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晗的册封典礼定在了四月初八,圣人特地召回了二子赵王与三子陈王回京观礼。
太子的脸无疑变得更黑了。
提起四月初八,薛陵婼不免想到了徐文雅,徐文雅去年成亲时,也是在四月初八,三月里孟家传出消息,徐文雅生了一个女儿,她还托人给小外甥女送了礼物。
到了四月初八这日,齐晗正式被册封为秦王,从晨元宫迁到了宫外的亲王府,此举彻底代表了他自己彻底长成大人,可以和大明宫分家了,更代表着他以后要正式入朝争权夺利,大展拳脚。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这般做,谁知他又给了朝野一个更大的惊喜。
宫中久没有盛事,因他的册封礼,皇后发现从前太子妃做的宫中账目尤为杂乱,由此开始整治六宫,想要把宫中的账目明细清楚。
她看了几日账本,看的头风症发作了,见此,薛陵婼自告奋勇,毛遂自荐替她查账,她立下了军令状,皇后再斟酌之后答应了。
大明宫中有数万人,账目实在繁多,她便躲到了皇后一旁的小隔间里清算,这间房子在冬日里是暖阁,天气渐渐回暖后便闲置了,此处鲜有人至,又和皇后挨得近,方便传唤,她把大本营放在了这里。
与此同时,朝中表面平静的水面下实则波涛汹涌,赵王陈王回宫观礼,就此被圣人留在长安,太子一派更受打击。
另一边,齐晗大约是在殷采凝一案中显露了天赋,圣人把他放入了大理寺,让他专职去查案,可长安就那么大,能有多少案子让他查,大理寺少卿为了哄住这个不能惹的刺头,专让他研究那些积年的悬案。
谁也没想到,齐晗的第一个案子,直接把自己家给端了。
这晚的夜色极浓,浮云深瞑,月亮和星子都躲了进去,给它嵌了一层银灰色的边,神秘诡奇,高高的城墙上,将领对守在丹凤门的金吾卫做了一个下钥的姿势,眼看即将下钥。
忽然,黑黢黢的远处破开一道火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队人马慢慢靠近,伴随着有人高呼:“且慢,千岁驾到,稍安勿躁。”
这个时间点,敢这么大张旗鼓不惧的宵禁的只有一位千岁——秦王!
丹凤门城门大开,毕恭毕敬的把人送了进去。
车驾一路晃晃悠悠的到了蓬莱宫前,动静闹得极大,吵醒了正在梦乡中的圣人与皇后,两人询问何事。
下面的人回报,秦王殿下求见帝后。
等二人穿戴好,到了大殿,齐晗已经把人都给清了出去,只剩下来一个跪在地上的瑟瑟发抖的老妇。
齐晗着了件玄色大袖袍,高大的身形笔直地站着那里,依稀显露出少年初长成的骇人气势来,一头浓密的墨发整整齐齐束到金冠之中,映的容颜冷白,整张脸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眸子亮的吓人。
莫名的,皇后的右眼皮跳了下。
睡得正香被吵醒,圣人不免有些愠怒,看到儿子,发作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你可知,按律令你是要挨板子的。”
齐晗弯腰,恭敬道:“是!”
圣人无处撒气,背过身去,看到皇后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瞪着堂下跪着的老妇。
“皇后识得此人?”
皇后从震惊中被唤出来,听到圣人发问,匆忙摇摇头:“臣妾只是觉得有些眼熟,许是眼花看错了。”
齐晗似笑非笑看向皇后,适时开口:“娘娘可看仔细了,当真不认得此人?”
皇后一怔,忽略了儿子对他称呼的变化。
你方唱罢我登场,同样在睡梦中被请来的太子突然推门而入,给父母请过安,看向幼弟:“这么晚了,又出什么幺蛾子,什么事情不能在白日里说?”
“此事阴私,若是青天白日里说传出去了怕是要贻笑大方了!”齐晗噗嗤一笑,目光凝睇住太子,施礼道。
太子不耐:“有什么事情,赶快些说罢,不要叨扰阿爹阿娘!”
齐晗轻笑,摆了摆手,指向堂下老妇:“诸位且看,认不认得此人?”
