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安静,窗户摇晃发出的响声变得尤为大,江觅安缠好手上的伤后觉得聒噪,便从床边起身,顺势将窗户推开。
入眼的不过是树木花卉,林荫小径。偶尔有一两个或端饭食,或给客人引路的小二经过,此外再不见其他人。
这是虞城的同福客栈。三娘的事了结后,江觅安便把关盈安置在了客栈。有玉狐娘娘顶罪,加之三娘先前时不时在虞城内抓人,虞府的怪事虞老爷和初尘只当是狐妖害人,再无疑心。
常岚之养好伤后,一直在想要给虞蓉编织一个怎样的美梦。他如今想得差不多了,等初尘一走,便可开始。
虞老爷也依言给了江觅安一笔丰厚的报酬,眼下只等关盈醒来,就可以离开了。
江觅安在窗前站了片刻,见不远处有人冲他招手。抬眼看去,原来是那个和关盈一起被抓到狐狸洞的书生。
他收回视线,双手搭窗沿上,吱呀一声,把刚推开的窗子又重新关上。江觅安不知道书生找他何事,再者也没什么好知道。
他走回床边,目光落在关盈的脖颈上,昨儿看着,那掐痕不过是有些泛红,今日却变成了紫红色。江觅安眸光微暗,将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慢慢把五指收拢,最终也只是轻轻搭在上面,并没有用力。
轻声唤道:“盈盈……”他总是叫她“盈盈姑娘”,今日才发觉,她的名字这般叫起来,竟有情意绵绵之感。
他叹息道:“我都没有在你身上留下过这样的伤痕,以前是没尝试过,而现在是舍不得。三娘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就那样让她死了,还真是便宜她了。”
江觅安的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关盈颈部的肌肤,最后停在那处跳动的地方,感受血液的一次次搏动,他像是发现了一件新奇的事情,“原来被利刃划开皮肉之前,它是这样的。”
对于人的脖颈,他向来只拿剑去割开过,还没有这样用手去感受过。
两人肌肤上的温度正相互适应着。这时,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江觅安不欲理会,怎料那人锲而不舍,仍咚咚地敲打在门扉上。
江觅安烦不胜烦,他的手心只好离开关盈的脖子,起身朝门前走去,不悦道:“何人?”
“恩公,是我。”门外一道男声响起。
在虞城,仔细想想江觅安就出手救过两次人。一次是杀了一匹受惊的马,救下虞蓉。还有一次就是昨日,杀了那只狐妖,顺带救下了一个书生。
来人是书生。
江觅安将门拉开,问:“何事敲门?”
书生欢喜道:“还以为刚才看错了,原来真是恩公!我是道谢的。”
他双手一抱,朝江觅安作揖道:“多谢恩公昨日救我性命。狐狸洞一别,原想无缘再见,不料恩公也住同福客栈。”
书生收了笑意,关切地问道:“盈盈姑娘可好?”
江觅安背靠在门框上,眯起眼,目光微凉,他看向书生,不答话,只问:“你问她做甚?”
书生被他看得一愣,自认为没说错话,张口道:“啊……,我就问问。盈盈姑娘是好人……”
江觅安挑眉,“问完了?”
书生点头,“问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不等书生再说话,啪地一声,江觅安抬手就将门合上了。
书生看着紧闭的房门,摸摸鼻子,狐疑道:“还真是怪了。”
……
日光西斜,残阳如血,飞鸟归巢的鸣叫声传来,屋外的风早已停歇,屋内的人却还未醒来。
小二送了饭食,江觅安执起筷子许久未动,他叹了口气,眉眼中隐约有担忧之色。抬头看了看天色,思索片刻后,遂将筷子搁下,起身朝关盈走去
他道:“是时候了,你为何还不醒?”言语中满是疑惑。
修长的手探进被褥里,正要去寻关盈的手腕时,见她睫毛轻颤一下,他的手指一蜷,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关盈缓缓睁开了眼睛,神情中尽是茫然,见到江觅安后才清醒了不少。
江觅安帮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眼下感觉如何?身上可有不舒服?”
她在被中动了动身子,没什么奇怪的感觉,一切正常。
关盈张张口,正要说话,发觉喉咙干疼得厉害,便将唇瓣轻轻合上,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想起江觅安的伤,忙从床上坐起身,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朝他的手背看过去。
上面已经缠好了暗红色的布条,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到底如何。系统给她的恢复如初丸上次用光了,之前失去了一次兑换礼品的机会,就算她开口要伤药,系统也不会给了。
指了指江觅安的手,问:“你,咳……,你的伤怎么样?”
