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铭生的妻子紧紧地搂着牧愿低声劝慰,脸上也是抑制不住的眼泪。等牧愿哭声止住,她们回到牧关病房的外面,因为脸上哭过的痕迹还没消退,牧愿怕牵动牧关的情绪不敢进去。
待到牧愿脸上看不出异样时,她整理好自己的狼狈,脸上虽扯不出笑来,好歹脸色也不那么难看时才敢进病房。
这时郑铭生夫妇会贴心地找个借口出去,为她们祖孙腾出空间。牧愿强撑着平静听着牧关的殷殷嘱咐。从牧关住院后,他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从家里的存折密码说到她以后在郑家的生活,事情由重到轻,事无巨细,他一件一件的交待,一件一件的叮嘱,以至于每次单独相处的时间,祖孙两都无暇去悲伤。
牧关生怕时间不够,很多后事来不及交待。那些反复叮嘱的话成了他对牧愿永远放不下的牵挂。牧愿看着牧关脸上的病黄黯沉,然后艰难地将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那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在艰难的世事面前,他们这样的人连好好悲伤都成了一种奢望。
郑铭生和妻子商量好两人轮流陪床。他们在医院附近找了一个临时的房子租住。今天轮到郑铭生陪床,郑铭生妻子则带着牧愿回安溪巷口取一些衣物。当时过来时虽然也准备了一些,但还有遗漏的,再加上安溪巷口那边还有一些贵重的东西,这眼看住院不是一天两天,她们得回去一趟,顺便再拜托人看顾一下家里。
牧愿到家时,天色也暗了下来。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似是要脱人一层肉下来。
牧愿将重要的东西都装进行李箱里,郑铭生妻子也收拾了一些用得上的衣物。两人趁着夜色出门,转道去了王爷爷家里,拜托他们再照顾大花一阵子,顺便再看顾一下她们的房子。
回去的出租车里,牧愿摸着口袋里的手机,秦薄星的短信消息在脑海一一划过,现下她却没了任何心情去回复。窗外的夜色浓重,风声肆虐的厉害,黑暗里瞥不见任何光亮。
几天后,病房里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从老家听到消息赶来的牧关的二弟和三弟轮流劝说牧关。无非就是牧愿的过继问题。他们打着过继牧愿的名头,实则是为了谋算牧愿父母以及牧关留给牧愿的那笔钱。
当初因为牧愿父母的赔偿金就和他们闹翻了的牧关当然不会听他们,可他们仗着牧关现在生病有口难言就来逼迫他同意将牧愿过继到他们名下。
就连郑铭生夫妇开口帮衬牧关说话,都被他们一句,“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插手来管我们家里的事”堵了回去。郑铭生夫妇本就不擅言辞,更不要说和人吵架了。两人气的面红耳赤,但面对这样浑人也没有办法。
可牧愿不一样,从牧关倒下那刻起,她心神紧绷一直在克制自己。所有的惶恐不安,那些日夜不敢袒露于人的抽泣终于在这一刻泄堤崩溃全化为郁结不开的沉沉怒气,往那一伙人兜头而去。
那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阎罗煞气,牧愿拿起旁边的一张椅子就砸了过去。
气势凶悍地像是要见血才罢休。
眼见双方要打了起来,郑铭生灵机一动,直要说报警解决。郑铭生妻子则直接跑了过去,像护崽一样将牧愿护在怀里。
老家这批人终是没见过世面,刚刚牧愿那般不要命的阵势本就把人震住了,再加上郑铭生这样一说,他们就被吓住了,最后只能虚张声势地丢下几句狠话离开了。
郑铭生妻子走向窗户旁朝外看去,不久后那群人从医院大门离开,担心道:“他们还来闹这么办?”
郑铭生将牧愿砸倒的椅子扶好,他脾气本就刚直,硬声道:“来就来,我直接报警。”
牧愿则安抚着牧关的情绪,让他不要激动。养病本就需要平心静气,结果这一群人来闹,牧关的病情却变得更加严重了。
那样的日子里,分不清夜晚和白天。牧愿的心一天天下落,直到她的太阳再也没升起来过。
——
秦薄星再次见到牧愿时已是年后了,那是牧关去世的一个星期后。
再次相见,两人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
牧关住院期间,秦薄星一直和牧愿短信联系。前期牧愿一直没回复,直到秦薄星说要过来看看牧关,牧愿才回复了他,让他不用过来。
那是仅有的一次双向联系,也是那个手机第一次发挥它作为一个礼物的真正的效用。
然后今天是第二次。
“你要离开?”秦薄星面色惊愕,垂放在裤缝处的手掌紧紧地蜷缩着,指尖深入掌心。
南方的春寒比寒冬的酷冷还要厉害,那阴冷一缕一缕顺着骨头缝里钻,挡也挡不住。这样难挨的日子偏偏持续的时间长,如同上刑一般让人痛苦难言。
今年尤甚,以后怕是再也没像这样冷的天儿了。
牧愿沉默地点头。
以前生动活泼的眼睛如今成了一潭死水,幽深地见不到底。
“能不能不要走?”这真是一句失了智的挽留。话刚一出口,秦薄星自己都扯了扯嘴角,可那面上的笑怎么看怎么伤心。
牧愿走了。
留了一只有了岁数的狗。
和一本只有薄薄几页有了字迹的日记本。
牧家的房子没有处理,只是被一把大锁永久地尘封起来。
过了不久,向家的院墙外面被人泼了一墙的红油漆,木门上用红漆上写了字,话很难听。
终于秦薄星也和父母翻了脸,关系降到了冰点。
后来在秦薄星中考过后,老太太带着他回了老家。那是一个二线城市,人文气息浓厚,老太太找了点关系,秦薄星又进行了一场入学考,进了一所不错的高中。
“你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大花一口。”电话那头,姚珃开着玩笑,他和秦薄星聊着近况,“小周的小公主前几天满月,我过去看他,他还念叨着你来着。”
“那他肯定没说我什么好话。”秦薄星轻笑了一声,眸光温柔。
“那可不是。当年你那分数睢城一中都妥妥的实验班,好容易能让他撂开面子开吹个三天三夜了,结果你说转学就转学。”姚珃说到这儿顿了顿,声音募地低落下去,“安溪镇,你还回来吗?”
