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大势已去,死的死,俘的俘,仅剩敖尔丹与几名亲信立在尸山血海之中。
敖尔丹此刻神情仓皇又不甘,他是王子,难道要他为了活下去而向东陵诸将下跪求饶?
他不想死,他可是西昭的王子,未来的诸君,无尽荣华富贵等他享用,他可以求饶,他可以签下任何条约,甚至让西昭成为东陵的附属国年年进贡也行,只要他还能活着就好了。
远远地,他看到从血雾中走来几个人影,看穿着像是东陵的将士,他立即丢下长刀高举双手:“我是西昭敖尔丹王子!你们带我回去见你们的皇帝,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于策,裴震和几个跟随而来的都统都笑了,他们没想到这场战争结束的这么快,以敖尔丹王子亲自向他们求饶而告终。
此番围剿能成功,幸亏陈休坚持在他们歇息时继续马不停蹄地追击,一年的高强度体能训练让他们即使完成大绕后也还维持着相当不错的精力。
敖尔丹说完抬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自血雾中走出,径直来到他面前,蹲下身盯着他。
是个生面孔。
莫非就是……那位新来的教头?
“二十六年前,也是你领兵侵略东陵,攻占了十八座城镇?”陈休问道。
敖尔丹:“是。”
“然后你纵容手下烧杀抢掠,后下令屠城?”
敖尔丹沉默了,那命令确实是他下的,还当着好几百名亲信。
不过都是些陈年旧账,就算承认又能怎样?
“是。”
陈休忽而一笑,缓缓起身,抽出了背后短刀。
身后几人看到这一幕顿时笑不出来了,于策更是急的大喊:“不能杀!圣上早就下过军令,若得俘虏,当留王室性命!他是王子,我们还要拿他作筹码跟西昭交涉……”
可惜没等他跑到陈休跟前,只见眼前寒芒一闪,一披头散发的球状物滚落草坪,鲜血自断颈中喷出几股后,无头残躯颓然翻倒在地。
陈休收刀入鞘,转身,脸上的血迹跟云淡风轻的神情格外不搭。
他走过已然呆滞的几人身边,道:“不杀他,我还来这做什么?”
敖尔丹死了。
被人用快刀砍下头颅,死相极为凄惨。
噩耗传出,老西昭王悲痛暴怒,却也无济于事,大势已去,如今唯有归降,但痛失独子的心结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
一封降书递至京城,举国欢腾,普天同庆。
老西昭王自此一战,愿向东陵纳贡称臣,只提了一个条件,那便是要杀害敖尔丹的凶手以命相偿,不然不足以平民怨。
皇帝并没有马上应下,一来是因为此战能大获全胜,陈休功劳尤其为大,二来为他求情的人实在太多,于策,裴震,以及军中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将领呈上血书求保陈休性命,圣上口谕不可忤逆,就算功劳再大也不行。
总要人要为敖尔丹的死负责。
大军凯旋,将士归家,陈休却直接被送来了京城天牢,等候皇帝最终的处决。
他本是功臣,如今反而成了阶下囚,但他不后悔,眼中满是快意畅然,此生心愿已了,若还有什么遗憾,便是还在小镇等他迎娶的那个小姑娘了。
沈荧几天前就听说边塞一战大获全胜,敖尔丹毙命刀下,西昭递上降书永不再犯,消息一传来,镇上张灯结彩如同新年,家中有将士出征的更是喜气洋溢,沈屠夫摊上的生意从未这般好过,上午宰杀的猪羊下午就能卖空。
如此算来,老陈头也快回来了。
这一年,她每日都要去杨柳巷的小院儿里打扫,仔细给那些茉莉浇水,心想着若是老陈头回来看到这样整洁干净的庭院,一定会很高兴。
可回来的只有裴震一个。
她下值回到家中,看着家人各个严肃悲痛的神情,十分不解。
“姑父,陈教头呢?”
裴震看她一眼,声音格外苍老:“陈休违逆圣谕,杀了西昭未来王储敖尔丹,西昭王要他偿命……此刻正被关押在天牢之中,等候圣上定夺。”
陈教头他,可能会死。
身周一片死寂,就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了。
原来出征前的那一面,竟会是二人的最后一面吗?
悲恸仅持续了很短时间,沈荧迫使自己从濒死的窒息中恢复理智,怔怔看着裴震:“可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他?”
