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
“会须一饮三杯!”
有酒之处有男儿。
这一刻,谢家两位公子心中的万丈豪气腾涌而起——唯有酒,方显男儿本色。
杯酒落肚,酣畅淋漓。
一杯,两杯,三杯……
灵旭一杯一杯地劝酒灌酒,杯中的毒丸遇酒即化,溶于酒中,无色无味,谢大公子毫无知觉。
渐渐地,灵旭有些撑不住了。他从未如此疯狂地饮酒,酒量不及谢家两位公子的万分之一。他成功毒杀了谢家大公子,万万不敢喝醉,只想着如何脱身。于是,灵旭借解手之名,慌忙告退,从茅厕的窗户一跃而出。
灵旭形单影只,摇头晃脑地跑到初来江南入住的旅店——这是他与蝶影秘密的交接之地,按理,蝶影应当得到消息,早在此等候了。
他回到自己的客房,等了许久,却无奈醉酒上头,他实在撑不住了,倒头便睡。
……
蝶影得到消息后,与谢四公子辞别,在谢府迅速收拾好行装,正想赶来旅店。
可天不遂人愿,灵旭一路醉酒而出,被路人认出是谢家两公子的陪客,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恐慌乱的神情——聚茗楼出了人命!谢大公子醉酒而亡!
谢五公子在包房骂骂咧咧:“好你个灵旭!你还我大哥!”
谢家是江南世家,谢五公子出了人命,是江南轰动的大事!
路人言:“是那个白衣书生打扮的公子吗?我亲眼看到他醉醺醺地从聚茗楼出来,去了对角旅店。”
几个目击者纷纷附和。
谢五公子恼了,道:“好!来人!去对角旅店,掘地三尺也要把灵旭给我挖出来!”
谢家几个保镖似的黑衣大汉得了五公子的吩咐,立即点头,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去旅店。
蝶影瞅见这一幕,心下一惊——这下糟了,纵使她赶在黑衣大汉前找到灵旭,也是死路一条。一旦被抓住,会被误认作杀人同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好,弑杀任务总归是完成了。
蝶影长长地舒了口气,有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却也有对灵旭命运的深深忧虑。虽说以损失一两个杀手的代价完成任务,在戮岛已经司空见惯,但要蝶影眼睁睁地看着灵旭被谢府处置折磨致死,她万万做不到。
蝶影自负杀人不眨眼,却在此刻,心底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渴望——她要带着灵旭,活着回去!
……
灵旭醒时,已经身处囚牢。
囚牢位于谢家地牢内,密不透风,阴暗潮湿,墙上地上满是蛀虫,蜿蜒爬行。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发霉发酸的味道,混合着腐烂尸体的气息,恶心至极。
灵旭无奈地笑笑,心下叹惋,命不久矣。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完成了弑杀任务,估计蝶影已经回岛向戮王交差了吧,这又是她的大功一件。自己牺牲了,一个杀手而已,无所谓。
灵旭很是欣慰,一命抵一命,让蝶影享受全部的荣耀,纵使他死,也值了!
思及此,他不再惧怕阴湿的地牢,反而视作生命的解脱,存了死志。
……
蝶影在谢四公子府内,来回踱步,思索着如何能将灵旭从地牢中救出来。
地牢是一个密闭的空间,环境恶劣,有进无出,把守森严,消息不通,纵使是借黑鸦传书也毫无用处,只能想别的法子。
思忖片刻,蝶影当机立断。最好的救人办法,大约是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用魅瞳术迷倒守卫,趁机进入砍断锁链,翻墙而出,星夜逃回戮岛。
若一切顺利,如此计划,是最好的方案。
这一日,蝶影在谢府晃悠,美名其曰欣赏春光,实则在暗自探看谢府盘曲蜿蜒的小径,思索着救人逃亡的最佳路线。
谢家大公子的死,是轰动江南的大新闻,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谢府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
传言纷纷,都将矛头指向灵旭,将其认作谢家世仇之子,毒杀大公子,妄想使谢家后继无人,从而彻彻底底地垮掉,达到家业耗尽后、谢老爷妻离子散的效果。
奇怪的是,谢老爷和谢夫人,作为谢家之长,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悲伤。日子照样过,生意照样做,只是吩咐管家举行追悼仪式后安排下葬,谢家的运作一如往常,没有被大公子之死所打破。
于是乎,这谢家传人之位,便从长公子变成了好美色的二公子。
蝶影觉得这氛围实在有些诡异,她想不明白,为何谢家老爷夫人连一点悲戚之色都没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飘过:难道……要求弑杀的主顾竟是局内人吗?