那老妇缓缓抬起头,在花白的发丝中,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浮现在众人眼前。
“你——”太子随意瞟过一眼,只觉眼熟,却又想不到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齐晗开口,对堂下人道:“你自己说说你的身份。”
满殿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老妇眼睛一瞬间瑟缩了一下,声音发颤:“奴婢赵氏,二十年前曾在骊山行宫做女官,后来诈死出了宫。”
听到这里,太子直觉浑身一震,立时僵在了原地,恍若从天降了一个霹雳,劈在了头顶上。
他的脸瞬间变得面如土色,惴惴不安的看向皇后。
第87章
忆起往昔,赵氏不免有些恍惚,二十年前,她尚年轻,是皇后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一日,主子突然召见了她,封她为骊山行宫的女官,并且交给了她一个奇怪任务。
在民间找几个身强体健,并怀有妊娠的妇人,将她们带到行宫中软禁起来,不许和外人接触。
那时恰逢太子妃刚传出有喜的消息,她以为皇后是为了给未出世的小皇孙选奶妈,便即刻上任。
很快一切都布置好了,她传讯给了皇后。
宫中马上又传出了喜讯,将近四十的皇后也有喜了,婆媳二人一同怀孕,引为长安笑谈,皇后高龄怀孕,身体孱弱,太医建议,请娘娘去个安静的地方养胎。
皇后便带了太子妃到骊山养胎。
等到皇后到了骊山,在机缘巧合之下她惊奇发现皇后并没有怀孕,她心中惊骇不已,却只能将这个秘密深深地瞒在心底。
与此同时,太子妃腹中的小皇孙与偷偷豢养着的孕妇的胎儿慢慢长大,一日太子妃突然发动了。
皇后处随即传出来消息,娘娘受到惊吓,跟着早产了,可那些豢养的孕妇没却有一个发动。
她又接到一个命令:剖腹取子。
第一个妇人肚子里的是一个女娃,她在一片血淋淋中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她的母亲血崩而亡。
紧接着她又收到消息,太子妃娘娘因难产昏了过去,昏倒之前,她诞下了一个小皇孙。
赵氏成了刽子手,只能用刀子刨开了第二个妇人的肚子,又是个女娃,然后第三个,第四个……
在一阵阵的血腥气中吗,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男娃,那个男娃的母亲不过才十七八岁,还是少女的模样,临死之际,用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看着自己怀中孩子,死不瞑目。
紧接着,她奉皇后之命,用怀中的男娃趁太子妃产后昏迷之际偷偷调换了小皇孙。
从此之后,小皇孙成了皇后的孩子,而那个被换到了太子妃身边的男娃,同他们一起回了宫。
过了好几个月,她才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太子妃娘娘新生下来小皇孙天生体弱,未满三月便早夭而亡。
她突然想到,那个过早在母亲腹中出世的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男娃,他在自己怀中的哭声比猫儿叫还要虚弱。
没有人感到惊奇,因为太子妃所生的皇长孙,也是一个短命之像的病秧子,与之相反,皇后的小皇子虽是早产,身体却极为康健。
她听到偷偷有人议论,说小皇子克死了小皇孙。
小皇孙夭折没过多久,行宫里开始死人,先是那些可怜的生来丧母的女孩子们,慢慢的是那些年纪大的,给孕妇们送过饭的老嬷嬷。
那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于是她多年的经营终于要派上用场,在一位同乡的帮助下,诈死,出宫……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一边走走停停,多年后,她走到了蜀地,定居在了彭州,因为她在后宫待了多年,通晓礼数,便投身到了一家女学,靠教授女学生为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慢慢的忘却了前尘旧事,想着收养个一子半女,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
直到有一日,她在彭州的街头看到了一个少年郎,模样生的很英俊,行动举止也是贵气洒脱,与她曾经见过的一个贵人很是相似。
她悄悄地跟着他,听到他的说话用的是长安的口音,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辞了差事,一直等待的那个人的到来。
她等了整整一年,就在以为那个人不会再出现的时候,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在一个秋日的早晨叩响了她的家门。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赵氏静静讲完了自己的故事,整个大殿万籁俱寂。
太子脑中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赵氏发抖的声音中啪的一下裂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向气定神闲,连眼皮也不翻一下的母亲。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一片寂然。
众人依旧一言不发,终是圣人先开了口:“七郎,你这是要状告自己的母亲?”
