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清一时方寸大乱,也顾不上其他,只能红着脸道一声:“阿婼妹妹得罪了。”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扶到桌子前。
薛陵婼坐在凳子上,脸色苍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眼中蓄满泪水,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呢?我明明前几日才刚见过阿爹?”
殷崇清大是愧疚,见着她此般伤心的模样,心中已经暗自生悔将此事告知与她,只能安慰道:“你也无需过于担心,陵澈兄同二郎还好端端的在狱中,伯父许是要雪冤了。”
薛陵婼却没这么乐观,这几日外面传言阿爹引得神灵降灾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不由得不担心。
此行的要说的事情已经说了,但殷崇清心中愧疚,又陪了薛陵婼好一会,直到看到她面色恢复如常才算离开。
齐晗手上提着糕点,兴致冲冲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发现,没了小娘子在身旁,原本说书先生讲的那缠绵悱恻的书生与狐妖的故事竟没了滋味,变得腻歪歪了,原来他哪是爱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他喜欢的不过是小娘子在身边。
是以听书的时间未过半,他便乏味的离开了,又特地绕了城南的糕点铺,买了小娘子喜欢的蜂蜜糕,这几天小娘子整日心神不宁,连饭量都比平常小了一大半,他看着心疼。
走到巷子口,迎面出来一个步履匆匆,穿着件广袖长衫的男子,衣服上还用金线绣着麒麟纹的滚边,瞧着就价值不菲,齐晗不禁狐疑,他与小娘子租的宅子处在彭州城的贫民区,左邻右舍的也都是穷苦人家,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有钱的邻居?
再看看那人的脸,齐晗心中一动,只觉莫名的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可是这又不长安,他哪来的这么多熟人?齐晗失笑,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进了巷子,浅浅的沙沙脚步声在身后传来,齐晗握紧拳头,一回头,几道黑影飞速地闪过,他脸上闪过一丝阴翳,轻呵一声:“滚!”
脚上动作不停,踢上路旁的一颗小石子,石子嗖的一声划破空气,飞入一旁的屋顶上。
周围隐隐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哼声,伴随着物体倒地的声音,齐晗转身,神色恢复如常。
回到家中,院子里静悄悄的,宅子不大,只有三间房,两间做二人的卧室,中间的充当厅堂,院子里搭的小棚子是厨房。
不知为何,齐晗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房门未关,他轻轻走进去,只见小娘子静静的坐在桌子前,低着头,看不出神情。
听到脚步声,薛陵婼以为是刚刚走了的殷崇清又回来了,头也没抬,问道:“崇清哥哥,可还有什么事?”
却是无人回答,她抬头看去,瞧见来人,心里头猛地咯噔一声,又站起来佯装无事道:“今天怎回来这么早,故事听完了?”
在小娘子口中听到其他男人的名字,还亲密叫着什么哥哥,齐晗心中很是不爽,但还是像平常一样走过去,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桌子上,回答:
“今日讲的乏善可陈了些,听着的无趣的很,记挂着你,便先回来了,你近来胃口不好,我便买了你爱吃的蜂蜜糕。”说到这,他哼了一声,语气还是油腔滑调:“小娘子可要奖励我些什么!”
薛陵婼心中微甜,抱起糕点,转身假装凶巴巴道:“要什么奖励,整日胡乱花钱,我看你还是把钱袋子交出来吧,这次又花了多少?”
口是心非,齐晗轻笑,眼睛瞟向桌子,只见桌子上放着两个茶杯,一杯放在了小娘子刚才坐的地方,一杯在对面,看得出来是有两个人相对而坐,不过这个距离倒是还可以,齐晗心中比量了一下桌子的宽度,得出一个较为满意的结论。
对面杯子差不多空了,只剩了一点残留在杯底的茶渣,定是小娘子亲手泡的茶,七殿下的脸黑了,装似无意地问道:“方才可是来了客人?”
薛陵婼先是心虚,随后又恍然大悟,怕什么?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行得端,坐得正:“的确是来了客人,是我幼时的邻家哥哥。”
“哦!”
