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凝闭着眼,神色冷漠地躺在那里一言不发,菱角却终于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加。
“王爷,我家王妃是真的受了大委屈啊!孩子的事,真的真的不是我家王妃的失职!”
“那一日小世子高烧起来,王妃是拿的您的腰牌,求着那些没良心的下人去寻的太医院的高太医。高太医这样的有品级得御医,没看到腰牌是不会来的,”
“不知道派去的下人是怎么说的,总之高太医来了以后,便直接去了姜侧妃的院子,几个时辰没有出来,王妃一开始还在等,后来觉出可能是姜侧妃刻意针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再另找大夫,可那时候下人们推诿说没有太医肯来,谁都不肯再去出府为我们请太医……”
第10章
菱角哭的不行。
“王妃,王妃为了救小世子……委屈到亲自去向姜丽楼哭求,要她把太医还来,但还没有进高阳殿,就被她的下人们堵住了,不许王妃前去!王妃担心小世子,没有办法只能回来了,小世子,小世子终于熬不过去走了……”
“后来奴婢去打听道,门口守门的人被侧妃收买了,就是他们颠倒黑白,让高太医误以为是侧妃请了他来!”
薛焘沉默在那里,无言。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恰好有些事忙着处理,没有理会这一妻一妾。嫡子重病的消息他并没有收到,反而是姜丽楼那边派了丫头,与他说姜丽楼身上很不舒服,可不可以去太医院寻太医来。
他随口应允了,也没有多想。
虽然只是一个侧妃,又没有皇上许的腰牌,不过秦王府毕竟是王爷府邸,只凭下人说出名号的脸面,就总会来一位差不多的小太医。
后来下人来报高太医来了,他有些疑惑,高太医是太医院的医正,按说只有钟凝手中的腰牌请得动,根本不会理会一位王府侧妃,可既然来了,他又忙,也就没有多问。
难道,真的是姜丽楼使手段害死了自己的嫡子!
薛焘眼中的阴翳越来越深:“菱角,伺候王妃好好休养,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告诉本王手下的人,没什么山珍海味是吃不起的,没什么人参鹿茸是用不起的——一定要让王妃身子好起来。”
“至于你说的这事,本王会亲自处理,你放心,也让王妃放心。”
说着,他起身出了屋子。
菱角愣愣地瞧着薛焘出去,转身对着钟凝落下泪来:
“小姐,你怎么突然就药倒奴婢失踪了?奴婢要被你吓死了啊!”
钟凝睁开了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对不起,菱角。我当时为了复仇,也是实在不想活了,竟然就忘了给你留下退路。”
菱角嘤嘤哭泣: “没事的,小姐,奴婢都不要紧的。小姐究竟是怎么了?王爷为何突然转过性子?”
钟凝的眼神木然:“我把姜丽楼杀了。别再问了,别再问了……”
……
第二天一早,高阳殿。
下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薛焘冷面正襟危坐在那里,一旁的软榻上,卧着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了的钟凝。
薛焘端过茶饮了一口:“今日若不说实话,便就都跪在这里别起来了。”
旋即,他转过头对着钟凝嘘寒问暖,钟凝却未曾理他。
日头转高,大中午晒得人挥汗如雨,砖头瓦片跪着终于有人熬不住了,姜丽楼的大丫头素月身子一歪,晕在地上。几个老嬷冷眼看着,立刻舀水泼了过去,将她弄醒。
薛焘冷冷一笑:“扶她起来,接着跪。”
素月实在跪得怕了,加上听说主子竟被王妃杀死,王爷又保了王妃,府里一晚上就变了天。如今没人给撑腰,明知道说出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但至少不会再这般难耐。
“王爷,我说!王妃实在是个委屈的,侧妃实在是个恶毒的,小世子的事,是侧妃造的孽!”
“接着说。”
薛焘神色淡淡的,用茶盅盖儿拂了拂茶水。
已经开口,就再没什么忌讳,素月瑟瑟在那里道:
“从王爷冷落了王妃,娶了侧妃进门后,侧妃就满心想要王妃之位!但王妃虽然被冷落,到底还是一府主子,又有嫡子,王爷不松口,侧妃也只能做梦了。”
“但侧妃一直心有不甘,就拿了金珠细软要我们奴婢帮她做事。我们也是知道好歹的,一开始都死活不肯,可是侧妃心里恶毒,就胁迫了我们家人,要我们帮她做事啊,王爷!”
薛焘一挑眉,嘲笑地道:
“你们都是家生子儿,世世代代跟着这秦王府。家里的人,无不是我薛焘的奴婢,是秦王府的奴婢——真的会被一个外来的女人胁迫?凭她何德何能胁迫得了你们!必是她许了好处,做奴婢的又不忠心。”
素月怯怯地低下头去,老嬷喝一声:
“接着说!”
