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凝泪水长流,却终究说了一句:
“命已至此,我也只能做个不孝女了。”
菱角死死咬了咬唇,她可不能让王妃就这么下去,不能!
第13章
“凝凝好些了吗?”
第二天一早,薛焘便带着高太医出现在毓秀殿。
菱角已经起身忙忙碌碌,见到薛焘就如见到救命稻草,低声行礼禀报:“王爷可来了,可把奴婢愁坏了。”
发生了这些事薛焘明白,只有菱角才对钟凝真正忠心,吃了许多亏还是不离不弃,于是对她也很倚重,听了她这样说便皱起眉。
“是新换的厨子做菜不合王妃的口味?还是殿里的布置有什么不合她心的地方,或者下人还是不堪驱使?说给本王听听。”
菱角嗖的一下就跪下了: “王爷,王妃根本不肯吃东西,她亲口告诉奴婢她根本不想活在世上。奴婢守了她整整一晚,只怕她想不开便自尽,好在她只是一直好好躺着。但她水米不沾牙,只怕想要绝食而死,求王爷救救王妃!”
薛焘心头剧痛,却也怔住了,他来救,他怎么去救凝凝?是了,他可以叫最好的太医,要天下最好的厨子来做流水席……
菱角叩头在地上: “王爷,恕奴婢轻狂说几句不知死活的话。奴婢服侍王爷和王妃这样久了,就算是蠢笨了些,但奴婢敢保证自己是一片忠心为王爷王妃着想!王妃心中只有王爷,一片心都是为了王爷,奴婢伺候她这样久了,看得出来……”
薛焘蹙眉,他依旧不明白菱角的意思:
“你尽管说就是了,本王绝不会见怪!”
菱角一横心: “王爷,王妃是教您伤了心,才会这样,所以能救她的也只有您!身病还可治,心病怎样治?须知有老话,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山珍海味神医良药固然有用,也都不及您啊,王爷!”
薛焘慢慢坐在太师椅上,思考着:“真的是这样?”
菱角见薛焘没有动怒,便胆子更大:“是!”
薛焘艰涩地开了口:“菱角,本王究竟是八尺男人。有时候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本王是真的不懂。从前以为一切理所当然,失去才知道全不是这样。本王以为的理所当然,是不是已经伤了她的心?”
菱角怔了怔,没想到薛焘会说这些。
“奴婢……奴婢也不太知道。奴婢发誓一辈子跟随小姐,不想成婚,也不懂这些。”
薛焘苦笑:“是了。”
他薛焘竟也有一天,要和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说起这些。
“可锦衣玉食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满意?只为了本王不再倾心于她?但本王也从未有意苛待。”
菱角喏喏: “那些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小姐总是和我说,她心里苦。心里苦,就食不甘味。”
薛焘紧紧蹙着眉:“本王究竟是王爷。过去十几年,想要的,从来都能得到。妻妾相合,也是天下常事。可偏这一样,老天爷不给我。我以为我得到了,却只是个空壳,她反抗不了,就在心里放弃了我。本王是王爷啊,难道这真的不可以么?”
菱角定定地看着薛焘,很是诚恳。
“菱角不知道别家女子,但小姐绝对无法接受!王爷难道忘记了昔年成婚时,与小姐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小姐一直记得,还曾和奴婢感激过您所给她的幸福。”
“小姐执着,所以会一直当真;小姐性烈,容忍不了诺言消逝;但小姐又隐忍,因此您违背了她也自己咽下苦果,如果没有后来种种,想必她也不会有如今激愤……”
薛焘神色不明,“如果我真的保护了她尊重了她,她便还会爱我?”
菱角一愣,低下头去:“大概……也不会了。”
两个人静了许久,薛焘怔怔。
“所以,娶了姜丽楼,便是我第一次伤了她的心?”
菱角一咬牙,摇摇头。
“王爷恕罪,其实不是的。”
薛焘奇怪地看着菱角:“那是什么?”
他隐隐有了感觉,却不想承认。
菱角磕头道: “小姐刚生了小世子那会儿,身上难受,小世子又爱哭,王爷却讨厌哭声不常来。那时候王妃就很伤心了,说自己生下孩子变丑,竟然也会色衰爱弛。”
薛焘定定地坐在那儿。
他想从别人处听到自己的理所当然,但终究发现她的绝情拿捏住了他。就算他能让天下悠悠众口都说出他是对的,他不过是做了男人都在做的事,可感情是你情我愿,有千对万错,她不爱他了,谁都没办法。
哪怕他真的理所当然,也阻止不了她放弃了他。
不成,绝不成。
难道就要在这里彻底服输?
