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绝望俯首在地,努力咽下心中的不甘,自己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如今东窗事发,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儿不敢!”
圣人冷哼一声,浑浊的眼睛中的目光却锐利不已:“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
“陛下!”皇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拽住圣人的袍角,悲戚哭道:“您饶他这一次吧,是臣妾教子不严,臣妾愿待他领罪,只求您饶他这一次。”
“阿娘。”太子抬起头来,看到为自己痛哭的母亲,神色微微动容,苍白的面庞落下两行清泪,他转向圣人:
“是儿不孝,只是此事不关阿娘的事,儿甘愿领罪,只求不让连累母亲。”
大殿之中女子的哭声越发凄厉,齐晗笔直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切,将目光投向血泊中的赵氏,眼神一暗。
圣人长叹一声,抬起手扶起皇后:“你放心,这是你我最心爱的儿子,他不会有事。”
得到了这句保证,皇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叩下一个头:“多谢陛下。”
她破涕为笑,转头看向太子,谴责道:“你过去左了性子,你父亲不予计较,父母慈恩,莫要相望。”
太子不见喜色,惶惶看向齐晗,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抬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又停在了半空中。
“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恨我也是应该。”
齐晗抬眸,精致桃花目上翻红的眼尾斜睨他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疯狂的神色,讥诮道:“我为什么要恨您,无论是生恩还是养恩,您都给了我。”
太子喉间一哽,顿了顿,“这些年来,其实我都知道,太子妃如何对你我其实都看在眼中,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呵,保护我?”昏暗的烛光下,齐晗眉目阴鸷,瞳孔中映上了地上血泊中睁着眼睛不甘心的尸首,在太子不可置信的惊疑中弯了唇角,发出一声森然的冷笑:
“左右我也活不成了,等我死了,麻烦太子不要把葬在长安,免得多年之后,地狱再见时,还要纠结该唤您一声兄长或是——”
太子愕然的睁大眼睛,后背立时冷汗涔涔,在猜到他要说什么之后下意识飞速地伸出手向他的嘴捂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这惊心动魄之际,一阵巨大的劈里啪啦瓷器摔碎的巨大声响传入殿中,他看到齐晗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被巨大声响掩盖了下去。
太子紧绷的神经在这一瞬间松弛下来,放松下才发现腿上脱了力,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殿外开始传来细细簌簌的脚步声慢慢变大,由远及近,带着嗡嗡的交谈声。
皇后镇定了神色,麻利的越过二人走到门前,高声问道:“出了何事?”
未几,殿外传来一道带着惺忪睡意的年轻少女的声音,声音带着些娇憨沙哑,仿佛才刚在睡梦中惊醒。
“回娘娘,下官夜里在暖阁里看账本,瞌睡虫发作便睡了过去,方才被老鼠声吓醒,一时昏了头,随手抱起了那个玉釉美人大肚瓶砸了过去,特来领罚。”
听到这个声音,齐晗疯狂的神色怔忡住了,渐渐恢复清明。
第88章
殿外,薛陵婼双拳紧握,长长的指甲陷入肉中也未察觉,她低着头,光洁的额头上几滴汗珠顺着白净的脸庞滑落,强忍住遍起鸡皮疙瘩的战栗感,她定了定神:“按大明宫律令,无故损坏宫中财物者杖三十。”
未几,门里面传出皇后的温和的声音:“你有缘故在先,算是因公误事,板子便算了,罚三月俸禄,今日天色晚了,你回房间歇息吧。”
薛陵婼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发觉身后一片寒意,她摸了摸被冷汗浸的湿透的衣服,才松了一口气,她弯腰施礼:“多谢娘娘宽恕!”