第11章
素月萎在那里,此时对死去的侧妃只有满腔怨恨。
“是,王爷说的都是,实是我们做奴婢的糊涂油蒙了心,以为侧妃此后做了王妃,我们也跟着有好处!奴婢们罪该万死!”
“侧妃知道嫡子若在,她就绝不可能做王妃,便买通了乳母,要她给小世子穿少衣服,或熟睡的时候掀被,刻意要小世子着凉!又威逼小厨房的人,欺负王妃不懂医家食性,给小世子送的饮食里,明里暗里下了许多阴湿寒凉之物。”
乳母,小厨房,很好。
钟凝的手捏紧了,薛焘气的心脏狂跳,自己的眼皮底下,以为铁桶一片的秦王府,就这么多忘恩负义不知忠心的奴婢!
“再说!说得好了,我就饶你性命,说得不好,杖毙你全家!”
素月在地上砰砰磕头: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奴婢都说!”
“侧妃买通了下人们孤立王妃,又终于将小世子折腾出来风寒,她知道王妃手里有王爷赏的腰牌,便要守门的留心,一旦王妃拿出这块腰牌寻太医,便要去的人张冠李戴,说是侧妃派人去寻……奴婢,奴婢……王爷,奴婢也是没有办法,求王爷饶命!”
菱角喝骂一声:“还有呢,小世子迁葬的事,你们侧妃做的其他好事,为何不都说清楚?狗吐骨头,也要吐的干净!”
素月心头恨恨地骂一声。
如今说出来的这些,还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毕竟世子高烧至死,虽然是侧妃动了手脚才风寒,也是侧妃请走了太医,但毕竟不是侧妃亲手害死小世子,更不是他素月亲手害死的小世子!可往后的事,说出来就……
这个菱角实在可恨!
明明都是一府的奴婢,自己的主子死了,她的主子却活着,又重得王爷垂爱,又有什么不知足?一定要得陇望蜀,对人赶尽杀绝!
可薛焘的目光已经死死盯住了她,她不得不说:
“侧妃……世子死后,侧妃向王爷求要正妃之位,王爷还是拒绝!侧妃便……想要除掉正妃,彻底扫清前进的路。这次约王妃出去寺庙,可能就是想杀掉王妃!至于什么小世子迁葬,难道不是一个道士指的路数?那些事奴婢就实在不知道了啊,王爷!”
薛焘气笑了: “她不愿说,还有没有人愿说?谁说的最好,我就许谁活!”
素月一怔,一旁的碧云赶忙趁机磕头:
“王爷,我说!侧妃,不,姜罪妇知道王妃有报仇雪恨之心,刻意买通了王妃手下几个粗使丫头,要她们常在正妃面前挑拨,刻意夸大着说些王爷对侧妃有多好的话,刺激王妃要她发怒!”
菱角瞠目结舌,立刻跪下: “王爷!有个叫莺歌儿的丫头,的确如此!”
薛焘道: “继续。”
碧云磕着头。
“姜罪妇又买通上下的人,苛待王妃饮食进出,端些馊腐之物应付王妃饮食,务必要她忍受不住真的动手!然后自己假作无辜告知王爷,借此机会挑动王爷怒气杖责王妃,以为能将王妃打死或者彻底失了王爷的心,王妃却依旧活着!王爷也仍许她王妃之位!”
“她便又刻意装病寻了道士来,重金收买道士,要他胡言乱语将自己的病断成邪祟,好趁机要小世子迁坟!她派人透了消息给王妃,要王妃亲眼瞧着小世子的尸身被挖出来,希望能把王妃活活气死,又要道士指了一个下葬的人,永世不能轮回的大凶地,谎称好风水给小世子下葬……”
“什么?”
永世不能轮回之地?
薛焘怒气冲头,怒喝: “说!再说!”
碧云咬着牙,将最后几句也挤了出来。
“王妃福大命大,这样也没失了性命。便是素月,在那之后又挑拨姜罪妇去王妃那里告诉王妃这些事,扎王妃的心,要以丞相府为胁迫,让王妃自己答应下堂!那以后的事,奴婢是真不知道了。”
“说的是实话……”
薛焘的手捏在椅子的扶手上,突然觉得无比疲累,像年少时逃了尚书房掏鸟蛋却被先皇看到一样,愧疚又恐惧。
是自己做错了事啊,错得离谱,再也逃不脱惩罚。
“要人,”他低声道,“给熙儿迁出来,重新装敛一副最好的棺椁,选风水好的地方下葬,去仵作那里领了尸身,把姜罪妇葬到她自己为自己选的好地方去!饶了碧云的命,贬她做洗恭桶的贱奴,剩下的人统共八十廷杖,素月直接杖毙!”