幼时的邻家哥哥=青梅竹马,齐晗瞬间想到了刚刚在巷子口遇到的衣着富贵的年轻公子,那不正是前段时间在大街上追小娘子的那个青梅竹马吗?姓殷来着,只是那日小娘子还称他为殷家阿兄,今日变唤了什么什么哥哥,这变得,也着实太快了点。
七殿下的脸更黑了……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茶壶,用手掂了掂重量,略轻,看样子里面剩不了多少了,他心中又不爽了,不仅喝了小娘子亲手所煮的茶,还喝了那么多,早知道刚刚在巷口遇到那个殷什么来着的时候,他就不应该管他是什么人,先爆打一顿再说。
七殿下的脸黑如锅底……
薛陵婼看他提起茶壶,连忙制止道:“茶水都凉了,不能再喝了,你若是渴了,我们再重新烧些热水。”
齐晗愤然放下茶壶,也不知小娘子同他说了什么,竟说了那么长时间,连水都凉了,早知道自己今天就不该出去,就应该留下来会会那个殷什么……
世上没有后悔药……
七殿下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体会到传说中的怨妇心情……
“算了,我现下也不怎么渴。”他才不要同那个殷什么用一个茶壶喝水,回头就换新的。
这般想着,齐晗放下手中的茶壶,转头看向薛陵婼,虽然茶壶是一定要换的,可是掌握着财政大权的人毕竟是小娘子,此事还需经过她的同意。
他回来之后这一会光忙着吃醋,还没有正眼瞧过小娘子,现在这一看,才发现小娘子目下通红,眸中还含着水意,盈盈泛光,站在那里小小的一只,楚楚可怜。
这分明是刚刚才哭过一场,齐晗桃花眸中敛去情绪,凌厉的长眉微微皱起,走向前去,拉着袖子擦上她的眼睛:“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报仇。”
这个“人”自然是那个殷某某。
薛陵婼后退一步,用细细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看到对方委屈的神色又解释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见了我那位邻家哥哥……想起来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一时有些伤感。”末了,她又不放心道:“才没有人欺负我,你不要莽撞。”
小娘子平时利落冷静得不像话,今日却眼神躲闪,语言含糊,说什么想起小时候的事,心中伤感,这等鬼话,他才不信。
齐晗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才遏制住想要质问的冲动,竭力用着平静的语气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不傻,身为一个深宫大院里平安长大的皇子,对这个深山中孤身一人且容貌不俗的妙龄女郎说从来没有过怀疑是假的,当然,他倒不至于会认为这是针对自己挖的坑,毕竟……即使她是坑的话那也是自己一脚踩进去的。
而且,他愿意踩一辈子……
他知道她的身后另有乾坤,自己也不咸不淡的试探过几句,她也是个聪明的,从来也只是轻描淡写的随意揭过,岔开话题,他倒也不探根究,随她去了,可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好像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等闲视之了。
他想要知道,她的一切。
第53章 对峙
日头西下,天色渐暗,房中未燃烛火,从薛陵婼的角度看去,那人的一半脸隐藏在暗中,细白瓷般的肤色散发着冷意,她怔怔盯着看了许久,半晌,才用着似笑非笑的声音说道:“你不也瞒了我好多事情,我们……彼此彼此罢了。”
齐晗喉间一哽,继而背过身去,胸中有些闷痛,又变成愤然。
她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她同自己心里头想的一般无二,从一开始相识的时候,他们之间便一直都各怀心思。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无能为力,背过去的身子也微微一颤,他不敢再看薛陵婼,惧怕她那讽刺讥诮的眼神。
薛陵婼淡淡的笑了两声,心中骤然收起了浓重的无力感,她慢慢悠悠的踱步至齐晗身前,仰起头,又道:“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是揶揄的语气,齐晗自然是知道这不是什么关心的话,神情变了又变,他的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终是遏制不住冲动,俯下身去,掐住她的肩膀:“如你当初所想,我确实来自松州。”
声音中带着怒火,他也不知道是对着自己还是对她,说到最后,他怕她听不懂其中之意,又加上:“是松州疆场,我……无什么难言之隐,这,便是您想知道的。”
薛陵婼心中微惊,不禁皱了眉,她知道这人肆意,却没想到这般胆大妄为,她心中暗暗思忖,这些时日,是不是应把他禁在家中,不许出门,末了又气他不知天高地厚,明知逃兵是大罪,还整日在外闲晃。
信息量太大,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浑浑噩噩了好一会,忽略了旁边男子幽深的眼神。
夜色渐深,马上就要到宵禁的时间了,想起白日里同殷崇清的约定,薛陵婼迅速换了件墨色的圆领袍子,打散了发髻,一头乌发全盘于头顶,带上顶胡帽,不多时,娇俏美艳的女郎变成了个容貌清秀的小郎君。
出了房间,便看到站在外面的男子,脊背有些弯,有些佝偻,不像平常那样笔直的挺着,薛陵婼心中蓦然多了几分慌张,走向前去,她站在他面前,挤出一个笑:“等我。”等我回来,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她心中藏事,笑得假得很,齐晗微微抬头,也不答应,也不说话,只随着走出院子,他知道,在外面,会有一个人在等她。
薛陵婼走出大门,悄摸摸的往巷子口瞅了一眼,依稀可见一辆乌蓬小马车,她以袖子挡了挡,对着齐晗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你会后悔吗?”