殿内,等门外脚步声远去,太子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好在是虚惊一场,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关皇家颜面,若是真的传出去,谁先知道谁就先掉头脑袋。
当然,作为第一个把这事给捅出来的齐晗一定会被赐死。
因为此事涉及到皇家颜面,寻常人家若是出了这种以孙充子之事尚且要受人诟病,更无论皇家了,不过,再怎么说这事是皇室自己关起门来的家事,处理起来可大可小。
这事情到底还是没有说破,如果众人以后缄口不言,齐晗还是有一丝能保全的希望,如今圣人心中心照不宣,只要齐晗配合,那这件事就可以当没发生过。
想到这里,太子又沉下心来,他从小亲自养大的“弟弟”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费尽心思整着一出,怎么可能会甘心配合,不然他方才怎么会当众唤他父亲。
他倒是应该感谢刚刚那个不慎砸碎花瓶的女官,花瓶破碎的声音恰好将那“父亲”二字给掩盖了过去,只要没人听的到,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诚如太子所想,圣人清清嗓子,心中已经下了决断,发话道:“七郎,你今日受奸人蒙蔽,长辈们不与你计较,今日之事只当是忘了,现在天色已晚,你不好出宫,在宫中歇一晚吧。”
太子面露喜色,虽然猜到了齐晗接下来的态度,但还是期待的看向他。
快答应呀,不管心中情不情愿,总要保住自己的命。
结果不出他所料,齐晗面上挂上一丝防备的笑意,微微歪了脑袋,露出一抹如孩子的稚气,好奇道:“圣人大度原谅臣受蒙蔽,敢问圣人,臣受的了什么蒙蔽?”
“放肆!”圣人一拍桌子,不由大怒:“你的意思便是不肯认错了?”
齐晗撩起袍,扑通一声笔直的跪了下来,脊背如松如柏,他朗声道:“臣不认。”
圣人怒极反笑:“你不怕死?”
“臣怕!”齐晗拱手,掷地有声:“只是这世上还有比起死更可怕之事。”
知道接下来要说世上没有公理与正义才是比死更可怕之事,圣人摆摆手,直接让他闭嘴。
他沉思须臾,苍老的面容上不仅浮现颓然之色,随即又变成狠厉。
“你既不知错,便等你什么时候认错了再来见朕吧。”
圣人随即下旨:秦王忤逆犯上,即日软禁掖庭,每日三十脊杖,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停。
齐晗拜倒,面不改色:“谨遵旨意!”
一日三十脊杖!
听到圣人这个旨意,太子一下子变得面无血色,他跑到圣人面前,抱住圣人腰际,哀求道:“阿爹,您最了解他的性子,他会死的,阿爹您饶他这一命,儿把他带到东宫,让人看着,他不会乱说的……”
圣人低头看痛哭流涕的长子,慢慢闭上眼睛,拍了拍儿子肩膀:“起来,你是当朝太子,怎可如妇人一般心慈手软,他若不认错,你又该如何自处?”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个皇帝身边的内监走了进来,仿佛没有看见殿中的尸体,冲上方微微福身,又到了齐晗身边,压住他的胳膊。
齐晗抬起浓密的睫羽,淡然瞟了一眼面前的父慈子孝,姿态大方的弯了弯腰,径直站了起来,随即抬起脚飞速的向前踢了一个压着自己的胳膊的内监。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作,那内监躲闪不及,身子急速向后一撞,直撞到了柱子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然后软软的倒在了地上,正对上死不瞑目的赵氏的尸体,不由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齐晗神情自若,如同刚刚那一脚不是自己踢得一般若无其事地开口:“本殿下喜欢自己走。”
另一个内监冷汗津津的松开了手,看向圣人。
圣人没有说话,仿佛没有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只能悄悄擦擦冷汗,恭敬道:“秦王殿下,得罪了。”
齐晗没分给他半点注意,施施然的捋了捋宽大袖间的褶皱,姿势优雅行云流水,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般离去。
他走的不急不徐,步伐稳健,临近门口,脚下微微一顿,听见了太子的声音略大了一些:
“阿爹,儿宁愿不当这个太子,只求您留他这一命。”
他神色不变,呼吸却微微急促起来,一双淡漠的眸子慢慢染上一丝不可思议。
薛陵婼一路步履急促的回了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她整个人如同脱了力一般靠到门上,又顺着冰凉的门框跌在地上。
半晌才缓了过来,踉踉跄跄跑到桌前,她如同缺了水的鱼,没拿茶杯,直接抱起水壶对着壶嘴向喉中灌了下去。
沁凉的水入了喉间,让她在恐惧中慢慢镇定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生疼,她低头一看,自己雪白的手心中赫然多了几道渗着血迹的指甲印,触目惊心。
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的?