她承认,这个突然萌生的想法——真是太太太荒谬了!
可是,肯花大价钱、也有这个实力的主顾,在江南并没有几个。其次,按照长子继承的家规,谢老爷死后,大公子是谢家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至于其余几个公子能分到多少,全靠大公子决断,无人能干涉。根据资料,大公子并非现任谢夫人所出,而是谢老爷结发妻的孩子,虽有才能胆识,却在谢府无依无靠,深受谢夫人和四个弟弟的忌惮。
最近几年,谢大公子愈发地展现出极具天赋的商业才华,将谢老爷的买卖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得人心。同时,大公子又极力讨好谢老爷和谢夫人,与四个弟弟套近乎,在谢家颇有人缘,人人见之赞不绝口。思及此,蝶影不禁叹了口气——这种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可太容易拉仇恨了!
在这种情况下,以金银财宝为代价,假借戮岛杀手之手,将大公子除掉——这不仅顺了谢夫人的意,也让谢家后继无人,可谓一箭双雕。
这个杀人主顾的局内人,极有可能是得到了谢夫人的旨意,又有了谢老爷的默许。如此,纵使是谢家败落,也不会有如大公子般才华横溢、野心勃勃之人独揽大权,打破制衡原则,引发其他几个公子的不满,将谢家拖入内部斗争的危机。
这一局棋,看似是谢家仇敌所布,实则全在于谢家掌权者的一己私心。
蝶影越想越有道理。这些突然冒出的想法,她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印证,却相信自己的直觉。
既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请上天保佑,让她劫牢成功,放过灵旭吧!
……
牢中的灵旭满心绝望,只求速死。
牢外的蝶影等着暮色渐沉,一袭紫衣,轻轻悄悄地跃出窗户,心下默念:灵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害怕
灵旭在地牢内,听着滴答滴答的水珠滴落声,缓缓闭上双眼。无尽的黑暗,万籁俱寂,只有水珠滴答,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驶,也提醒着他这个残忍的事实——他还活着,却在等死。
他是戮岛杀手,做到了“称职”二字,毒杀了谢大公子,完成了护法交待的使命,已经了无遗憾。
不过将死之人而已!