嗓音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沙哑得不像话,一开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不由摸了摸脖子,疼。三娘的手劲儿果然不可小觑。
江觅安倒了盏茶水给她,“润润嗓子,我上了药铺给你买了治伤的药丸,你先前昏睡着,便没给你吃。”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不知药效如何?不过现下也没其他更好的药来治你的嗓子了,吃了吧,要不了多久就好。”
他倒出两颗药丸,递到关盈面前。
她微怔,不是在说他的伤吗?怎么又转到她身上来了?
江觅安见关盈不动,问道:“不吃?还是你想活受罪?”
她回神,拿走药丸,一口咽下。将杯盏放在一旁,问:“你呢?”
江觅安知道她的意思,道:“不妨事,就破了些皮,你也看到了,已经包好了。”
他又补充道:“放心,我上过药了。”
他找来一件外衫披在关盈身上,“饿了吧?我让人准备些软糯的吃食过来,很快就好。”
撩开她肩侧的长发,拢紧外衫,又道:“虞城的荤菜不错,等你喉咙好些了,我带你去尝尝。”
关盈不禁抬眼望向他,先前出迁城山庄时,在碧湖的小船他曾说要带她出去吃荤菜,那时她以为是他搪塞船家的借口,没想到今日倒是成了真事。
她忍着嗓子的疼痛,还想验证一二,便问:“那日你说要带我吃荤菜是真话?”
江觅安略略一想,似乎在回忆她所说的那日是哪日。不多时,他微笑道:“半真半假。说你央求我,是假;而我想带你来,是真。”
关盈张张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江觅安眼中带着询问,看了过来。到最后,她抿了抿唇,道:“我饿了。”
江觅安笑笑,“饭菜马上就来。”
说罢,起身出门。
关盈坐在床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沉思。
所以,江觅安到底是何时对她上心的呢?
第六十二章 :渡河(一)
荒郊野岭,山风醉人。
因天气越发炎热,加上日头也毒,关盈骑马赶了两日路便遭不住了。整个人像根脱了水的黄瓜,蔫蔫的。
帷帽之下,她强打起精神坐在马背上,夹紧马腹正准备接着朝东奔去,却听江觅安道:“先歇歇吧,此处阴凉。”
他将缰绳勒住,口中吁了一声,半妖马疾驰的马蹄迅速停了下来,甩动几下尾巴,鼻子里发出哼哧的声音。
得了准信,关盈也不客气,利落地从马背上下来。抬眼便见前方有一条小河,她把半妖马拽到河边,摘下帷帽,而后自己挽起袖子,将双手浸到河水中,捧出一把沁凉的河水泼在脸上。
燥热感被压下去,顿时舒坦了不少。
她转过头,冲江觅安招呼道:“快来,好凉快!”
江觅安没有关盈那般热,脚下站在原地没动。他边顺着半妖马油亮的鬃毛边问关盈,“喜欢水?”
她抬袖擦干净脸上的水渍,不假思索地答话道:“喜欢,现在天这样热,很难不喜欢。”
不过相比于水,她更喜欢冰,要是有冰块就更好了。
江觅安轻唔道:“那我们改走水路,或许能凉快些。”
而后又问:“盈盈觉得如何?”
关盈眼睛一亮。
如何?
当然好呀!骑马多颠人,再加上又是风吹日晒的,能乘船自然是好事。
关盈把手浸回到水中,为以后的舒坦日子欢喜不已。
江觅安不禁笑起来,这时一阵微风吹来,隐约有腐臭的气息,他看了看上游的方向,眸光变得幽深起来。
叮嘱关盈道:“你若觉得热,洗洗手就好,别喝。”
关盈不由问:“这是为何?”
江觅安简单道:“河水不干净。”
关盈:……?照古人的标准,这样的河水已经很干净了,清澈见底,鱼虾可见,怎么就不干净了?
他像是知道关盈的想法,接着道:“至于怎么个不干净法,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本来觉得没什么,但他这样一说,反而让关盈更好奇了。
“你这不是逼我问你吗?话说半截,你若不告诉我,我就算洗手也不安心了。”
江觅安思忖片刻,道:“真想知道?”