她不肯活着,他偏要她活着。她不爱自己了,他非要她重新爱起来。
他薛焘,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第14章
“凝凝,我来了。”
薛焘坐在了钟凝面前。
钟凝厌恶地看着帐角,不想理会。
两个人沉默以对许久,薛焘终于忍不住了:
“凝凝,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凝凝?你的身子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再有孩子……”
钟凝竟然笑了:“然后你还会再有别的女人,我的孩子又会早死,一切都和现在一样。”
薛焘急了:“凝凝!”
钟凝闭上眼睛,不想再理会薛焘。
“我现在连多看王爷一眼,都嫌王爷脏了我的眼。我们不会再有可能,真对我好就放过我。如果我惹怒了王爷,王爷或者把我杀了,或者给我一纸休书,我期待着。”
说着,她眉头一皱,吐出一大口血。
薛焘本心头不舒服得很,下意识要说话回过去,看到这一口血吓得什么都忘了——
“凝凝,凝凝!太医呢,高太医呢!”
……
给钟凝把过脉,高太医脸上的神色不好看得紧。
“王爷……”
“你就说实话!”
薛焘心头有火,语气也不大好。
高太医叹口气,摇摇头:“恕老臣直言,王妃的身子好不了了。她身子受创严重,失血过多,虚不受补,心肝俱裂,用好的独山参吊着,不过也就是一两个月。”
薛焘大吼了出来: “你说什么!”
高太医作揖到底。
“老臣所说句句实话,王妃的病药石无医。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老臣一定尽心竭力保王妃性命,也要王爷节哀顺变。”
高太医是皇上的孤臣,不怕薛焘的脾气,也没必要对薛焘讲谎。薛焘恍惚地退了几步,腿一软瘫坐在罗汉床上。
“请……请务必拜托高太医,吊住王妃性命,薛焘这里多谢过!”
终于,他张开干涩的唇,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话。
高太医多年行医,见惯了人们即将失去重要之人时的痛苦,对薛焘的失态并不在意,拱手一礼便去开方煎药。
薛焘怔在那里,落下眼泪。
只有几个月,几个月……
怎么可以!
他刚刚才下定决心,一定要挽留她。可这样下去,等不到她的原谅,阎王就会派黑白无常伸出他阻止不了的手,用死亡的漩涡将她带到另一个世界,他会永远失去她。
她好好儿的时候自己忽略了那么多,自己终于明白过来,她却要走了。
时间不会允许他求到她的谅解。
真是老天都不肯原谅自己吗?如此安排!
……
屋子里,钟凝却听到了薛焘的失态,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明白她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男人的失态却让她快意,所以菱角双眼含泪端着桂圆莲子羹进来求她吃一点儿的时候,她便答应了。
之前还生怕自己吃了就能活,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肯。如今薛焘这样,大概高太医说了自己必死无疑,既然如此自己吃几口也没什么所谓。
只要终究会死,早一点晚一点又怎样。
薛焘一步步走进屋子,看着钟凝肯吃东西,心头大喜,还以为是她想活下去了。
“凝凝,你放心,倾尽天下,本王也会救你!你只管多吃多睡,好好吃药,没关系的!”
钟凝正吃着突然大笑,笑得呛起来。
“王爷可别惹我发笑,你的样子好笑死了。生怕我死了没人原谅你,开始展示自己的愧疚了?我劝你歇一歇,没人看。如果我还有的活,只怕现在王爷还在自己和自己较劲儿,觉得自己做的也没大错,为何要先低头示弱吧。不过是我快死了,才在这里装模作样。”
心头事被说中,薛焘愣在那里,咬着牙转过头去。
不是的,自己要救她,是为了这是自己结发妻的一条命,为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为了他要待她好,让她重新活回来再爱上自己……为了自己没什么得不到的东西。
是,她说的对,是为了自己。
她就这样死了,自己怎么办?永远背负害死发妻的错误和遗憾活下去?这是他该当的,没错,虽然发生的一切从不是他想要的,他没有主观的恶意,事事都对,却错得离谱。
他终于明白,是她的喜欢给了自己坚守一切理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蔑视他了。
薛焘苦笑。
“凝凝,你这是何苦?哪怕本王有私心,你自己总该活下去的。为何不答应本王,说你会尽力?”
