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是提上课的事,他就推说等她身体再养好一点。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中自己的脚。
那天他破开土牢后就把人带回自己那边一起面壁思过。他只被罚了不痛不痒的三天,这让沈清鱼更生气了。凡是起身,必要咳嗽;凡是躺下,必要皱眉;夜里一定“惊醒”好几遍,白天就“魔怔”地发呆落泪;三不五时“咳咳咳”,好让他知道乱吃药害人害己。
回临月峰时她已经解气了,又端上恭谨的弟子礼,请他教习,可司马熏留下了“此人无比脆弱”的印象。
来凌天宗快两个月了,她只在土牢里学会一个土刑阵法,还不如去内门吃大锅饭,学得更快些。
司马熏把书摁低了看一下,“这书怎么了吗?”
又多了四个手指印。
“哦,不就沾了点手指印嘛。”
他好像是想帮忙擦干净,结果这两页书全沾满了油渍。
司马熏是故意的。
有一种恶趣味叫喜欢拆别人的面具。
有些人的面具格外让他不顺眼,比如那个忽然说别人送来的新酒很不错,让他尝了一口就醉倒二十天的师兄,那个世称君子剑的燕济宁;比如这个明明很嫌弃他还笑得假模假样的小家伙。
好在她从见面第二句话开始就没那么假了,还敢骂燕济宁小心眼,不然就要被他扔回席锋那里了。
别说就弄脏一本锻体功法,就是放把神兵在这,只要他觉得有意思,都能直接折断了。这世上就没有他司马熏不敢做的事。可惜无论再怎么逗这小家伙,她明明摘下面具要发脾气了,最后都会把面具再戴回去。
他是故意的。
孙月半和方士泠也有过故意惹她生气的阶段,被她打过一顿就老实了,但司马熏这只大傻蛋,她打不过也不能打。
沈清鱼自暴自弃,看他抹完了这两页,翻到下一页,捧得离他近一点让他继续抹。反正也背下来了,晚间重新默写一本出来就好。
他停下来,她就送上一方帕子给他擦手。
“你哥——”
“啪!”
沈清鱼把书“轻轻地”拍到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司马熏掰下一只新的鸡腿,啃一口,眼睛盯着她,慢吞吞地嚼啊嚼。吞下去,又咬一口,继续嚼。
“你哥是怎么出的事?”
你要是问这个,那可就有得唠了!
沈清鱼眼睛一亮,她非常兴奋地掏出一大堆卷轴,这没桌子,干脆把他拽下榻,把卷轴放到上面。
哥哥是被橡皮擦抹去的。
那只是很寻常的一次出门,每年都有。师父们带着刚学会御剑飞行的弟子像候鸟一样飞一个来回,路上打几个小妖怪,救助点凡人。都是年轻弟子,选的路线自然平稳又安全,停留的城镇都是大宗门的属地,再保险不过了。
沈夫人劝不住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每天每个驿站都必须发一封信回家。沈清达从不让家人担心,信一断,大家就知道出事了。
二十个人的队伍,领队的叔伯有化神期有元婴期,消失得毫无预兆毫无痕迹。三年多的时间里,各人的命牌陆陆续续碎掉,无力感笼罩了所有人。
“这一天哥哥出发……”
第一批卷轴是队伍里每一个人在那次行程的时间线,每个刻度配有一本厚厚的册子,记录了相应的人在那一天去了哪里做过什么,遇见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第二批是命牌碎掉的时间线。
“这天爷爷去拜访了幽玄宗主……”
第三批是寻人、问卦、招魂的时间线,对应的册子记录了相应的卦象和结果。
第四批是沈清达整个人生的时间线,每个刻度有两本册子,一本是当天这个世界发生过的大事和怪事,另一本也是相同内容,不过限定在失踪的区域附近,更细致。
她掏出了数幅地图。
“我们已经找过这些地方了。”
地图上标记了爛城各大世家旗下的商队、镖师去过的地方,围绕着失踪地点向外发散。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借用哥哥的信和路人、树精的记忆来复原当年情形,里头记录的内容真是细致到,恨不得连有几只蚊子飞过都写上。
“你看,哥哥是凭空消失的。”
她指着最后一页的记录,无打斗痕迹,灵力场也没有紊乱,真是凭空消失。
司马熏盘腿坐在地上,沈清鱼跪坐在他旁边,小小一只。
她望上来,“你觉得呢?”