救他?怕是陈休自己都没想着杀了王子还能活。
一条命换一个附属国外加国境长久太平,这样的条件就算圣上都不会斟酌太久。
裴震摇头:“我与于将军以及上百将士血书求赦都无济于事,此前我们为给陈教头脱罪,还统一口径说他并不知那人是敖尔丹,可敖尔丹死了,一杀王子,二逆圣谕,两罪并罚,实在无力回天。”
“无心之举……”沈荧呢喃着在屋里转了两圈,忽又道:“若是能证明陈教头是无心之举,并非故意违逆圣命,能否从轻处置?”
裴震一怔:“不能,我从军多年,似乎没听过这个说法。”
似乎。
沈荧又抓到了关键词,她红着眼扑到裴震跟前,认真道:“姑父你也不确定对不对?若是军律中有规定这一条,能否与圣上口谕相抗?”
裴震哑口无言,军律与东陵民律是分开的,据说也是厚厚一簿,可惜行军之人各个大老粗,字都懒得认几个,更别提背那些个繁琐律法了,密密麻麻上千条,用得上的也就那几个,至于军律中有没有写明这一条,他还真不清楚,只知道希望渺茫近乎没有,却又不忍打击沈荧,只好闭口不答。
沈屠夫见沈荧宛如失了魂般怔在原地,顿时于心不忍,走上前轻声安抚:“阿荧……备上好酒好肉,咱们,去看看陈教头吧。”
沈荧痛苦地摇摇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砸,她疯了般跑回屋内无声痛哭,然而仅是哭了一会儿便起身边抹眼泪边收拾行装。
没时间耽搁了。
哪怕仅有一线希望,她也不能放弃,她要救老陈头。
如今他的生死就在皇上一念之间,她怎有时间哀恸悲伤?人还没死呢!
裴震雇了最快的马,与她一道日夜兼程地往京城赶,裴震御马手法生疏,一路崎岖颠簸不止,沈荧却如同失了魂般靠在厢壁上发怔,未有丝毫不适,她想起上次晕车老陈头给她买的半块甜西瓜,以及被扔出窗外的花苞手串,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新迹。
这一路她都在问自己,若是此番前去,救不下老陈头呢?
那她就守着那个小院儿独自过下去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荧:老陈头我来救你啦!
本文篇幅不会太长哈,兜子希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写出一个完整圆满的故事,如果能被大家喜欢就更好了!继续努力,提升自己!
第36章 [VIP] 错过
一到京城, 沈荧直奔天牢。
可惜那里有重兵看守,别说探视,就连走近都会被无情轰开。
明明知道老陈头就在里边。
在里边等死。
或许他离开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这样一天, 所以始终对她保持着距离, 未敢逾越一步。
眼泪涌出的瞬间就被手背抹去,她现在还不能哭,此番孤身进京,身边只跟着裴震一个, 裴震数次劝说她休息, 可都被她拒绝,两天下来,眼中已是布满血丝, 面色苍白,似是随时要昏厥一般。
就像写状纸一样,沈荧坐在路边思考了一会儿, 很快理清了思路,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东陵军律, 看看能不能找出有利于救老陈头的那一条,关于无心之举的那一条, 用裴震的话说, 他们从军的甚少看那些东西, 在兵部放着已然积了不少灰。
她又该怎么去兵部?