钟凝鄙夷地道: “我连给自己的希望都一点儿不留,凭什么要给你留下希望?你是谁?你算什么?”
第15章
钟凝字字不容情,说得薛焘脸色煞白。
他真的后悔了,去他娘的新鲜感,糊涂着做下的一切。他不该放任逃避,不该对她这样,不为了对错,只是失去她的喜欢让他承受不起。
他跪下,诚恳道:“是我不识人,害得你这个样子,对不起!”
“钟凝,原谅我吧,我为了猎取新鲜感做的一切伤害到了你。往后真的不会了,下辈子只宠你一个人,求你好起来,好吗?”
钟凝嘲笑道: “好啊,有新鲜感好啊。只怕是我现在的口气王爷从没见过,对我也有新鲜感了。只是王爷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我还能不能活了,何必给自己一种尽力了的错觉呢?”
她说着咳嗽起来,咳出大团大团的血,旋即哑着嗓子勉强说道。
“新鲜感是总会有的,世上的女人是很多的。钟凝也不会因为遇上了一个姜丽楼,就敢说世上没有心地纯良,善解人意的女人了。说不定王爷就能遇上一个,新鲜感要紧,那时候怎还会记得钟凝是谁?我很累,要歇了。”
……
薛焘终究是吃了闭门羹。
钟凝不肯接受他,不肯原谅。
他站在门槛上,要院落里的泠风吹醒他剧痛的神经,然后对菱角说:
“本王住在这里不走了,有侧房打扫出来两间。”
他不信,最后这些时日,他不信。
高太医被留下斟酌药方,一碗一碗的中药丫头们捧着,穿花蝴蝶似的向房里送。有几个侍女丫头会对他挤眉弄眼。
可这里是病人的房间。
薛焘终于明白这世界的确如此,但不一样的是自己的选择,是自己是否爱她。
他要人将不老实的丫头带下去杖毙。
……
高太医尽了力,钟凝的病却越来越重。一开始只是情绪激动时会咳血,渐渐便总是咳血了。
高太医的药方逐渐也成了负担,薛焘不忍心放弃希望,仍旧坚持用药,但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下不想再那么自私。
注定救不了了,不如,别喝那么多苦涩的汤药,好好吃点儿好吃的东西吧。
非要她吃药抓取那一点儿活着的可能,只是成全了自己而已。
独山参吊出汤来维持着钟凝的性命,榻上的人越发苍白憔悴。薛焘心痛如绞,在菱角的提醒下想起了他们情意尚笃时的闺阁游戏。
他亲自做了云片糕和杏仁酪,又挖出成婚那一年两个人一同酿的,树下埋着却被忘怀了十多年的梅花酒,去寻钟凝。
小花园的芭蕉树下风景好,钟凝陷在摇椅上熊皮褥子里看着菱角在自己脚下做针线。她枯柴似一把瘦骨,脸上嶙峋脱了形,几乎让自己认不得了。
他也寻了个小杌子坐下,柔声道:“外头风大,身体要紧,别坐在这里,回去吧?”
钟凝又笑了: “明知道最后我只想看看花草,偏在这里说让人恶心的话。什么时候都要掌控别人,是你们王爷的本色。”
她从前就爱笑,不过那时候是幸福的笑,如今空洞的笑声里是没底的虚,带着毫不保留的轻蔑。
他侧头掩去眼中的泪: “前天菱角说你晒太阳怕见风,我送来了一件白狐皮的抹额,怎么不见你戴上?”
是盛夏,她却要穿冬天的衣服了。
钟凝淡漠不理,菱角细声细气地道。
“小姐说那个抹额上头缀着的金丝和东珠太沉了,戴着头疼。”
薛焘颇为尴尬,幸好菱角提醒了他: “小姐瞧,王爷给你带了些爱吃的东西来呐。”
菱角放开小桌子,为钟凝一一摆上食物。钟凝眼神略过云片糕和杏仁酪,在梅花酒上停留下来。
“这坛子很熟。”
她蹙眉回忆道,突然明白了过来——
是成婚那年,两个人郎情妾意的时候,埋在树下一同酿的酒。
“是梅花酿。”
“是啊,要喝一点吗?”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薛焘欣喜地道。“嗯。”
钟凝尝着菱角递到她嘴边的梅花酒。
真浓澧啊,是一口就会醉人的那种酒吧。不过自己已经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了。当年的美好亦是醉人的,可惜消逝得这样早,这样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