这晚她照旧在暖阁中查账,查账需要安静,所以一般不会有人前来打扰,账本子密密麻麻,看的人眼花缭乱,困倦劲一上来,她直接趴着睡了。
睡着睡着,慢慢有女人颤抖的声音传来,在夜中显得诡异又瘆人,她被惊醒了,起身一看,院子里灯火通明,还有侍卫列队,她心知是出了事,不敢点灯,也不敢出去。
暖阁与正殿仅为一墙之隔,隔壁的声音慢慢传入耳中,那个老迈妇人的声音讲了一个多年前的故事,这个故事为她结了很多的疑惑。
那个齐晗不愿启齿的秘密,让她苦思不得,找不到真相的答案出现在身边。
她想起上次他告诉自己要解决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原来是这件事,去年中秋前,他瞒着帝后偷偷去了蜀中,也是为了带回这那个知道真相的赵嬷嬷。
她脑海中划过很多产生过疑虑的事情,近到齐晗在蜀地回来后太子气他不告而别要对他动鞭子,皇后却是嘘寒问暖,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有了答案。
把太子的身份换成齐晗父亲的角色,如此他便是严父,而皇后就是慈祥的祖母,这样他们对齐晗的态度就能够理解了。
她又想起来去年齐晗重伤未愈却还是在东宫替太子演武,心中突然生出止不住的愤怒,太子潜意识把演武当成了齐晗分内之事,却从来没有考虑过齐晗处境。
她在惊骇与恐惧中听完了这场闹剧,在听到齐晗质问太子以后该唤作对方什么之时突然慌了手脚,他知道,若齐晗真的说出了那两个字,圣人只能将他赐死。
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旁边听完了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她只想保护住齐晗。
匆忙之下,她来不及思考,只能随手抄起一旁的花瓶用力向地上砸去,砸完之后,她才想到自己该怎么办,只能主动出击,编出了那个被老鼠吓醒,用花瓶砸老鼠的理由。
可只是后宫之中最尊后的皇后的宫殿,怎么会有老鼠?
她暂时逃过一劫,却不敢确定皇后信了他的说辞。
薛陵婼慢慢攥紧手,用力咬住下唇,强忍住狂跳不已的胸口,却压不住心中的愤怒,她替齐晗感到愤怒与难过。
一夜无眠,次日,她顶着一对大大熊猫眼去当差,很快得知一个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昨天夜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圣人突然下旨:秦王夜闯宫门,忤逆犯上,不敬亲长,特将其软禁掖庭,褫夺封地,罢免其蒲州大都督之职,每日受刑三十脊杖。
薛陵婼压下心慌意乱,回了暖阁,地上的花瓶的碎片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切换上了一尊新的花瓶,同原来的一模一样,那些痕迹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与平常一样开始磨墨,看着墨条转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失了神,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已经斜了,墨也磨的过浓了。
薛陵婼只能又加一点水,墨水在砚台中慢慢溢了出来,滴在雪白的宣纸之上,洇出一大块墨迹,她匆匆忙去擦,沾了满手的墨。
连指甲缝里都染了去,指甲一块黑一块粉,她前日里才采了朱红色的凤仙花敷在手上整整一夜,才成了这么漂亮的粉红色,现在却又脏又丑。
薛陵婼定睛瞧了许久,才把手放到清水里使劲搓洗,她把手都搓破了皮,却怎么也洗不干净。
她昨日里手心的伤还没好全,沾了水火/辣辣的疼,疼的她眼睛也跟着痛了起来,泪水也跟着夺眶而出,她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第89章
宫中开始人心惶惶,秦王获罪之事成了宫中的热谈,很快,薛陵婼便听到有小太监在讨论,秦王殿下受了今日的仗刑,疼的直晕了过去。
脊杖,顾名思义,是打在人背部的仗刑,不同于不会轻易将人打伤的打在人臀部的仗刑,脊杖则要严重的许多。
三国时,周瑜打黄盖就是打的脊杖,打的直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扶归本寨,昏绝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