那人站在门边,突然间问了一句,薛陵婼回头,不知所以然,下意识摇了摇头,她看向那人,见其面无表情,神色晦明。
他看见了自己的动作,唇间勾出一抹笑意,声音低沉了一些,端起微弓的身子,对着她做了一个叉手礼,道:“我也不会后悔!”
叉手礼非平常的作揖、拱手之礼,属正礼,多用于对上位者或对长辈,为贵族之礼。
薛陵婼屏住一口气,觉得有些异样,却又想不到哪里不对,她转过身,向马车处走去,那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知道没了踪影,齐晗想起刚刚少女脸上的三分怯懦,七分希冀,紧紧攥着的手松开了,他转身走向暗处,微不可见的说了一句:“走罢!”
这时他的身旁突然出现了两道黑巾覆面的人影立于他的左右,那——
既是臣服的动作,又是钳制的姿势……
听着哒哒的马蹄声,薛陵婼倏的不安起来,掀开帘子,她回头看去,微弱的星光下,她隐约看到在那方小小的巷子口,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再想细细瞧去,一只手拉住帘子,她疑惑看向手的主人,只见殷崇清对着她摇了摇头道:“阿婼妹妹,现下是宵禁。”
薛陵婼淡淡应下,想起方才那厮方才古里古怪的问她会不会后悔,心中更慌,转而一想,等到自己回去,将自家的事情告诉他。
到那时,所有的隔阂与欺骗全都会化为乌有……
只是,她没想到后来自己的这些美好愿望,全都变成了空想。
薛陵婼进入狱中,见了兄长与幼弟,入了夜,幼弟已然入睡,隔着栅栏门,她的兄长隐晦地告诉她,再过不久,他们一家人兴许就能团聚了。
她心中一直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偌大的喜意险些将她吞没,直到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现实给了她当头棒喝,她找遍了一个院子三个房间,等到天明,发现了墙上挂的那把光秃秃长剑消失了之后,她才意识到,那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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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
黑云压城,狂风大起,出了殿门,暗道不妙,薛陵婼急步走至廊边,暴雨便已经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珠打着栏杆角绣球花的叶子,紫色的花瓣零零散散的掉了一地,狂风吹着暴雨,吹到了她的脸上,窄窄的廊子并不能为她遮风挡雨。
她所穿的裙子是曳地的,现在淅淅沥沥的沾着泥水,黑乎乎的深一块浅一块的。
心中纠结,一番思量之下,薛陵婼站到宫殿门口的檐下,虽说风大了点,但总归淋不到雨,殿中有那个人在,她才不进去。
她悄悄向殿中看去,那人跌坐在蒲团上,病怏怏的半垂着头,脸色苍白,神情狼狈,透出几分失魂落魄。
不知怎得,她心中闪过几分得意的快感。
齐晗听到雷声阵阵,抬头一看,瞧见人又回来,心中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飞快的从蒲团上站起来,一溜烟跑过去,看到外面的雨势,只觉连老天爷都在帮自己,这下小娘子跑不了了。
看见来人,薛陵婼神情一肃,迅速在反复的发髻上拔下根簪子,簪子华光异彩,不仅好看,而且锐利,她刚刚被这人占了便宜,现在可不会再吃一次亏。
小娘子气势汹汹的样子让齐晗下意识顿住脚步,并且又后退了一步,她手上拿着簪子,眼睛瞪得滚圆,大有一幅你敢过来我就和你血拼到底的架势,他只能摇摇头,好脾气的哄道: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离你远些,你也要当心,那东西利得很,你莫要伤到了自己。”
油嘴滑舌,口蜜腹剑,以前被你哄得昏头转脑就算了,如果我现在还相信你,那干脆自己找块豆腐撞死得了,薛陵婼嗤笑两声,手上攥得更紧了。
齐晗看她一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样子,又道:“你莫怕,我只是想同你说句话。”
薛陵婼撇过头,冷冷哼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是说说你是怎从彭州跑掉的?还是说说你怎么在松州跑出去的?”单论一张嘴,她自认比他逊色不了多少。
“我……”在嘴里的话一梗,连续被.插了两柄刀子,齐晗有些委屈,解释道:“前些时日,我去找你,可是屋舍如旧,却没有你。”
前些时日,他都走了大半年,直到前些时日才想起来自己,薛陵婼心里头发辣,怒意更甚,又听到那人撞死无辜道:
“我当初尚有些隐情……”
薛陵婼怒急反笑:“什么隐情,是有什么人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你不跟着走就杀了我……”
齐晗:这剧情怎么有点耳熟……唔,风流书生和美貌狐妖的故事上好像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