蹊跷点有两处。
一,命牌碎裂的时间基本是按修为由低到高的顺序,沈清达只有炼气期,却是最后一个碎的。
二,整支队伍,卜天宗给的卦象都是“已死”,求问死地与遗体所在,都是“不详”。
司马熏心里已经有了结果,甚至连出了什么事都有了定论。
小家伙挨得很近,肩膀贴上了都没察觉,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他。
那些不告诉她真相的人,估计是不忍心熄灭她眼里的光。
这并不是在保护她。
满地的资料,字里行间只有“沈清达已死”五个大字。
她缜密到能在千里之外复原当年情景,真的分析不出来吗?
司马熏张嘴欲言。
“你是吃过假死药的人,应该能懂的吧!”
司马熏看着她。
她为了证明沈清达没死而做出来的假死药,反而是最大的证据。那并不是能轻易造出来的东西,堪比当年鬼谷宗造出抗魔法器了。
席锋那种毕生都在算计的人,每走一步都要留退路,竟然认定她做关门弟子。她看到的是假死,他们关注的却是救活。让人死去的方式千千万,能把心跳呼吸都停止的人救活却没那么容易。
这个小家伙,遇见她的人都要赞叹,可她却没有自觉。她怎么会这么没有自觉,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你很优秀”吗?
司马熏在想别的事,沈清鱼却以为她找到了同盟。
她给司马熏讲薛定谔的猫,完了跟他说:“哥哥就是这只猫,他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在事实降临之前,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
我看你比较像猫。
一只经受不起风雨的小流浪猫,被席锋当作攒功德的道具扔到他身边。
她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为她承受不住。
她根本无法接受沈清达已死的事实。这是个风一吹就倒的姑娘,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所以歪曲出她唯一能接受,听起来好像很合理的答案:沈清达可能死了,也可能没死。
她在逃避。
再让她这么下去,只会害了她。
她在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盾,藏起自己,也终将压死自己。
“沈清达已经死了。”
你娘死了!
沈清鱼咬牙把情绪忍回去。她还得向这个人学剑,不能得罪他。
司马熏盯住她的眼睛,要把那只探头出来又缩回去的小流浪猫拎出来。
“你想知道他怎么死——”
沈清鱼拔出铁剑,不想再认这个先生了。
司马熏挥挥手,用手背把她的剑拍开,铁剑寸寸碎裂。
“还算你——”
这只“还算有点血性”的小流浪猫扑去抢救榻上的资料了,铁剑的碎块会落到那里。
司马熏看见她用后背去挡那些铁片,挥手,碎剑被一阵风送走。
安静。
有条烧鸡味的帕子凑过来,被她一巴掌打开。
司马熏从自己袖子上撕下一块布,糊到她脸上。
“你干什么!”
“风一吹就倒,还爱哭。”
我——
沈清鱼在心里瞬间爆出了一万句脏话,给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问候得清清楚楚。
“打不过就哭吗?”
被气哭的时候是真的没办法自行停下来,根本是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司马熏看着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珠子,黑漆漆的,却又透亮,澄澈。泛着水光,却像两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种。
“站起来,继续。”
司马熏扔给她一把新的铁剑,“来。”
他们之间的第一堂课,终于开始了。
临月峰主每天都在无聊地等待对手上门,忽然有一天,一只小小的流浪猫跌跌撞撞走进来,他每天拿鸡腿逗它,它都不肯亲近,今天终于对他轻轻“咪”了一声。
而他这个屋主打算收容这只小流浪猫一段时间,在教它变得坚强之前,先不放它出去面对风雨。
第16章 朋友
“先生,凌天宗有无其他女弟子,我去取取经。”
“不知道。”
呼……
沈清鱼把涌上喉咙顶的脏话咽回去。
这人说好了要教她,结果依旧是每日喝酒吃鸡,什么也不教,她只能自己看着那本锻体功法磕磕绊绊地学。
并不是获得秘籍就能学会神功的呀!这儿的教材水平没有那么高。
她快要按不住剑了,得赶紧离这傻缺远一点。关上正殿门的时候,眼看最后一线光即将消失在他邋遢的脸上,她找回了一点点良心。
“先生,您若要对手,可以试一试我二哥,他叫沈清正,如今是燕宗主的亲传弟子。”
门缝透进去的一线光把他分成两半,像一柄剑劈开了他。
她有了真心要学剑,对这个便宜先生也愿意给予价值两分钱的关心。
“他于剑道上是极优秀的,凡人时剑法就很已然很好,入道三年就金丹。我不懂,但您想要的答案或许能从他身上得到。”
她把门合上。
便宜先生靠不住,找四傻蛋打听消息吧。吴须羡显然进入求偶期了,找他肯定一问一个准。
吴须羡确实知道。
他天资不错但点在法术上,尤其擅长土系,不爱飞,连御剑都比别人慢点。他剑术天资一般,没被哪个峰主看中,属于不高不低的普通内门弟子,没有小灶,只能吃大锅饭。
沈清鱼去食舍找他,一路走来发现自己的名头变得非常响亮。
丧钟的事变成了“临月峰主练功走火入魔,刚好被前来求学的妙手仙宗交流生救了”,沈清鱼“起死回生”,一下受万众瞩目。
燕济宁有没有借这种美化换她安静的意思,沈清鱼不关心,总之凌天宗内任何不让人高兴的事,那都是他燕济宁的错。
司马熏练的哪门子功,喝酒吃鸡功吗?臭气熏天功?