侧妃的奴婢何止十几个个,听了这话都跪在地上号哭不止,求王爷饶命,但没人能比此时的薛焘更冷情冷性……
第12章
哭喊声震天,但抱厦下的两个人只是冷漠地听着。
薛焘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茶盅。
茶盅一抖,一滴茶溢了出来,烫到了他的手指。
真的是自己愚贤莫辩?
他一直以为,男人都有妻有妾,他和钟凝已经有了嫡子,便是娶上一位如夫人也不要紧。年轻时虽然发过誓言,但天下男人都如此,钟凝若是个懂事的,自然明白那些誓言都是年少轻狂的时候随便说说的东西,不会阻碍于他!
钟凝的确没有阻碍他,不过是看他的眼神里,失去往日那些光亮。不过他也无所谓,他有新鲜的猎物要寻找,也对钟凝再没那么多兴致。
她生了孩子之后有些见老了,眼角生出细纹,身材臃肿,身上也总是不方便,日夜忙碌着孩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妆容精致讨他喜欢。
每次去毓秀殿,她都围着嘤嘤哭叫的婴儿转,虽然是自己的骨肉,可哭的久了吵的他头痛,时间长了就不想再去。
他偶尔想起,趁着不哭的时候去逗逗孩子,问几句饮食起居。想要亲密,却看见钟凝肚子上斑驳的纹路,厌恶而去。耐心从来只有一点儿,用过就无。
他又以为,就算自己冷落了她,有正妃的尊容位置,有儿子,又不缺她的吃穿,荣华富贵享受着,他也不算亏待了她!日子如何不能过呢,难道没有自己就过不得了?哪个女人不是这样来的,他的母亲也是!
也不是没听说过下人对钟凝的慢待,可他记得孩子哭泣或生病的时候,钟凝训斥下人的严酷,只当是钟凝自己不得人心,随口说了下人几句就不再多管。
现在想想,是他一直以来嫌责任太重,自己逃避放任自流。
他颤抖着放下茶盅,转头对上钟凝的眼。
钟凝冷冷地看着男人,心里头只有轻蔑。
奴婢,侧妃,固然罪不可赦。但真正戕害自己的,让熙儿离去的,难道不是他薛焘本人?善恶生死,只不过是因为他罢了!
他漠视,下人们便拜高踩低,他宠爱,下人们就趋之如骛。
下人们都是没长心的东西,不过只认钱认势。可他薛焘难道也是没长心的人?他自己蒙蔽了自己的视听,假作她真的过得好,欺骗自己的良心!
如今他却可以打打杀杀,要别人承担他的罪孽。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这个男人,真的让她恶心。
……
事情已了,钟凝又被送回毓秀殿。
天色落晚,几个丫头忙前忙后地围着她,上药,擦洗。身后前胸都疼的要命,她默默忍着。
恶毒心性的下人不是被杖杀就是被发卖,她却也都不感兴趣了。熙儿已死,做这些身后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好在熙儿终于挪到了风水好的地方安葬,做娘的对得起儿子心无挂碍,在这世上没有一点儿牵挂了。
至于自己这具苟延残喘的身体,能活多久,要怎样活,又有什么要紧?
菱角却是欢天喜地,感慨终于老天开眼,自家王妃这样的好人可算沉冤得雪,王爷也不再那么昏聩,知道王妃受委屈了。
碍事的侧妃也已经死去,京兆尹拿了银子只当是秦王府家事,并不多管,上头也并不待见一个挑拨了王爷王妃关系的妾室。这事情就这么压了下来,自家王妃毫发未损。自己也恢复了大丫头的权利,很能管些人了。
忙折腾起小厨房给王妃做了可口晚饭,又找王爷重新要了腰牌打算明天再去唤高太医来给王妃看脉案,又开箱子找东西布置殿堂。王爷送来的赏赐一波又一波,等她都处理完,已经到要睡觉的时候了。
菱角悄声踱进屋子,钟凝仍旧躺在那里,身上衣裳换洗过了,鲜亮的颜色更显得她面色苍白,神情淡漠恍惚,让人看的心底咯噔一声。
菱角忙行到钟凝面前,低低地喊了一声:
“王妃!”
钟凝淡淡看了菱角一眼,见她身上衣裳妆饰又如从前一样体面:
“又做回掌事丫头了吗?很好啊。有了权利地位,我死那天你也能好好的,我放心了。”
菱角听了这话心头酸,又不敢再哭出来惹王妃伤心:
“王妃,你怎么能这么说啊?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嘛!王爷又垂爱于您,您养好身子,还能再生一个小世子,我们,会好的……”
钟凝眼角带出泪水: “不会好的,不会了。”
“可老爷和夫人还在世上,今早才遣了人来问您。您也舍得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