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再见帕里斯》作者:张佳玮
  文案:
  《再见帕里斯》一章所发生的背景,大致是新居的样子,一间能听见鸟鸣的有树的干净房子。在这个小说中,可以说,帕里斯这个人物形象的言谈和思维方式,已经基本和我没什么区别了。在这个小说中有很多实际存在的人物,实际存在的故事,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生活如此细致地还原出来。私奔当然是虚构的,然而与私奔无关的很多细节,则是真实的。
  帕里斯和海伦的私奔,在最初浪漫与爱情的装饰下美丽异常,而在庸常生活的压迫之下,不断失去希望。
  目录:
引言
第一章 初吻
第二章 失踪的丁香
第三章 相遇
第四章 失恋
第五章 忒修斯
第六章 被围困的特洛伊城
第七章 再见帕里斯
第八章 南方高速公路
第九章 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后记
 
 
引子
  和本书相关的一段传说:
  特洛伊之战
  在传说中的希腊本土,阿加门农的弟弟墨涅拉俄斯终于迎娶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然而,灾难却从那一天开始降临。
  海伦是阿米克莱之王廷达瑞俄斯的女儿,拥有宙斯血统。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她的美貌,希腊著名的英雄忒修斯就曾企图携她私奔,但未遂。
  海伦婚后不久,遇到了帕里斯。帕里斯是与神有着“金苹果之约”的风流男子,可以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因为他的出现,祭司认定他会给特洛伊带来毁灭式的命运,便被放逐到伊达山放牧多年。嗣后,为了向希腊讨还自己的姑母赫西俄涅,帕里斯奉父亲之命去到了希腊本土,在那里遇到了海伦。他与海伦迅速相爱,并且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名垂千古的一次私奔。
  以夺回海伦为借口,希腊王阿加门农组织了整个希腊所有的小国王及勇士(包括阿喀琉斯),以十万大军渡海而来,在特洛伊城外驻扎。
  这场伟大的战役耗时十年。
  在第十年时,阿喀琉斯有生以来首次动情,爱上了俘虏来的布里塞伊斯。而同样要求占有布里塞伊斯的阿加门农,与阿喀琉斯发生了巨大的冲突。希腊联军一度崩溃。
  战争的最后,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城的支柱人物赫克托耳,而自己被帕里斯射死。帕里斯死于菲洛克忒忒斯的弓箭之下。特洛伊城被奥德修斯的木马计攻破。
  特洛伊城毁灭。
  美丽无双的海伦终于回归阿米克莱,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
  由于这场私奔而爆发的战争至此结束。
  ——这就是史上最为悲壮的特洛伊之战。
  有关特洛伊之战的文学记载,最著名的莫过于被称为《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及《奥德赛》。
 
 
第一章 .初吻
  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
  时间:2005年2月19日
  “张”爱上了小悦的那一天
  A
  第一声巨响落在他的耳膜里的时候,阳光正爬过檐角扑向他的眼睛。
  呻吟被咽喉的肌肉压迫着,艰难穿越牙齿的阻隔。他的眼睑经历了阳光的抚摸,以及关怀备至的,手掌的摩挲。随即,他的瞳仁接触到了光明,望到了天花板上拜占庭风格的花纹。
  他用肘部支起了身子,像一个昏聩的土耳其皇帝一样支着腮帮依在躺椅上。
  房屋的主人,此时依然如一只偎灶猫一般匍匐在床铺上的胖男子,正痛苦地用双手按住耳朵。作为赋予这个行为悲剧性意义的象征,第二声巨响,接踵而来。
  他拥有了清醒的意识了。
  他的脚在觅拖鞋。
  随即,胖男子的耳中响起了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像机关文书用纸张摩擦丛林的树干。
  在阳光下,他升展的手臂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回光返照。