她点点头。
他指了指上游,“在这条河的上游,或许有死人。气息很淡,应该刚死没多久。要不是刚才那阵风,我也发现不了。”
关盈慢慢瞪大了眼。
死人?!卧槽,她运气也太背了吧!
江觅安见此,安慰道:“你方才只是洗了手,无甚大碍。”
关盈:……她刚刚可不止用河水洗了手,她还洗了脸!
默默把手从河水中拿出来,往身上蹭了蹭,“你说得没错,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起身摸了摸半妖马的脖子,“你也被我连累了。”
拉住缰绳正准备将半妖马牵走,余光扫见河边浸在水里的枯枝中有什么东西,她不由蹲下拨开枯枝仔细看了看。
短短一截,已经被河水涨得发白,还有粘连的皮肉漂在水上,骨头都露出来了。
关盈眉心一跳,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揉了揉眼睛。等认真看过后,所见的东西跟刚才是一样的,这下确定无误了。
心凉了一半。没看错,是截手指头。
她将半妖马牵回去,对江觅安道:“还真让你说中了,上游真有死人。”朝河边努努嘴,“水里有半截泡得不成样子的手指。”
随即又懊悔道:“明明离我如此近,我怎么就没瞧见呢!”
洗手没什么,关键是她洗了脸啊!这……,很难不膈应。
江觅安帮她戴好帷帽,“无妨,没喝就好。”
关盈:……听他这么一说,好像舒服多了。
二人上马,又疾行了一个时辰,找到了一处渡口。地方不大,船只也不多。此地人迹罕至,有渡口已是万幸,关盈不奢求其他的。
江觅安把两匹半妖马收在琉璃灯中,关盈担心道:“雪蟾妖不会把它们给吃了吧?”
江觅安笑了,“盈盈若仔细看便会发现,琉璃灯一共有三层,我将雪蟾妖关在了最下面,每层都是一个独立的牢笼,它闯不出来去吃半妖马的。”
关盈明白了,之前琉璃灯被点亮时,光顾着看它流光溢彩的样子,没怎么注意,现在回忆好似是三种颜色,想必与江觅安所说的三层一一对应。
江觅安收好琉璃灯,对她道:“走吧。”
两人朝渡口而去,只见河岸边几个壮汉穿着脏兮兮的粗布衣裳往船上搬货物。木桥下的污泥发着臭味,蝇虫乱飞,两岸青翠的芦苇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壮汉们见江觅安和关盈过来,停住搬货物的动作,目光中尽是探究。
其中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走上前来,问:“二位可是要渡河?”
江觅安点头:“正是。”
壮汉朝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吆喝一声,道:“老五,有客!”
“诶,就来!”
随即从船舱内传出一道男声,紧接着一个身高五尺,年纪约莫在三十上下,头戴斗笠的男人走了出来。
关盈想他应该就是那壮汉口中的“老五”。
老五眉开眼笑地走到他们面前,道:“二位要去何处?”
江觅安道:“蓬莱。”
老五面上一愣,而后笑道:“公子开玩笑了,蓬莱乃是仙家圣地,岂是我等凡夫俗子等去得了的。”
蓬莱仙岛向来在人世间充满奇幻的色彩,仙药无数,盛产着宛如金玉的细石,白色的飞禽走兽数不胜数,飘渺而又不可捉摸。
传闻在蓬莱仙岛和陆地间隔着一片海,海上的风浪变化莫测,凶险万分。除却各大宗派可能有人入过蓬莱,寻常人还真不知道去的路,就算知道也不愿意冒险前去。是以,老五说不知道,关盈并不觉得奇怪。
又听老五嘴上打着哈哈,道:“当然,公子是人中龙凤,不是我等可以比拟的,这……”
江觅安神色淡淡,打断道:“渡河。”
老五不由怔住,“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我说渡河。”
老五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挠挠头,“公子要到河对岸?”
“不,带我们到有大渡河的地方。”
听他这么一说老五明白了,眉开眼笑将他们迎进船舱。里头还有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坐在角落里,脊背贴着船舱,她神色怯怯,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听见声响后,忙抱紧怀中的孩子。
船舱里除了那妇人和她怀中的孩子,还有几个木箱子,看上去和外面那些壮汉搬运的箱子是一样的,外头上了锁,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在里面。
老五用抹布擦擦船舱中的长凳,指着那妇人对关盈他们道:“这女人得了失心疯,喜欢胡言乱语,二位不要理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