这时, 三名白衣人自她身边走过, 她脑中灵光一现,转身拽住其衣角, 迎上其诧异的目光,一脸认真:“我找谢堂主, 劳烦各位通传。”
三位景玄堂弟子互看一眼,朝她点了点头。
沈荧很快就见到了谢玄京,陪在他身边的还有谢灵灵,二人知晓她的来意后表示愿意相助,谈及如何接触到军律时,谢灵灵原本紧蹙的眉终于舒展了些。
“交给我便是。”
她的未婚夫婿,正是当今兵部左侍郎顾开,掌兵器库,也掌军律。
因太久无人翻阅,厚厚一摞书册上已然积灰,不仅军律,就连东陵□□建国以来的所有战事详细记录全被沈荧要了过来,她就躲在兵部的偏阁内,一页一页,逐字逐句的读,逐字逐句的找。
不知不觉,已是三天三夜未合眼了,哪怕只是轻微转动一下,都能听到吱呀吱呀地声响。
谢灵灵进来无数次,送水送食,可她如同疯魔了一般看都不看一眼,直到感觉嗓子冒火,喉咙尽头似有灼感,她本想清清嗓子,没成想随便一咳,竟是一片红迹。
谢灵灵察觉异响推门而入,冲过来抱着沈荧大哭:“阿荧,你咳血了,去睡会吧,求你了!你不能倒下,想想陵安还在等你……”
沈荧总算听劝睡了一会儿,尽管只有三个时辰,起来后吃了点东西,继续坐回案前聚精会神地研究。
不止谢灵灵,就连顾开见她这幅样子都摇头叹息,军律大小明细上千条,经几任皇帝手,修改过无数次,上边早已污迹重重,有些字都被墨晕染的看不清了,可看她这幅样子,没人忍心打扰她,她若不做,一辈子都会不安。
西昭已经等得快要不耐烦了。
不过是要求处死杀害王子的凶手,东陵皇帝竟会犹豫这么久,这简直是对他们极大的不尊重。
催促的信函一封接一封被送到皇案上,穿着龙袍的君王神情怅然,那名名叫陈休的教头,本该是统领千军万马当将军的好苗子,可惜因一己愤怒违了他的口谕,落得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他本是惜才之人,此时却不得不以大局为主。
次日正午陈休便要上刑场了。
死到临头他格外镇定,吃罢好酒好肉,还特意命狱卒取来一枚平安符贴心塞进怀里,黄泉路上也好有花香作伴。
他知道此刻于策裴震,包括谢玄京等人一定在拼命想办法救他性命,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的罪名与其说是忤逆圣喻,不如说是为了安抚西昭,如今他大仇已报死而无憾,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阿荧了。
她一定恨死他了。
陈休将头靠在墙壁上,用手抚着心口位置,那里藏着阿荧绣给他的平安符,里边装的是象征幸运的南口茉莉。
自从知道她喜欢茉莉,他便在小院儿里种满了茉莉,不知道他一年没回去,那些花儿死了没有。
然而在行刑的前一刻,眼睛刚闭上没一会儿,忽听得一匹快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从上下来个内侍快步上台跟行刑官说了句什么,行刑官顿时眉头一皱,也不顾身边还等着收人头的西昭使者,大手一挥,命人将陈休又带了下去。
内侍是皇上派来的,在场众人皆心知肚明,此案有变故了,同时他们也感到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变故能让九五之尊改变主意?
此刻临近正午,沈荧从金殿一出来就昏倒在了台阶上,眼角还是湿润的。
“阿荧!”谢灵灵含泪将她搀扶而起,而她即使失去意识,却仍不忘紧紧握着手里的一纸状书,那是为老陈头写的。
几乎是五个昼夜的不眠不休,终于在今天早上被她寻到了蛛丝马迹,拟好状书,顾开便直接带她进宫面圣。
状书上写到先帝曾大修过一次军律,有一条提到若是因不可控事件而受到影响,从而导致违背上级命令者,是可以从轻处置的。
她找于策裴震等人写了证词,证明陈休当时处于极度亢奋神志不清的状态,杀敌惯性使然,这才失手误杀了王子,方才她在大殿之上声音铿锵有力,逻辑有理有据,搬出先帝制定的军律与当今皇上的口谕进行制衡,引得内阁三法司议论不止,若是再继续行刑,那是有点不尊重先帝了。
皇上这才命人火速前往刑场制止行刑,暂且将陈休继续关押,等众臣商讨后再进行定夺。
沈荧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眼皮沉重万分怎么也抬不起来,就跟再也醒不过来了似的。
但屋内着急地脚步声来来回回的走,她迫使自己睁眼,在看到房梁的一瞬间便猛地坐了起来:“我睡了多久?陈教头呢?”
谢灵灵在屋里,沈青就坐在床边,似是被她突然醒过来吓了一跳,随即红着眼眶将她抱到了怀里:“阿荧,陈教头暂且没事,已被收押回牢中了,好孩子,你再歇会吧!”
她已经做到了他人眼中不可能的事,可这些距救下陈休还远远不够。
沈荧靠在三姑怀里,喝了点水,状态好了不少。
“宫里商讨的怎么样了?”她抬眼望向谢灵灵,声音依旧沙哑。
谢灵灵缓缓摇头,目光凝重:“各执一词,刑部兵部俱是主张依照先帝制定的律法来,赦陵安无罪,大理寺却奉行皇命不可违,尤其不想在这种关头激怒西昭,剩下的都察院还未表态。”
陈休是生是死,取决于都察院如何站队。
都察院。
沈荧眼眸一黯,掀开被子下床:“送我去都察院。”
“阿荧!”沈青焦急地握住她的手腕,叫了一声后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青知道她要去找谁,无论对方提出怎样的要求她都可以接受,她对陈休的喜欢已经远远胜过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