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有愧么?”
木石又坚定起来,“我无愧。”
正淇思绪万千,找不到出路,像个溺水的人,随便抓了根草就殊死靠上去。
他用寅语磕磕绊绊对她说:“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木石攥紧了拳头,又不动声色松开。
她摇头。
“为什么?”
“要么带走所有巫女,要么我们都死在这里。”
“你会死在这里么?”
“殿下所言何意?”
“国师,你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木石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但一喘气的功夫,又伪装如旧。
“小巫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小巫……
只有她需要强调自己的身份时,才会刻意叫自己小巫。
“好。”正淇站起来,端着酒,“你不认,吾就当你不是。”
他仰头灌着酒,踉跄着离开了天牢。
敌国皇子,亡国国师。
这身份太悬殊,太不相配。
正淇仍光天化日下做着美梦。
若她只是个小巫女,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
还是有的。
是有的吧?
可是,不过是雾水情缘,何至于肝肠寸断?
养兵数日后,正淇还是带队离开了皇城,出征前往战场。
木石确实是巫女。她定然是在他身上种了蛊。
否则为何只要在她身边,他的脑子就如此不清醒?
远离皇城,行军路上,正淇逐渐找回了自己。
他依旧是那个在战场上举世无双的大将军,是正国的盖世英雄,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是先帝的良子,当朝皇帝的兄弟。
他挥动长-枪,带着孤注一掷的义勇,冲进了那固安的乱兵之中。
抛头颅,洒热血。
唯战场上炙热的厮杀气氛,能让他一往无前、毫无顾忌,抛却身后事,忘掉心中愁。
正淇偏执地想,他好像爱上这种杀戮的感觉了。
只有灭绝人性,他才不会犹豫和痛苦。
毫无顾忌的正淇如有神助,那本就是来寻衅的固安军队支撑不住,很快撤了兵。
下了战场,正淇头脑昏沉,没有急着撤兵,而是在附近的荒漠驻扎,让士兵就地庆贺。
他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喧闹中,独自坐在大漠枯梢旁,对月独酌。
战场上他杀伐果断,可战场下,他又开始优柔寡断。
他不敢书信回京,问木石的近况。
可他又卑贱地希望木石早已被新帝处死。
这样他就不是叛国贼,也不做负心汉。
想到这,他抬手将酒罐对准不远处埋在沙间的一块石头,狠狠摔碎。
大漠凉风席卷一地沙尘,薄薄地盖了他一身。
正淇仰面朝天倒在沙上。
情爱害人!
情爱害人……
他跌跌撞撞返回帐中,却见副将匆匆来报。
正淇眉头一皱,“是固安那伙人有诈?吾就觉得不妥,那兵力不足,撤退得又早,就像是……”
副将还没说话,正淇就已如梦初醒。
调虎离山。
太子使了招调虎离山……
固安亦是!
将他正淇引离皇城,不知是何人计谋,竟能环环相扣,算计至此!
“皇城如何了!”正淇忙问。
副将攥着一封书信,几次张嘴,都战栗到无法出声。
正淇干脆夺下那封信,定睛一看——
新帝已殁,皇城被困。
新帝……
已殁?
那张纸被指节碾得粉碎,等正淇反应过来时,已是一地纸屑。
副将跪在帐中,帐外收到消息的众将士皆仰天恸哭。
天妒我大正!
天妒英帝!
正淇目眦尽裂,手撑着帐中木桌,几乎要硬生生把那桌沿掰下来。
他一开口,还未说话,先露出一口沾血的牙。
竟是他咬牙过度,将牙根压迫到硬是出了血。
“你留在此地驻守,防着那群小人。”正淇披甲,“吾带兵回朝,驻京的士兵一定会守住王城。”
“属下遵命!”副将跪别将军。
正淇连夜带兵杀回王城。
这固安蓄谋已久,从接济寅国难民之时,就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此时,趁正淇不在,固安军一路突袭,直到兵临城下,将皇宫围在自己的刀下。
皇城之内的将士们殊死抵抗,可这固安竟在水土之中都做了手脚,导致王军节节溃败,距离城破,仅一门之隔。
直到。
远方铁蹄阵阵,是正淇带人冲回来了!
固安军已消耗多日,正淇一师也长途跋涉,没有哪方还是精将良兵,都只如困兽相斗。
不同的是,王军若退了,正国就没了。
王军哪怕是死,也不能让这片土地,改姓他人!
就是这口气吊着王军,固安僵持不住,最终还是引兵撤退了。
连战数夜未合眼的正淇,看见固安撤军,直接晕厥,从马背翻下去。
王城守住了。都城守住了。
他们的国,收住了。
固安这一举,直接捅破了两国之间薄如蝉翼的僵局。
前殿内。
暂代理政的正淇眼看着满堂跪拜的百官,摆摆手,还是拒绝了登基的请命。
换做以前,他可能不会有所忌惮。这王位他不坐,换个人坐,说不定还不如他。
但如今,他没有这样的自信了。
“三皇子虽年幼,但也正因如此,假以时日,可以教化成一位明君。”正淇推诿道。
“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当下的困境,要如何能解啊!”丞相见他拒绝,心急如焚。
正淇此时早没了那少年的意气风发,沧桑犹如老叟,“吾暂时居摄,待幼帝可以即位,吾便让权。”
“殿下!”
“不说这个了。”正淇揉着太阳穴,疲惫不堪,“吾皇兄的死因,查明了吗?”