电话挂断后,男生看着窗外昏黄落日,眼里也是一片抹不去的怅惘。
两年后,男生拿着笔袋,懒散地步出教室,看着那一方像是颜料打翻的晴空,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教学楼各个楼层不断传来学生考后的欢呼声,他们的青春年华随着那些撕碎的纸卷,也一同散落在过去。
快到校门口,秦薄星被拦住。
一个有些面熟的女生挡在他面前,他挑了挑眉。少年眉眼褪去往昔的稚嫩,面部轮廓俊逸,时间的刻痕终是丰满了那通身的气质。
女生红了脸,有些羞怯,终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告白的话语。
秦薄星笑了笑,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了校门外,“我的小姑娘在等着我。”
他越过女生。
大步踏前。
过往被他丢在身后,而他的未来却在前方等着他。
038 番外
一
深夜难以入眠时,思人睹旧物最为合适。
牧愿留下的日记本,里面唯有的三篇日记叫秦薄星看得已经烂熟于心。翻得次数多了,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经常翻阅的那几页颜色熟黄陈旧,有别于日记本其他漂白的页面。
后来日记不敢看了,再看就怕坏了,改为摸那块有了时间痕迹的长命锁。牧愿幼时估计常带,旧锁外皮已有包浆。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一遍一遍滑过,一遍一遍镌刻在心上。他企图用心细细地探寻她在锁上留下的印记。除此之外,他再也没了别的办法去感受她的气息了。
她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时间能修复创伤,牧愿的归期却不定。
二
那是初三刚开学的时候,有一天,肖语过来找他。秦薄星那时候久陷自己的世界里,脸上淡漠真真是冷煞了人。谁都察觉了他的不对劲儿,除了那几个玩熟了的,那会儿谁也不敢往他跟前凑,生怕撩了他的虎须。
最后还是肖语托了姚珃作为中间人转告了秦薄星,才把人叫了出来。地点还是实验楼四楼。谈话的内容却和当初那个被霸凌的女孩有关。
“前几天,我们巷子出了一件事,有一个小孩溺水死了。相关的两家人闹了起来,辱骂拉扯之间,说了很多旧事。
牧愿阿公住院时,他们老家的人去医院闹了几次,后来被警察打发走了。再后来牧阿公在安溪巷口这边设灵堂出殡的那天,她们老家的人又过来大闹一通。这些事都是向桃使得绊子。第一次她只是给那些人指了去医院的路。灵堂那次则是她收了人家的钱,通风报信,牧愿老家的人才能那么及时地赶过来。
你知道为什么那次俞清会领着我们去九班找牧愿麻烦吗?因为前几天向桃和另外几个女生给你写了告白信,让俞清知道了,带着伍一雯过去收拾了她们一顿。后来向桃则跑来告诉俞清,说牧愿勾引你,于是俞清领着我们找上门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些,可能是因为歉疚?大概是吧。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这里抽烟被牧愿看见了,我本打算封了她的口,后来还是你帮了她。知道为什么我想动手封了她的口吗,因为家里父母管制我的所有,从生活到学习再到交友,物极必反,我想透透气。我自己做了坏事心虚怕被她告到我家里去。可谁想她压根连提都没提,巷子里也听不到这类的风言风语。”
肖语走后,秦薄星一个人在四楼待了很久,烟蒂落了满地,烟雾缭绕难散。
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肖语临离开时丢下的话。
那闹起来的两家一个是刘扬家,一个是向桃家。向家小儿子跟在刘扬后头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溺了水,这事到最后追究不了责任,只能当意外处理。重男轻女的向家夫妇两没少拿向桃撒气。
刘、向两家现在真成了仇人,没少打架。刘扬奶奶也在打架事故中中了风。这老太太趁着牧关不在深夜扮鬼敲门吓牧愿的事也被抖搂出来了。据说一半是因为旧仇一半是被向桃母亲挑唆的。
现在安溪巷口正是风风雨雨热闹之际。
可最后,秦薄星还是给它添了一把火。一个深夜,他往向家院墙上泼了一桶红油漆。这样的人家只配“多行不义必自毙”几个大字。
有些仇他得自己报,有些债他得自己讨。
他算他的,老天算老天的。各论各的,才不算乱了套。
三
牧愿的三篇日记,篇篇都和秦薄星有关。
一篇是那次差生事件。
一篇是写了牧关生病前后的事情。原来牧关送医的那天,秦薄星父母找上门来,言语过激刺激了牧关情绪,在他们离开后牧关病情加重才匆忙送往医院。
最后一篇,只有零星几个字。
我恢复好,就来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秦薄星就在这几个字的支撑下过了两年。每年他生日,牧愿都会发祝福短信。
岁岁平安,健康长乐。
年年如此,一字不改。
高三那年生日,小姑娘跑来阳城找他,那是他收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你的压岁红包剩余两年余额已经用完。”她举了举手机,笑靥如花朝他伸手要到,“今年你要重新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了。”
那一刻,少年的世界又亮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