  他叉起腰站上了阳台。初春上午的微寒使他打了一个冷战。
  胖男子的右手伸向床头茶几上半开的烟盒。于是他听到了“噼啪”的打火机开关声。
  他用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鼻子的尖端。
  他注意到了身侧的窗台上有几片碎玻璃和一颗圆润的石子。那颗石子的大小恰好适合一个十二岁少年纤细的手掌尺度。应当是出自于弹弓。古老的投射器械,柔韧的木材和劣质的橡皮筋的搭配,连一座鸟巢都无法建立,却足以进行破坏。他拿起了一片三角形的碎玻璃,拈在拇指与食指之间。他的右手抬了起来,让玻璃参差到他的瞳仁与天空之间。在因不规则破碎而愈显锋利的玻璃边角的映射之下,蓝色的天空仿佛也有了些须的倾斜。
  在他观望天空的过程之中,那夯实的巨响依然在他耳边响着。
  “是什么声音呢?”他问。
  “是起重机在和楼房做爱。”胖男子说。
  B
  太阳升高了一点之后,胖男子和他一起坐在阳台上。两个人都穿着拖鞋,胖男子右手执着第二根香烟,左手把烟盒伸给他,食指拨出了一根烟。他摇了摇头。胖男子的左手悬停不动。他回过头来,笑了一笑。
  “我不会抽烟的。”他说,“谢谢您。”
  “你会学会的。”胖男子说,“在上海,什么东西都学得很快。”
  他又坐了一会儿,等胖男子把第二根烟抽完,开始抽早先拨出的那支烟时,他站起身来,“我想刷牙。”
  “卫生间,那柄红色的牙刷是新的。你用吧。刷牙杯只那一个,没法子了。热水龙头是左边那个。洗脸的话,用那条蓝色毛巾。”
  C
  他在水池里放满了水,把那条已旧的蓝色毛巾沉了进去。
  水池上方有一个镜子。他看着自己。有胡髭。眼睛的边缘有血丝。皮肤的毛孔显得格外粗大。嘴唇血色偏淡。
  他看着蓝色的毛巾升起,隔绝了目光和镜子的对话。
  湿漉漉的毛巾。不知道擦过多少人的脸或身体。他想。
  脸是湿的。再擦一次。再擦一次。好多了。
  毛巾下降。
  他又看到了自己的脸。
  镜中的脸孔,紧紧抿着嘴。坚毅的线条。
  有那么一会儿,他忘记了这是自己。
  他像在看另一个人的脸了。
  他走回卧室时,胖男子斜倚在躺椅上,朝天花板吐着烟圈。
  他站在从阳台上扑入的晨光中,发了一会儿呆。思绪犹如烟圈,形状氤氲飘忽,内容疏松柔缓。
  从阳台门望出去,他看到了几乎与阳台平行高度的轻轨轨道。那乳白色的高架桥。那半透明的带有高科技意味的护墙。钟摆一般的施工声中开始杂入一片绵密的风驰之声。
  他看到轻轨列车毫无感情色彩的驰过。无数连绵的窗户反射着日光。耀人眼目,煊赫烂漫。
  他的眼睛被刺痛了。
  他觉得嗓子发干。
  他咳嗽了两声。
  “谢谢你了。”
  “叫我阿宝好了。”胖男子说,“老涅总是叫我宝宝的。”
  “呵呵。这名字乍听像孩子。”
  “本来就是孩子。谁都是孩子。”阿宝揉着眼睛说。
  “那,我想,我还是先走了。”他说。“还是谢谢您留我过夜。”
  “哪里,你是老涅的朋友嘛。”胖男子说。
  “他怎么样了?”
  “他喝吐了,”阿宝无所谓地说,“老样子。来时一堵墙,去时一滩泥。他吐之前要我好好照顾你的。你是昨天刚来上海?”
  “是。刚下火车,就过来了。”
  “那你现在去哪里?”
  “去老涅家里。没找到房子前,我暂时住他家。我打车去。”
  “打车会贵死的。”阿宝眯着眼,用右手挠了挠耳朵,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熠然生光。“你坐轻轨去。从这里往南走,走十分钟。买四元钱的票,第七站下来。然后如此这般走……”
  “轻轨?”
  “就是那个。”阿宝抬起手来,仿佛纳粹军礼一样,指向窗外那悬空的轨道。
  “好,谢谢了。”
  “等一下,”阿宝说,“我现在走不了路。你帮我办一件事情吧?不麻烦吗?”
  “什么呢?”
  “你看我的写字台,那里,一个信封。里面是小说稿子。你出门到了轻轨站,朝路的左边看,一座大楼,那是钢材市场。你进去,找到三楼,昌盛钢材。你把这个信封交给那里一个王老师。《全中文》文学杂志的王老师。好了。”
  “昌盛钢材,王老师。”
  “对对。不麻烦吧?”
  “没事。那下回见了。”
  他把手按在了门把上。猝然而来的酒后头痛徐缓了他的动作节奏。他确认着自己的一切:背包在背上,信封在腋下,钱包在胸口的袋子里,手机在腰里。他听到阿宝的声音传过客厅,与施工的轰鸣声响彻一体:
  “对了,昨天晚上,跟你那女孩儿,怎么样?”
