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雕好了第一件,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雕好第二件,他任由自己的感情流淌在刀尖,被刻进木雕中。
他与世隔绝的待在茅屋里,打理菜园,照料鸡鸭。黄狗没有多久也去了,它已经老得不行了。陆浑把它也葬在后山。闲暇的时候,他就开始雕刻,他的技艺已经熟稔,雕好一个木像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雕刻的也越来越好。他刻的全是一个人,或坐或立,或嗔或笑。任谁也能看出他毫不掩饰的情意。
他一件又一件的雕刻,不觉厌倦,也不觉无聊。半年后,当屋里摆满了同一个女子的木雕后,陆浑等来了他一直在等的人。
那是个再普通平常不过的日子。陆浑随着清晨的鸡鸣而起,将鸡鸭放出笼子,给它们喂食饮水。洗漱一番,就着昨晚的剩菜,吃完一碗熬烂的粥。给满园的花木浇上水。打理菜园,砍来几根竹子,给攀丝的缸豆搭好支架。辣椒长的很好。今天的事情不多,陆浑决定去山上采一节新的枝干,家里的木头剩的不多了。
当他从山上拖下来一节笨重的树枝走近院子时,看见那三间简陋的草屋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一身青衣,泼墨的秀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住。
听见声响,屋前背对陆浑而立的女子转身,看见陆浑微微一笑。她的容貌一如五年前,丝毫没有改变。
“好久不见。”青阳道。
“好久不见。”陆浑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青阳道。
陆浑顿了顿,“今日不大方便,还是请明天再来吧。”
青阳笑了笑,“好,那我明日再来。”
第二天,青阳再来时,陆浑将青阳请入了门。
陆浑去给青阳烧水沏茶,青阳打量着屋内,朝西一扇竹窗,框住了外头葱郁的竹林。窗前是一方竹榻。青阳从屋中的竹椅上起身,东面一张案几,案几后陈列着三排竹架。墙角一竹筐内,堆着粗细不一的木头。竹架上的东西不多,青阳抚过架上的一只紫箫,它被保存的很好。紫箫旁摆着一只通红的木雕,青阳把它取了下来。
陆浑提着茶壶进门,见青阳把玩着他仅留在架子上的那块木雕,竟感到一丝局促。听到沏茶声,青阳转过身来,回到桌椅上坐下。
陆浑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在青阳对面坐下。
“是你刻的吗?”青阳拿起手里的雕像。
“好几年前刻的了,刻的不是很好。”陆浑道。
“挺像的。”青阳起身,把木雕摆回架上。
一树橘花的香味从窗户透进来,青阳看出去,后院菜圃阡陌整齐,鸡鸭相闻。攀援的,成株的。皆妥帖生长。再看前院,花木掩映,清幽雅致。
“你把这里打理的很好。”
“是伯父伯母教会我打理这些的。”陆浑走到青阳身旁,看着院外欣欣向荣的景象,“每次看到它们破土、发芽、开花、结果,我心里都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从前我一介浪子,居无定所,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待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侍奉前辈,莳弄瓜果。”
陆浑转身看向青阳,“这五年来的平静,简直是像做梦一样。如今,我没什么所求的了。”
青阳避开他的目光,“既然这些菜长得这么好,你不应该用一顿饭来招待远来的客人吗?”
晚饭后,天色已黑,青阳在这里歇了下来。
后来陆浑没有问,青阳也没有提。但青阳就此在这里住了下来。
他们交谈的时候不多,也很少提到过去的事。里外一开始由陆浑包揽,但青阳后来也能渐渐帮他一些。陆浑手脚无力,许多事情青阳都能帮衬。他们一起上山,一起打理院圃,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沏上一壶茶在院内乘凉。从前嗜酒如命的人,如今青阳再没有看过他沾酒。
墙角的一筐木头发了霉,青阳问陆浑用不用她去山下重新砍些下来。陆浑笑了笑,说已经没有必要了。
会有几天,陆浑旧伤发作。那天陆浑迟迟未起,青阳推门而入,才发现陆浑倒在地上,大汗淋漓,面色苍白。他人已经昏迷,却还是紧咬牙关,不泄露一丝痛苦的□□。青阳扶他起身,用内力帮他调理。他的经脉破损严重,内腑重伤不堪,跗骨之伤更会让他疼痛难忍。世界续着陆浑的命,却无法消除他的痛苦。
醒来后的陆浑反倒宽慰她,旧伤发作时看着吓人,但他早已习惯疼痛了。
青阳看着眼前的陆浑,他曾经的意气风发,风流不羁褪去的干干净净,留下的是一个温和、善良、对苦难抱以宽容和仁慈的男人。
所以青阳没有想到,陆浑会想要去死。
他们清晨起身,在新的一天里看见对方。日落天黑后,回到彼此的房间休寝,作为一天的结束。但青阳看不见的是,陆浑每晚躺在床上,感受着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存在,眼睛睁着或闭着,沉甸甸的黑暗散落在周围。屋外有风吹竹沙沙作响,虫蛙鸣叫。从天黑到天亮,他的神志始终清醒。他感受着朝阳透过窗扉落在身上的温度,心里想的却是死亡。
青阳的剑挂在墙上,和墙角那堆发霉的木头一般,已经无人过问。
有一天,这把剑在屋里不见了,和这把剑一起不见的,是陆浑。
青阳在后山找到了陆浑。在两座墓碑前。
这是青阳第一次到后山墓坟来。从两人生活在一起时,彼此便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过往。
两座紧挨的坟墓。一座是慕家二老,一座是慕长明。两座墓前都摆了瓜果供品。
陆浑背对着她,秋水剑被他拿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