齐晗平静的脸上一片漠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神色自若道:
“不敢,圣人让臣进入大理寺查案,臣便发现了一桩行宫之中的悬案,细察之下,才发现其中牵连甚多,不敢自己定夺,此事毕竟有涉及到皇室颜面,才斗胆深夜面见圣人与皇后。”
“你倒是公私分明。”圣人面色沉重,不见喜怒,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夸他。
此刻殿内没有宫人,两个儿子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圣人自己斟了杯茶,递给皇后:“此事皇后要怎么看?”
皇后淡淡一笑,接了圣人的茶水,看向齐晗,目光依旧带着温柔的慈意:“仅凭这妇人一面之词,又能说明什么,七郎可有证据?”
齐晗恭敬上前,施礼道:“现在没有证据,此事重大,没有上达天听之前,臣不敢细察,如今听凭做主?”
圣人眸色渐深,凝视着下方幼子,半晌才道:“你可想好了?你可知,你可知你今日犯了多大的罪,来日里不管查得到还是查不到,你自己……”
齐晗冷冽的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圣人,打断他的话,决然道:“臣知道,自臣今晚决定踏入这蓬莱宫起,项上的人头便已经没了,我就没想过自己还能直着走出这蓬莱宫,只是我死,却也要死的明白。”
没想到会是这种场面,赵氏面色惊恐,皇家的名场面被她看了遍,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她抬头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圣人,暗暗做下一个决定。
“奴婢愿以死相证!”
说着,她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突然向前狠狠跑去,只听“砰”的一声响。
齐晗阻拦不及,只看到她的身体缓缓向地上倒去,他走近一看,柱子上血迹斑斑。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向前方,额头凹进去了一块,血肉模糊,汩汩的鲜血顺着脑袋流到地板上,成了一滩。
齐晗身形一僵,蹙起精致的眉尖,口中吐了一口郁气,他看向众人,轻轻摇了摇头。
证人以死明志,证据便突然没有那么重要了。
“够了!”突然间,太子大喝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发出一声极大的咚声。
原本淡淡的皇后忽然勃然变色,大声道:“大郎,你这又是做些什么?”
太子抬头,红彤彤的额间渗出几道鲜红的血丝,他没有理会皇后,只看向齐晗,眼睛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声音中夹杂着哀痛:“你早就知道了?”
齐晗愣了愣神,面不改色,居高临下看向他,微微点头。
太子痛苦地闭上眼睛,苦涩道:“是我小看了你,你想要什么?”
殿中灯火忽明忽暗,映在他的脸上,看着这张与自己肖似的脸,齐晗低了声音,语气中染上几分悲怆:“我知道在我死后,此事会就此烂在蓬莱宫,烦请您帮那些无辜因我而死之人立一座坟,四时祭拜。”
太子睁开眼睛,看向圣人,苍白的脸慢慢变得扭曲,他嘶哑着嗓子:“阿爹,此事为我所为,是我恳求阿娘,阿娘不得已才……”
“你?”圣人惊了一声,眉宇微皱,“你为什么?”
皇后迅速自座椅上站了起来,轻喝一声,制止住太子:“大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太子强笑,露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他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是儿不孝,当年阿铭自出生之时便遭人暗害,赵王等诸王都未离京,虎视眈眈……”
他话没有说完,圣人打断了他:“恐怕不止诸王,你心中也在防着朕,你虽然嘴上没有说,可心底却把朕当成暗害阿铭的凶手?”
太子微怔,当年他娶了太子妃,很快又有了皇长孙,有了继承人之后,朝野之上实力大增,重臣们皆引为主,纷纷奏请圣人让诸王就蕃。
他得意不已,逐渐忘形,直到一日尚在襁褓之中的的嫡长子被人暗害,才如当头一喝,他一直以为此事是诸王所作,直到后面慢慢学到了帝王之道。
朝堂之上最讲究制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便是帝王心术。
明白的圣人的心思之后,他选择了蛰伏,随着“次子”的早夭,圣人终于让诸王就藩,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