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是圣人的长子,既嫡又长,不满十岁便被立为太子,十六岁入朝,辅佐圣人处理政事,到如今,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于民间颇有贤名,是以他早就成了百姓心中的未来皇帝。
崔世兴打马到了太子前,还未近身,便脱了马,弓身便拜,口中称道:“拜见太子殿下。”
他身后跟的数万人齐齐高呼:“太子千岁!”
声势浩大,响彻云霄。
太子在朝中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只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虚扶了崔世兴一把,道:“将军是我大鄌的功臣,快快免礼。”又高声道:“诸位免礼。”
待众人谢过恩后,他又走几步,与崔世兴相对而站,笑容深了深:“舅舅何须如此见外,孤与您本是一家人。”
崔世兴抱拳,颔首而立:“殿下过誉,臣食君之禄,自当鞠躬尽瘁。”
太子含笑点头,在他身后扫了一眼,疑惑道:“舅舅身后,怎么没有七郎,莫非还是旧伤未愈?”
众人了然,太子口中称的七郎,是当朝七皇子齐晗,传言太子与这个胞弟手足情深,感情非一般兄弟可比,果然不假。
崔世兴想起昨夜之事,面上露出难色,与太子离得近了些,小声道:
“此事非同小可,臣原想昨夜写封折子禀告圣人,但宫门已经下了钥,待一会臣与殿下一同面见圣人,路上在与殿下细细分说。”
太子拧紧了眉头,只当这个素来顽劣的弟弟不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连连点头:“舅舅,我们边走边说。”
崔世兴待着一干主要将领进了宫,其余诸将士便在西大营扎了寨,不过其中大部分的士兵早在战胜之后回了原籍,留下的数万士兵便编进了拱卫皇城的禁军里边,一时间便在长安城安了家。
翌日,薛陵澈向汾安侯府送了信和帖子,信中称以在西大营驻扎下来,正等着圣上下旨受封官职,待空闲下来便会到侯府拜会,请外祖父与外祖母见谅。
老侯爷与老夫人自是十分高兴,没有不应的。
儿女都成了家,整日在家赋闲抱孙子的大舅母孟氏听说这个大外甥在婚事上不顺时,更是起了为大外甥说门亲事的心思。
薛陵婼听说了之后,默默为兄长掬了把辛酸泪,舅母开心就好——
随即,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冲刷了大军凯旋的喜悦:
既蜀地上次地龙翻身不过区区半年时间,地龙第二次翻身。
与上次小打小闹不同,此次地震要严重上许多: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崪崩。高山为谷,深谷为陵。”
这是后世对此次地震的记载。
消息一传出,整个京城一片哗然,古人迷信,对地龙翻身这种事情都认为是触犯的神灵所致。
往上数几代,也发生地龙翻身这种事情,不过那朝的皇帝昏庸无能,任用奸逆,只是民不聊生,天下大乱,所以天降大灾,是以警戒。
但本朝不是如此,当今圣人年轻时精明能干,励精图治,是大鄌往上数几代的贤德皇帝。
现在虽然老了,但国家诸事基本上都交到了素来深得人心的太子手上,整个国家正繁荣昌盛的发展着,百姓也生活的很好,一点也没有亡国之兆。
不过此事显然是吓到了准备安心在大明宫颐养天年的圣人,蜀地到京城传来消息的第二日,宫里边下了令。
命太子齐晟亲至山东泰山,代父祭天,又令七皇子齐晗为赈灾使,亲往蜀地赈灾。
历来泰山祭祀这种事情都是圣人亲临的,他年轻的时候,自己也去过几次,不过祭礼繁琐又复杂,现在年纪大了,精神头与身体素质都跟不上了,便交给了年富力强的太子。
至于遣派七皇子赈灾一事,则是伤了城中一派待嫁闺秀的心,凯旋那日七皇子未曾出现,便以经是让大家伤心,如今更是归期不定。
许多人纷纷猜测,是不是七殿下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所以没有出现。
大晋民风开放,要不是七皇子深受盛宠,圣人特许其成了亲之后再出宫开府,以至于他现在还住在宫中,若是已经开了府,怕是会有不少盛满了少女心思的药材补品送进他的府上。
可惜圣人不懂坊间女儿家的心思,如今下了这番圣旨,大鄌贵女们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圣上既然让七皇子去赈灾,定不是她们想象中的七殿下伤重难行。
不高兴的是,蜀地一去千里,七殿下这一走,又不知几个月才能够见到他了。
这一度让不少想要办场宴会,邀请七皇子参加,让七皇子做自己女婿的贵族夫人萎靡了一阵。
对于薛陵婼来说,他的父亲薛策自外放后,便在彭州属地从一个小小县令,做到了当初彭州的刺史,薛陵婼是在彭州出生,彭州长大的,那边土地,承载着她的小半生。
