楚然擦了把额上的汗,拱手问守在账外的卫士:“劳驾,我的亲卫卫烈此时在何处?”
卫士点一人带她过去。
此时的卫烈,在冰天雪地中洗大氅,手边摆着香胰子,左右两旁放着两个半尺高的错金铜博山炉,熏香袅袅如云雾,自里面缓缓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