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桑梓,参见吾皇。”
她还是自称臣。
我心中感慨:“桑梓,你从漠南跟随朕,至今四年了吧?”
“是。”
“你能干,体贴,几次朕缠绵病榻,都是你宽慰。朕不止一次动过封赏你的念头,但是你自己都推却了。你还常常说,要等五十岁了致仕,到江南买田置业,也享受一般富贵人家的尊荣快活,现在想想,难道都是诓骗朕的吗?”
“陛下……”她哭起来,“臣伺候陛下四年,虽然有不尽心的地方,但是忠心耿耿,丝毫没有别的念想。陛下在漠南时曾经对臣告诫:‘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能骗我’,这句话臣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片刻忘记。臣至今日获罪,唯一的过错就是以女身假冒宦者入侍,可是,斗胆请陛下为我设想下,我一介女身,漂流南北,如果不拿这个借口,如何能残喘苟活,勉强不失去尊严?这是臣唯一的罪愆,欺骗君主,是死罪,陛下若要以此治罪,臣引颈就戮。”
“你在朕身边四年,难道都没有机会说清楚么?漠南回军之时,你若开口,难道朕会强治你的罪么?”
“陛下当时虽然是亲王,可是已经有储君的威望。我一介女流,漂泊毫无所守,既然可以通过效力立功,为什么不学学花木兰呢?难道回到中国,过几年平平凡凡地嫁了,守着孩子,又或者不幸拿不出籍贯、遭遇灾祸,成为贱籍吗?我虽然是女子,但是我不想嫁人生孩子,也不想出家。我喜欢靴子长衫裹箭袖,骑马射箭上朝堂,我不喜欢钗裙歌舞博人笑,我不想上厅堂下厨房针线襁褓绕。我就是想通过立功赢得荣誉和赞赏,世上男子能做的事情,为什么仅仅因为我是女子就必须固步自封?”
“果真放肆。”
“臣是陛下之臣,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臣内心所想,实在道出而已。就算臣因为撒谎而进入拔舌地狱,臣对阎罗王也是这样的说辞。臣从跟随陛下那天起,就知道或许会有被识破身份的一天,因此虽死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臣对陛下所说五十岁以后买房置田,也是心存侥幸,不被发现以后真的打算。”
“好。从朕眼疾到你入狱,一个月的时间,当时你还受信用,为何不举荐胡医,而要等到现在?”
“因为臣的医术微末,虽然也知道,但是不敢确认。臣也希望得秦开图回来以后再向他确认。”
“你私自调查朕为王时的些末小事,难道不知这是死罪吗?”
“臣知道。世祖明皇帝时就有先例。可是……臣若不察,不能知陛下心病所在。所以做了犯死罪的事情。”
“你至长安之后,招文士、聚门客、还引进种种怪异,你何以解释?”
“臣并无招门客之意。文人雅士,相会而已。臣无才无德,怎么有脸做这样的事情?至于臣的一些行为,特立独行而已,自认为并无害风俗。至于臣引进的落花生之属,天长日久,自然知道它们的好处。淮南王虽然获罪,但是刘安发明的豆腐却流传了下来;臣虽然有罪,但是这些东西无辜。”
“好,之前你在廷尉,为何不辩解?”
“臣是陛下之臣,忠于陛下一人。虽有罪,不辱于刀笔吏之手。”
“你放肆。”
“臣有罪。”
“……好。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有三件事。第一,陛下的眼睛,或许委托给胡医真的可以治好,但是陛下若不信,也可以缓治。第二,臣是有罪,但是不过是异行而已。臣忠。臣唯一可以请求陛下宽宥的理由,以汉武帝可以用金日磾为托孤大臣。第三,臣若获死,愿不辱而已。臣一生漂泊,以陛下为主,惟愿陛下珍重善养,吾皇万万岁。”
她向我重重磕头,触地有声,然后独自无言地退了下去。
天气闷到极致,重重黑云终于支撑不住,大雨倾盆,砸得整个殿宇里外都是哗哗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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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奚白
“陛下。”
“嗯?”
他回过神,向我耸了耸眉毛。
“妾画可了?”
“哦,好。”
我收起最后一份文书,公事终于结束,松了一口气。
有宫人上来将文书收好,搬下去归档。就在这空挡,他又出神了。
我拉他的手。
热的。秦开图的药吃了几天,果然见效。
“想什么呢?一整天出神好几次了。”
他对我笑了笑:“想早上大郎说的话。”
早上大郎学了疏律,回来问:“阿翁所犯何罪,为什么被关押?”
他闭上眼睛,用手去揉眼眶。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能感觉得出他对恢复视力的渴望。
我给他倒杯蜜水,用温水调了调,递给他:“听开图说,若要用那胡医的办法,这几天就可以动手施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