同兄长一样,听闻家乡逢难的时候,她先是庆幸,还好父母远在琼州,阿弟也在山东求学,自己与哥哥身在长安,他们一家人,倒是避开了这场无妄之灾。
同徐文雁谈论时,她亦是一脸戚戚,安慰她道:“还好姑父姑母与二位表兄弟都不在那地方,否则怕也真是怕死了,只是苦了那里的百姓。”
苦了那里的百姓……
薛陵婼听到那句话时,心中竟生出了奇异的快感。
她热爱那边土地,因为那里有她最爱的糖水铺子,有她最熟悉的大街小巷,有她从小看惯了的山山水水,那是她的家乡,是她每每午夜梦回的地方。
但每当忆起家中出事后,他们一家人变成了别人口中避之不及的存在,父亲心心念念的百姓提起他时是满嘴的唾弃,人情冷暖,她看看得透透的。
她不敢出现在自己最喜欢的糖水铺子,去惯了的茶肆酒楼,母亲最爱的琥珀居,锦衣阁……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时间,她是该多么感谢崔齐的出现,如果没有他,那么自己只能每日只躲在山上不见人烟的小屋里,寥寥度日。
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的难熬,只是,当初她有多么的感谢,如今便有多么的难过……
第32章 询问
没过几天,新任的金吾卫左司阶到了徐家,薛陵婼已经半年没见过这个哥哥了,薛陵澈比妹妹大上将近四岁,如今已经是快二十了,他本来是要在今年年初便成亲的,一朝家中出了事,媳妇也没了。
许是经历的多了,且又上过战场,较之其他同龄子弟,薛陵澈身上便多了几分沉稳与刚毅,正是这份沉稳与刚毅,极讨中老年妇女的喜欢。
年纪大些的女人总是会变得爱作媒,孟氏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便宜外甥,心中暗道可惜,可惜自己没个年纪相仿的侄女,不然撮合一下也是可以的。
挑剔如王氏,也找不出这个带有官身的外甥的毛病,只能悄悄惋惜:这薛氏兄妹都生了一幅好相貌,可惜亲事都不顺遂。
再看看自己那个眼睛直盯着薛陵婼的傻儿子,明明差不了几岁,别人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差别怎么这么大。
对于那个便宜外甥女,她其实并没有多讨厌,可偏偏自家儿子眼睛长在人家身上,他难道看不出来,人家压根都看不上自己,还一厢情愿。
四郎是长子,以后是要撑整个二房的门户的,若是幼子也就罢了,她还愿意撮合一番,可他却是长子,他未来的妻子,应有一个对他有助力的妻族。
而不应该是一个区区刺史的女儿,这样的官品,或许在广西是够看的,但是在长安城,宰相门前七品官的情况下,就完全不够看的了。
更何况,妹夫虽然还是任着刺史一职,但琼州与彭州差的却不是一星半点,这辈子,他恐怕都回不了长安了。
她已经央求了伯父,伯父愿意将一个嫡出的孙女嫁给自己那傻儿子,太原王氏家主的孙女,未来会与三郎一起振兴二房。
老太太看见年轻有为,长的还好看的大外孙,已经高兴的找不到北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喜欢看年轻的小辈,当下便要留着大外孙在府中住些时日。
薛陵澈现下有了官阶,但还没来得及在京中置宅子,只能暂住军营,若是要住在外祖家,其实也未尝不可。
不过他年轻,面皮也薄,想着妹妹还客居在人家家中,自己还去住,着实太占人家便宜。况且他观府上的一众表妹,正是年轻貌美,正值妙龄……自己也算外男,委实不方便,便婉拒了。
老侯爷对待外孙子与外孙女不同,他心里头还怨着这臭小子的爹拐走自己宝贝闺女的事情,看见外孙那张脸时便觉得越看越像自己那便宜女婿,顿时气便不打一出来。
实则薛陵澈六分像娘四分肖父,这是老头的心理作用罢了。
徐家三位舅舅悄悄擦了一把汗,老爹年纪大了,越发爱折腾了。
看着一张黑脸的外祖父,薛陵澈内心波澜不惊,妹妹早就告诉他了,其实这个家里最好搞定的就是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外祖父了。
相处一会,老侯爷便对着这个乖顺的跟个小绵羊似的大外孙气顺了些,不仅孝顺还听话,关键人还聪明的紧,自己咳一声,便知道给自己送杯清茶,自己刚刚站起来,大外孙便知道过来扶自己。
真是和他妹妹同样的讨喜,不愧有着自己四分之一的血统,老爷子不禁沾沾自喜。
中午吃饭,徐家开了小宴,小辈们也都是亲戚,便没有什么男女不同席的忌讳,索性大家都坐一起了,连一项深出减入的徐文佑也现了身。
徐文佑身体不太好,便整日呆在自己院子里读书写字,不常现于人前,与府中的兄弟姐妹都不常来往,不过与薛陵婼倒是投缘的紧。
薛陵婼与这个表哥关系好,此刻见了他,便扬起大大的笑脸,隔空与他打招呼:“三表哥好。”
对方亦报以微笑。
目睹一切的薛陵澈,悄悄磨了磨后槽牙,他怎么有种不爽的感觉。