  “女孩儿?什么女孩儿?”他问。
  他的回答犹如一块石头落入了大海,激起了一片大笑的浪潮。
  D
  现在,他正沿着轻轨轨道在地面的投影步行。
  他已经观察过他腋下未封口的肥大信封——批量生产的普通信封。既然没有封口,理论上他是可以抽出一阅的。只是他并未如此做。
  他像一只刚钻出树洞的春熊似的谨小慎微。
  拔地而起的轻轨轨道始终悬峙在他的头顶。对于这充满压迫性的巨大设施,他并未刻意去打量或回避。他心安理得的让自己的步伐准确地落在阴影的此侧与彼侧。此起彼伏。距离由此消磨。
  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地面上散落着赶早班的人们扔下的包装食品用的油纸。他像踩落叶一样踩过这些文明的产物。这些枯黄的纸片使他顿生知己之感。
  站在路边连绵不绝的小饭馆们门口,抱着双臂百无聊赖的店主们,不知不觉的作为附属形象参与着意象的构造。好象一条深海鱼在另一片咸度不同的海洋中找到了同类,他的肌肉不再僵硬得犹如一触即发的死刑犯。
  太阳在头顶的轻轨轨道之侧露出半边脸孔。
  他听见时而路过的风吹过道旁的树。沙沙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潮汐来临。
  后来他回忆起这天早上的步行,总会想起那条轻轨轨道的阴影。这悬于高空的奇特建筑,漫长绵延,了无绝期。这奇特的壮丽挥霍了他想象的空间,使他感受到了作为这条轨道及其庞杂交通体系的拥有者的,这座城市的,宏伟不朽。
  他走在轻轨轨道与路侧屋宇夹峙的狭长阳光带中。一夜之间的暴暖使得这春日的阳光带有了令人脉搏加速的温度。他感到了一种浅浅的干渴。咽喉宛如最后一棵树被伐去的土地一般,在风里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女孩。他想。昨晚上那个女孩儿。
  酒后的习惯性头痛,丝一般从他多褶皱的大脑皮层深处游走而来。
  由于睡眠不足,他的身体慵懒而敏感,痛楚与不适因此较之平时格外强烈。
  女孩儿。
  胖男子的大笑声。
  他开始推想昨晚的一切。
  打嗝。
  经牙膏润涤之后已然清爽的口腔,此时又一次被酒与胃酸的混合腐朽味道占领。
  是的。昨晚喝酒了。陪着老涅和他那些朋友们。
  在晦暗的灯光下,蒙昧不清的脸。
  南方口音的劝酒声。
  喝。
  一次又一次的喝。
  事件的构成是线性的。可以叙述出来,然而,却无从回忆起具体的意象。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画面是长沙发。
  那是KTV的包房。
  喝醉了的人们在唱歌。
  啤酒罐——未开封的,已喝干的,喝了一半的,被当作烟灰缸投入烟头而发出无可救药气味的——排满了唯一的桌子和地表。像一个闷罐头。
  歌声被虚化成巨大的锤子,击打着幽闭空间的墙壁。
  接下来的,是头发的感触。
  细而密的发丝。
  他的脖子和他的脸。像夏日的竹席,然而远为细腻。依稀有发香。
  喝醉了酒即是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也许都会忘记,可是,那些远为细微的,味道、声音、色彩,却会持续在意识之中,云烟般氤氲不定。
  有植物香味的发丝出现在他的脸侧。
  温煦的体验。
  他摇了摇头。
  轻轨站出现在他眼前。他穿过马路,踏入了车站,踏上了自动扶梯。
  在自动扶梯上到一半时,他省起了腋下信封的存在。
  他手忙脚乱地沿自动扶梯向下跑。
  一个正乘自动扶梯而上的戴眼镜夹公文包读早报的中年男子被他擦到了肩,在他身后大声地用方言问候着他的祖先。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轻轨站,抬头觅——胖男子说的是什么来着?——钢材市场。按照他曾经被谆谆嘱咐的,那应当就在附近。
  E
  他穿过了马路,来到了那幢与轻轨站隔街相望的大楼前。几辆卡车如印度街头横行的大象般从他身旁碾过。他畏缩地躲开了这些庞然大物的阴影。
  阳光明暗不定的掩映在他身上。
  他的意识随着忽明忽暗。
  有什么在牵动着他。大象。起重机和楼房做爱。他微笑起来。这个城市的人非常懂得开玩笑。
  钢材市场大楼前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坐在阳光里,中间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凌乱的散着纸牌。他们喷出的香烟在阳光下显得温厚而虚无。
  他走了过去。在经过他们身侧时,出于保险起见,他问道:“对不起各位,请问一下,我想找昌盛钢材的王老师。他是在三楼吗?”
  没有回音。
  几张斜叼着香烟的嘴轻轻呜噜呜噜了几声,显示了对昌盛钢材和王老师的极度不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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