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没来得及回复她的时候,郁芃冉突然坐直,顶着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丝毫不顾正顺着下巴轮廓往下掉的汗珠,扭头看向依然盯着前方路况的汪屿。
“前面收费站靠边停车。”
*
汪屿在过去将近三十年的人生中极少有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生来大心脏,表情管理也是顶级水平,在郁芃冉之前,几乎没有人能让他把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但郁芃冉现在这个状态,成功让汪屿也陷入了莫名的恐慌。
她今天没化妆,原本打算登机之后再化,整张脸只抹了一层淡淡的口红。现在脸上毫无血色,看着还有点恐怖。
汪屿停好车,不安地扭头看她。
郁芃冉脑子里很乱,刚刚磕在储物柜上的那瞬间,好像有无数闪着光的碎片飞进她的大脑,整个过程都相当痛苦。等到差不多缓下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记起了很多事情。
不,不是很多。
是绝大部分。
甚至包括当初她和裴皓诚开车去机场的路上发生的事情。
对她来说,恢复记忆原本是件好事,但现在面对汪屿,她只觉得痛苦不堪。
为什么不能一直遗忘呢。
为什么要重新记起来呢。
头还在痛,但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根本无法面对她和汪屿的关系。
汪屿看她泫然欲泣,再一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一下子懵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抽了张纸给她擦眼泪。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那我们先回去休息好不好?等你彻底好起来了我们再回英国。”
郁芃冉只是摇头,疯狂摇头,并且直接推开了他。
因为突如其来的眼泪,她说话也变得费力,没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胸闷气短的感觉让她莫名有了种濒死感。
“我想起来了……当初也是这样,也是在去机场的路上,我和裴皓诚……我们要去取订婚戒指,然后……然后确定订婚宴的地点,再商量结婚的时间。”
汪屿顿住。
她想起来了?意思是她那些丢失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
是因为刚刚撞到了脑袋吗?还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然后裴颂骅给我打了个电话,那个时候裴皓诚的车子连着我手机上的蓝牙,我在放音乐……然后那通电话就通过蓝牙传到了车里,所以我们两个人都听到了。”
汪屿依然愣愣地看着她,拿着纸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裴颂骅在电话里说……”
郁芃冉顿住,满脸泪痕。
明明忘记也挺好的,为什么要重新记起来呢?这些回忆对她来说无异于凌迟,每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会多出一根针扎在她心上。
好痛啊。
“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去机场的路上。裴颂骅祝我们有美好的未来,然后提到了我的家产,说一定要记得做公证,最好并入裴氏,强强联手才能创造更好的未来。当时他没有给我插话的机会,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突然说那样的话,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起来自己曾经和小姨签过的委托合同,裴颂骅说他一直都帮我记着。”
汪屿皱眉。
两个人还没结婚就先惦记着要把人家的东西并入自己家,这不明摆着告诉她这段婚姻就是奔着她的财产去的吗?
“那个时候我也猜到裴家对我那么好是另有原因,但是我跟裴颂骅说,我相信裴皓诚是真的爱我,也会尊重我的想法和选择。”
他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裴皓诚就是个骗子,公司这几年陆陆续续走了很多元老,留下的评价都是说裴皓诚伪装出一副如沐春风、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就是个伪君子。”
“可是那个时候他是我的未婚夫。”
“那又怎样?你和他压根没订婚,哪来的未婚夫?他都已经走了半年多了,你为什么要因为一个死人痛苦?你刚刚也说了,裴颂骅甚至在你进裴家大门之前就惦记着你的财产了,所以裴皓诚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你还不清楚吗?”
郁芃冉依旧在落泪,满眼悲哀:“是啊,我们确实不能在一起。”
“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冉冉你清醒一点。”
“是啊,是该清醒一点。”
郁芃冉笑了笑,语气从一开始的崩溃到莫名的淡然,表情突然柔和下来,眼里也瞬间没了光。
她突然打开车门,径直下车,就这么顶着雨顿顿地往回走,一步一停,整个人都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是该清醒一点,我们确实不能在一起。”
头还在痛,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汪屿慌了,匆忙拿了雨伞下车,大步追上去拉住她。
“宝宝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的,我听到你提起裴皓诚之后我就脑子不清醒了,对不起冉冉,真的对不起。”
那些便衣保镖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训练有素,都没把车子停太近,给他们两个人留出充足空间的同时,也在万分警惕地盯着周围。
郁芃冉摇摇头,勉强扯开嘴角,垂着脑袋不看他:“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不该在一起。和裴皓诚不应该,和你......也不应该。”
“宝宝你在说什么?”
汪屿误以为她是因为头疼而说话毫无逻辑,心里刺痛的同时却也小心翼翼地把她带进怀里,轻轻揉着她的后脑勺。
“你现在状态不对劲,要不我们先回家?休息几天再出国也可以的,不着急。”
“不,我们不该在一起,不。”
“冉冉,是不是还在头痛?”
郁芃冉笑得凄凉,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总算抬头看向他,眼里已然黯淡无光。
“那天你去庙里见裴颂骐,他跟你说了什么?”