灵旭心里想着,若说自己还有什么牵绊,不过几个人一道菜而已——灵枫在西域还好吗?执行任务还顺利吗?在坊间的茶楼酒肆有再听到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灵枫给自己取名叫鲤鱼,心思又那么细,将来一定会出息的!可惜,他不禁叹惋,自己黄泉之下,虽能找到阿曼,却看不到鲤鱼“跃龙门”了。
还有蝶影——戮岛玄武护法,却只是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对蝶影,灵旭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敬她,年纪轻轻便将玄武使自创的魅瞳术习得至臻之境,在一项项弑杀任务中脱颖而出,得到戮王的赏识;他畏她,将选择残忍地摆在他面前——要么杀,要么死,逼得他毫无退路,迫他亲手砍下一个个妇女老少的头颅,坠入罪恶的深渊,万劫不复;他怜她,本该是天真烂漫的花季,却将全部的忠诚交给戮岛,训练一批批杀手,承担下所有的罪恶;他惜她,和她在江南的日子,虽然内心承担着堕落般的痛,却有着蜜一般的甜,个中滋味,仿佛聚茗楼的糖醋排骨,糖醋汁入口即化,香甜四溢,满是家的味道,让他觉得很温暖。
他贪恋着和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敢、不能也不愿违抗她的任何命令。他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影,伴她一生,哪怕手刃再多无罪之人,只要是她的旨意,他就义无反顾。
她是护法,她是蝶影,她是他唯一的信仰,也是他在世间最深的羁绊。
即使她总是冷冰冰的样子,即使她待他只是一个杀手,只要能为她效命,他心甘情愿。
他就这样死吗?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死在暗无天日的虫蚁遍布之地,没有一丝光明,任尸体渐渐地腐烂、发臭,化作一滩烂泥,与这地牢融为一体。
死后呢?他杀了那么多人,恶人、善人、奸诈小人、无辜百姓……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灵旭心中默念——让自己承担所有的杀戮和罪恶吧!他来执刀,只求放过蝶影。
不觉间,他竟落了泪。
他对蝶影,竟有生死之情了吗?
若有来世,再也不愿放手。
……
夜色凄迷,蝶影一袭紫衫,小心翼翼地靠近地牢。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瞌睡渐沉的守卫,三下五除二地,一顿五花大绑,将两个彪形大汉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复又将偷来的一大团布匹塞进两人嘴里。
两个将近中年的大块头爷们儿,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五花大绑,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无可奈何,只使劲儿向蝶影瞪眼。
蝶影向他们瞪了两眼,守卫顿时昏了过去。
魅瞳术还是很有效的嘛……蝶影心道:哼,想跟我斗,差得远呢。
蝶影一个俯身,钻入地牢,将铁门虚掩,拾级而下。
扑鼻而来的,是强烈的腐臭味,蝶影不由捏住鼻子,几欲呕吐。
一级级台阶,仿佛通向无尽的深渊,漆黑得见不到一丝光亮。蝶影一步步走下去,心如止水,紫瞳散发出幽光,司空见惯般,全然不惧这无边的黑暗。她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她和灵旭,都要活着出去!
紫瞳的幽光,驱散了团团蚁虫,仿佛一束光明和希望的火炬,照亮着前行的道路。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驱散了地牢的沉寂。灵旭的心,也随着这渐起渐落的水珠滴答声,起伏绵延。一瞬间,他惶然睁开眼,仿佛是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顺着台阶,一点点向自己靠近。
一瞬间,他心存希望——蝶影没有放弃他。
又一瞬,理智战胜了荒诞——蝶影是玄武护法,他是寻常杀手,身份悬殊,不值得。
可是,脚步声愈发清晰了,一步一步,虽然轻盈,却满是坚定。
紫罗兰的幽香……
空气一瞬间凝滞。
“走!”
女子的声音很轻,指令简洁有力,容不得丝毫质疑。
蝶影!!!
“好!”
灵旭回应着,如同初来江南时,她向他布置无数弑杀任务的情景。
黑暗,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他有些踉跄地走着,内心被狂喜所萦绕着,一个不小心,跘到了石阶,几欲摔倒。
一只手将他的身体稳住,抵挡了他身体前倾的趋势。那只手又向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冰冷的声音也好似有了温度:“抓紧了!”
他羞红了脸,发自心底地感激地牢的黑暗。若不是这黑暗,只怕他的表情,都被蝶影一览无余了吧。
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将内心的冲动全部写在脸上,明目张胆地,咧开嘴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蝶影的手,有些粗糙,却很是小巧精致,颇有温度,让他很温暖。
如果可以,我希望台阶没有尽头。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着,牵着手,一直走下去,在黑暗中,牵引而行。只要你,永远不放手。只要你,愿意牢牢握住我的手。
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他们走出来地牢,走出来了!
灵旭欣喜若狂,在呼呼的夜风中,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地牢中所有的浊臭洗涤,直至,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