沈清鱼在众人好奇打量的眼神里回以矜持的微笑,坐到了吴须羡隔壁。
两人像在交换什么见不得人的情报。
“你怎么回事?”
狸奴的医术水平他们是知道的,研究院他们都去过,还混过几次材料玩,这丫头当年只会两个医诀,三年就能起死回生?
“那傻缺吃了老魔头改过的假死药。你在外头,知道他实际死了多久吗?”她与司马熏都莫名默契地避开了这件事。
“没人知道,”吴须羡比了个二,“有人取药要等药堂的堂主批准,他说等了两天才等到。你在上头,怎么不知道?”
“我在哪门子的上头。燕某某把我扔土牢里关了二十多天。”
“嘶……这么狠,你睡了他夫人吗?”
“他这样的,居然有夫人!”
“还没成,据说是卜天宗的。”
“先不管他。你知道哪里有女剑修?”
“还用哪里,你隔壁的逐月峰上都是。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路过一下?”
“好说好说,叫上他们一起吧。先上临月峰,他应该会喜欢你们。”她心情好了就开嘲讽,“燕某某果然不行,起的山峰名月来月去的,俗!”
吴须羡脸上高深莫测,“名字都是峰主们自己起的,你猜你隔壁为什么叫逐月?”
沈清月很熟悉他了,闻言八卦之火一亮,“你是说?”
“对。”
“不是吧!就是一个邋遢大王啊,还不刮胡子的呀。”
吴须羡对“胡子”很警惕,赶紧转移话题,“你既然要去,就赶紧安排一下,我们一起去路过。”
沈清鱼走了,吴须羡算了一下时间,想起一件事,凑到另一桌去打听。
大宗门普遍辟谷,但一日没飞升就一日是凡人,辟谷丹是外出急难时用的,平常还是要进食。吃的东西比凡人好,也就不用固守一日三餐,可以按照身体情况来调整。
只是此间等级森严,课堂上没有多少交流的机会,也没有什么娱乐场所,食舍就成了拉近关系的好地方。来这的要不就是真的饿了馋了,要不就是来保持消息灵通的。
“师兄,我这个月灵石不够用了,前两天你们不是接了修缮刑堂的任务吗?能带我一个吗?”
给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当哥应当很让人膨胀,那师兄摆起架子来,“你要去也行,不过刑堂里面吓人得很,你受得了吗?”
吴须羡是个包子脸,二十三四了还得管十七八的人叫哥,他一点都不显到脸上,非常配合,“哇……有多吓人啊?”
“我们要修的是土牢,土刑你知道吗?”
瞌睡来了枕头,他就势装傻。
“不知道,挖土吗?”
师兄们笑起来,招手示意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吓唬他,“活埋!”
吴须羡安静了好一阵子,“活埋?”
师兄看他好像真的被吓住了,就满意收手,“土牢里也没那么吓人,一面面土墙而已。就是看着逼仄阴森一点。”
“不是在说刑堂吗?活埋该是……那边的手段吧?”他作出不相信胡扯的模样。
“死不了,埋一阵子挖起来,再埋一阵子。你想试试吗?”师兄又吓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