三舅舅虽是庶出,不过从小却是养在老夫人膝下的,与嫡出的两位兄长相比,甚至还更受宠。
老夫人对自小身体不好的三孙子还是很心疼的,此时看到消瘦孱弱的三孙子,再对比一旁几个体格健壮的孙子,连才十岁的小六都看着比他有劲,一时间越发心疼了。
徐文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意,走到老太太身前,轻声安慰:“祖母,近日孙儿得了幅百寿图,正想献给您呢。”
老太慈祥地笑了笑,拍了拍徐文佑得手,道:“好孩子。”
薛陵婼忍不住想起了她曾经见过的那个身体同样孱弱的皇长孙,忍不住将二人对比一下,那个皇长孙五月还穿着冬日的厚衣,隔着那么老远就能闻到药味,这样看来,表哥身体还健康些。
兄妹二人久未见面,饭后,薛陵婼拖着哥哥去散步消食,两个人许久未见,如今乍一见面,薛陵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想起刚刚在席间,自家妹妹照顾一众年幼的表弟表妹,吃饭之余,还不忘给各位长辈布菜,薛陵澈既是欣慰,又是心疼。
看着妹妹纤细的下颔,他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道:“阿婼,你长大了。”
若是在家中进膳的时候,妹妹才不会管幼弟幼弟阿灏吃得多些会不会积食,吃的少些下午读书时会不会饿,素来调皮的她甚至还会抢走阿灏爱吃的油闷大虾,故意逗他。
若是阿灏去找父亲告状,那么父亲定会说:“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与姐姐抢东西呢?”
这时,委屈巴巴的阿灏总会来宽厚的兄长这里来求安慰,他便会抚摸着弟弟的头,轻轻哄道:“我们做男子汉的,自然不能与小女子计较。”
还不满十岁的阿弟只能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薛陵婼没有听出兄长口中的深意,笑嘻嘻道:“阿兄也长大了,变得更俊俏了。”
薛陵澈摸了摸妹妹乌黑的发顶,比划了一下,宠溺道:“我记得去岁过年的时候,你也只到我胸前,怎么如今还是这么高?”
薛陵婼拍掉哥哥的大掌,不满意道:“怎么没长,我长了好几寸呢,阿灏才只到我的腰。”
提起幼弟,薛陵澈颇怀念:“阿灏才这么小,便独自远行。”
薛陵婼想起小哭包弟弟,忍不住笑:“就是,他那么爱哭,不知道自己偷偷哭了几回鼻子?”
薛陵澈白她一眼:“还说阿弟,你不也是个小哭包,我当年出游之时,你还抱着哥哥我大腿不让走。”
薛陵婼大囧,忍不住吐槽:“人家才没抱着阿兄大腿,只有袖子而已……”
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分开过,那次估计是二人第一次分离,她自然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舍。
兄妹两个忆起幼时囧事,都忍不住笑了,分离近半年的陌生感也消的一干二净。
聊了一会,薛陵婼几次纠结,想要循回渐进的问出一个一直深深藏在心底的问题:“阿兄,你在松州打仗的时候,过得怎么样?”
薛陵澈以为只是小姑娘好奇,便讲了起来:“军中生活五更起排练,自是无聊的紧,不过与诸将士一起吃肉喝酒,倒是比从前整日在书院里读书有趣些。”
薛陵婼继续问:“如此说来,那阿兄在军中结识了很多友人了?”
薛陵撤回答:“自是当然,他们都是心中赤忱,有报国之心的好男儿。”
他原本只是个只知读书的书生,纵使通些武艺,为自己规划道路却还是像父亲一般,考取进士,入朝为官,为黎民百姓做贡献,从了军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报国不止一条路。
感觉引子够了,薛陵婼小心翼翼地的问:“那阿兄认不认识一个叫叫崔齐的人?”
“崔齐?”薛陵澈想着这个名字,沉思了一阵,确定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真的没有吗,哥哥再仔细想一想?”薛陵婼不甘心,语气稍微急了些。
薛陵澈如今在朝为官,政治觉悟敏锐了些,想到:齐字是本朝皇族的姓氏,怎么会有人敢叫这个名字,妹妹这是在哪听说的?
思及此,他突然问道:“妹妹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是谁告诉你的?”
薛陵婼悄悄呸了自己一声,让你急,露馅了吧,她突然急中生智,胡乱诌道:“他是我们彭州崔家的人啊,阿兄不记得了吗,他小时候还同你一块玩过呢?”
“是吗?”薛陵澈回忆了一下,他记得小时候没有这个玩伴啊,也不在意,道:“那兴许是我不记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