汪屿并不明白她突然问起裴颂骐的原因,但不想在她面前撒谎或隐瞒,想了想,还是把当时他觉得奇怪的点告诉她了:“我们本来聊的是他出家之前的事情,提到了贺欣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他姐姐,还提到了他曾经在国外读书时碰见的那个学姐。但是之后我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们的话题就结束了,然后就出来了。”
郁芃冉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下坠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声音也飘忽不定:“到这就结束了吗?”
她印象中的裴颂骐不是这样的人。
“本来我觉得结束了,但是他送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她的眼睛很漂亮’,我不知道说的是谁,他说完这句话就送客了。”
郁芃冉笑了。
果然啊。
果然到头来还是没放过她,甚至不惜把汪屿也拉进这个混沌的漩涡。
“你没猜错,他说的确实是我的眼睛。”
汪屿愣住。
她怎么知道?
“因为我的眼睛遗传了我妈妈。”
郁芃冉在哭,声音跟着颤抖。
她步步后退,重新站在雨里,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她身上,砸得她有些站不稳。
而这回汪屿没再拉着她,因为他已经动弹不得,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印在了原地。
“因为那个学姐就是我妈妈,因为让他跟整个裴家作对甚至最后出家的那个人......是我妈妈。”
霎时,汪屿听见了什么东西轰然坍塌的声音。
第65章 65
杨扬被紧急叫去楼上的时候就猜到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连pad都没拿就直接冲进了楼梯间。站在老板家门口看到浑身湿透的汪屿,杨扬结结实实地愣了。
“头儿?”
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就没见过这么失魂落魄的汪屿,发尖甚至还在滴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条被主人狠心抛弃的落水狗。
“头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进去看着郁芃冉,我去找裴颂骐。这两天盯紧郁芃冉,或者找个阿姨过来照顾她,她现在情绪很不好。”
“这么突然吗?”
“嗯。”
杨扬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头儿,您现在状态也不对劲,还是先在家休息一下吧,您这个样子确实不适合去寺庙见僧人。如果您要见裴颂骐的话,我这边另外帮您安排个合适的时间。”
汪屿垂着脑袋站在原地,沉默一阵,还是点点头,转身回到屋内。
杨扬实在是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怎么了,原本还在好奇,但现在已经全部转变为担忧,急急忙忙跟着进了门。
郁芃冉已经在卫生间洗澡了,但水声一直没停,汪屿在卫生间门外站了几分钟,听见里面传来的轻微啜泣声,默默握紧了拳头。
“冉冉。”
话一出口,他就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她没应声,但依旧在疯狂往自己身上抹沐浴露。
如果她爸爸真的是裴颂骐,他父亲是裴颂骅,那她和汪屿……这是什么“有情人终成兄妹”的戏码?
当初她在车上接到裴颂骅的电话之后,原本已经够懵了,结果随后裴颂骐又打了电话过来。表面上是在祝贺她即将结婚,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竟然说了一句“如果姗姗能看到就好了,你们的眼睛一样漂亮”。
在那之前,她通过裴皓诚知道裴颂骐是因为某个女人才出家的,但一直都不知道是谁。在裴颂骐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她就知道那个人是她妈妈。
从小就有人夸她和妈妈的眼睛一模一样,并且妈妈一直都不让别人喊她“姗姗”,因为妈妈说过,这个称呼有别的含义,明明“付箐泠”这三个字里压根没有“姗”。
所以她崩溃了。
那时裴皓诚也像汪屿那样试图安慰她,但裴皓诚用了更为激进的方式,他打算直接在高速公路边的临时停车区域停下,然而没料到对面突然有车失控地撞过来。
随后她就失去了记忆。
裴皓诚和汪屿,本质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她和裴皓诚的错误关系,本质上跟她和汪屿的错误关系没有区别。可是她和汪屿已经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全做了,甚至那天喝多了还在规划未来。
现在想想,她只觉得悲哀。
他们两个怎么可能会有未来啊,他们的未来永远都不会来。
她总是故意板着脸让他叫她姐姐,可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成了他姐姐,这是何等的可笑。
当初在牛津的偶遇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呢?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可是她那个时候……算了。
一个又一个圈套,一个又一个假象,一个又一个谎言。
她不是没听见汪屿在门外叫她,但是她不想应声。
*
总算慢吞吞地洗完澡,等她披着浴袍出去,却发现汪屿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依然垂着脑袋靠在墙上,大概是在等她。
他也确实等了一会儿,看她出来的时候依然两眼通红,连鼻尖也是红红的,一下子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满眼淡漠的郁芃冉,当初在医院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清冷美人,随着关系变好,她也更加活泼,但现在,她好像又恢复了当时清冷疏离的模样。
明明已经在一起了,为什么又突然变成这样呢。
郁芃冉定在他跟前,盯着他的头顶,看他始终不安地绞着手指,沉默许久,还是主动打破沉默。
“我想回家。”
“好,我送你回去。”
她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汪屿。
过去的他总是那样盛气凌人,仿佛自带气场和光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绝对的视觉中心,虽然身处舆论漩涡中央,但依然风度翩翩,保持着绝对的优雅。在面对她的时候会有些犹豫不决,但在一起之后,他也始终以她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