那丞相鞠躬,“回殿下。寅国国师串通固安,里应外合,蛊杀陛下后越狱逃亡。”
正淇虽有心理准备,可猜想被证实,他还是花了些许时间,才消化这个事实。
国师,又是这诡计多端的国师。
而木石,不管她是不是国师,都与这血海深仇脱不了关系。
正国危机至此,全怪他正淇放任自流、数念叠加、引狼入室。
既是如此,他又怎配称帝为王?
莫不是要成为史书上人人唾弃的丧国君!
“奸人抓到了么?”正淇嗓音低哑。
“尚未。”丞相惶恐弯下腰去,“但臣已布局全国,在通缉奸人了!”
“干得不错。”正淇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可此时,想着这婀娜的身姿,他心头再无旖旎。
爱意,曾经浓重多么令人昏沉,如今就疼痛到令人多么清醒。
他失了父,失了兄,又险些成为丢了国的千古罪人。
正淇开口:“传令下去,不计一切代价,把寅国国师给吾翻出来!”
丞相谨慎地问:“需要到什么程度?”
“只要还剩一张嘴,能回答问题就行。”
“那其余人等?”
正淇的眼中已无光泽,他手指蜷了蜷,又松开,最后像叹了一声:
“格杀勿论。”
第40章 [VIP] 木石寻回
夜里的宫殿一片寂寥。
大抵是皇城运数已尽, 大正痛失两位国君,消耗王军将士无数。
行走在凉风中,正淇只觉得周身发冷, 像被看不清的冤魂缠住手脚。在昔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的后花园中, 他伫足不前。
本想来散心,想排遣苦寂,然而,看见花坛中的一处贫瘠土地, 正淇却百感交集。
他蹲在那一小块秃土前, 伸手过去按了按,泥土依旧松软,像是时常有人来翻动。
他记起了幼时的一件小事。
那时, 他才四五岁,太子年纪也不大,就比他长两岁。两人都是皇后所生, 本质都争强好胜。只不过太子更喜欢弄墨,他更喜欢打拳。
有时皇后得来了些新鲜玩意, 就会赏给他们。但两个人分不均,就会争吵。
太子仗着力气大施压, 正淇仗着会功夫暴打, 两个人总会磕得鼻青脸肿, 非得两败俱伤, 哭着找皇后告状。
皇后身子不好, 忧心这些小事,就更加体虚。皇上见了, 就把这俩不听话的揪到一起,一块教训。
皇上时常教导他们, “良善君子,先亲兄弟、亲血亲,知人心、懂仁爱,而后亲天下、亲万民。”
连手足至亲都不爱,怎会爱世人?
这皇上算是帝王中的清流,教出的两个孩子,也都不同凡响。
只是俩孩子那时太小,不懂这些深刻道理,只知道要讨好父皇。
皇上看他俩狡猾,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就给他们布置了个小考题。
他给这俩孩子屋中摆了一盘西域的贡果,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俩孩子知道父皇喜欢看兄友弟恭的场面,就你推我让,谁也不吃。
一开始只是谦让,推到后来又急了眼,就变成谁先吃谁就输了!
孩子馋得要死,谁也拉不下这个脸,先去吃一口。
然后一盘果子摆在屋中,越烂熟,越香甜。
最后,还是正淇大半夜被馋得不行,偷爬起来,扒了个果子舔了一口,甜腻得他满腹的小馋虫都得到了安抚。
然而,小正淇来不及喟叹,一扭头,就看到太子哥哥把他逮了个正着。
这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怀鬼胎,谁也没有出声。
果子熟烂的香气飘到太子鼻尖,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太子一动,小正淇也就顺势舔了舔嘴唇上的果肉。
太子问:“好吃吗?”
小正淇:“好吃。来一个?”
太子:“来。”
两人大半夜吃掉了一整盘果子……
第二天一起拉了肚子。
但那果子甜甜蜜蜜的味道仍徘徊不散,小正淇便和太子张罗着,把种子埋进土里,也许开春就能长出一树的果子。
但不知道是种植方法错误,还是浇水太勤,那被埋在后花园的种子,一直也没有发过芽。
正淇不甘心,小的时候,还会时不时来翻土,看那种子还在不在。
长大后,见识得东西多了,他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
然而,此时那一小块土地松软,正淇的指头插-进去,似乎还能摸到底下圆润的小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种子早就腐烂到不知所踪了。
但正淇就是感觉他摸到了。
种下的那个种子,没有长大。
就像太子所期待的,成为一个明君,为百姓立命,也一样,没有结局。
温润君子暴毙于寝宫,他的爱妻因此郁郁成疾,至今无法下床。
正淇抓住那块土。
不得善终。
皆不得善终!
“殿下!”
身后,副将来报,正淇起身,清掉手上的泥沙,表情泰然。
“说。”
“属下已追查到巫女的潜逃路线,定位在一处山城里。但怕不是固安人事先打点,那城民有心包庇,把人藏了起来。”副将报告道。
手指头已然洁净,正淇却仍无所事事地揉着,“那便不择手段,把人搜出来。”
“殿下,”副将以为正淇没理解,又强调一遍,“是那些城民……”
“我说了,不择手段。”正淇云淡风轻地打断道,“私藏祸水,那便不留活口。”
副将震慑在地。
他没有料想过,正淇大将军,竟会对平民下手。先前,这人向来对欺辱弱者的行为深感不耻。
想来,是时局动荡,篡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