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点点凝滞,陆星成沉默不语。
设计部部长一身冷汗,偷偷向身旁的主编助理Daly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Daly回了他一记无奈的白眼。
部长不死心继续再抛一次,他可是第一次见到新主编阴沉寡言,完全不知所措。
这次Daly目光游走,连眼神都不和部长交流了。
“我说……”陆星成终于开口了,部长激动不已。
他抬手,轻轻指了指屏幕上的脸:“这是哪来的?”
“恩?”部长一怔。
“我说你从哪找来的奇葩?”陆星成终于斜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朗,语调柔和,部长瞬间腿软。
“不、不是主编您要找最不出名的设计师吗?”虽然腿软,部长还是坚强地把话说完。
陆星成微微挑眉,人前那双迷死人不偿命的温柔眼已经骤然冷至零下:“怪我咯?怪我不知道这种货色也能进《CHIC》?”
预感到不妙,Daly悄悄地往后挪了几步,部长显然还没能把握关键,依旧冒死解释:“这个、这个是这样的,设计部所有跑腿打杂的活都是她干!主编,您别看她个子小,她能扛两桶饮用水一口气上五楼不喘气!”
陆星成笑了:“所以,你就给我找了个扛水的参加比赛?”
一周之内,《CHIC》杂志两度问鼎微博热门话题榜,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料。童小悠一夜没睡,拉着宋儒儒求她算自己的结局如何。宋儒儒语重心长地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读书,六——不作死。你输成这熊样你还笑,你笑了还被拍下来,这有什么可算的?作死是没有出路的。”
“那你说世界上存不存在一种病,是因为极度悲伤而导致面部肌肉抽搐,展现为傻笑的样子?”童小悠急需给主编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她很难想象自己的后果。为了能留在设计部,几年来她包揽了所有打杂的活儿,虽然能够经手的衣服很少,可是能离它们很近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宋儒儒叹息了一声:“童小悠,你也不想想你倒霉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走在人行道上都能被车撞,新手机从来用不到一周,钱包被偷一定是在发工资后,你怎么敢得意忘形!”
“……”童小悠承认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幸运冲昏了头脑,因为陆星成是时尚圈光芒万丈的传奇,他对风尚有着神乎其神的预感,凡是他看中的设计一定是当季大热,他推荐的设计师必然大红大紫。如果说设计师是裁剪衣服的人,那么陆星成就是裁剪整个时尚圈的人,可是他选了自己,却被自己狠狠打了脸。
“儒儒,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这一行……”这座城市的流光溢彩胜过满天的星辉,明亮的地方夜晚也胜过白天,而童小悠的世界里却始终没有璀璨的霓虹。
“可我还是不想放弃。”
入职多年,这还是童小悠第一次有机会走进主编办公室。
Daly为她开门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不要反驳,这样你还有机会交辞职信。”童小悠鼻头一阵酸楚竟说不出话来。
“童小悠,四年前进入杂志社,至今还是垫底的设计师助理,哦不,扛水工。按工龄也算得上是元老了,可除了老以外一无是处。早期搭配过一套衣服登上内页,但在随后的读者问卷调查中,这套搭配被选为‘年度最难看搭配’,此后就再没有出头过。”陆星成轻描淡写地概括童小悠的履历,“倒是昨天一夜成名了,你拿到五个0分傻笑的视频已经浏览过千万了。恭喜你啊。”
童小悠自知罪孽深重,从进门起就一直低着头听候发落。陆星成瞄了一眼,女孩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前。
“主编,我错了……”
“呵呵。”陆星成冷笑,“你知道全世界每天有多少设计师说自己错了吗?选材时选错了布料,搭配时选错了颜色,剪裁时又选错了设计……而你,是大学时选错了专业,还是投胎时选错了时辰?”
“主、主编,虽然我可能一直没有出头,但、但是我都有很认真地做设计,您可以看一眼……”没有听从Daly的话,童小悠忍不住为自己申辩了一句,她是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CHIC》,可是显然Daly说的是对的。
“大可不必!”陆星成不留一丝情面地拒绝,“我没兴趣也没空欣赏不受欢迎的设计,这个圈子就是这么残酷,你没本事出头,没有人会伸手去拔萝卜,你只会烂在地里。”
童小悠被机关枪扫射了一通,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第3章 没有天赋就去搬砖啊,做什么设计师?
谁说奴隶制已经结束了,它只是改成了一周七天,每天十五小时。
——《独孤星》专栏
“肉筛子”离开的时候和温惜擦肩而过,童小悠闻到她身上的东方调浓香,檀香与茉莉香的混合很配她身上的复古印花大摆裙。
童小悠想,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离时尚热门人物最近的时刻了,再无以后。
陆星成怒气未消,即使来者是他的官方女友也不能幸免于难。
“昨晚她让你那么穿你就那么穿?作为杂志的首席模特,你应该有基本的审美吧?”
“尊重设计师的选择是我的职业操守。”温惜眨了一下妩媚的丹凤眼,“况且我觉得阔脚裤配红色腰带相当出彩。”
陆星成不置可否:“可是她得了五个0分。”
温惜双手托腮:“你不怀疑是穆扬故意针对?他先故意挑衅,让我们参加节目,不论我们派了谁,他都会让我们输,我看无非是童小悠人微言轻,所以干脆给她五个0分!”
见他有在听,温惜继续说:“既然《下一站,runway》说她是0分设计师,那如果她大红大紫岂不是说明他们节目没眼光?”
捧红一个设计师对陆星成来说不是难事,且不说他现在手握一流的时尚平台,单他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设计师的命运。只是他没兴趣做这种赔本买卖,连一句话都不想浪费。
“捧红她就为了打穆扬的脸?”陆星成不屑,“他还没那么重要。”
温惜似乎有某种执念:“那你如果辞退她,岂不是承认《CHIC》输不起?倒不如给她升职好了。”
温惜说完嘟起粉嫩的双唇向他撒娇:“只要你答应,我就去拍那组比基尼的广告。”
陆星成眼中眸光一转,挑眉看向她:“你不是觉得尺度太大不愿意拍吗?”
温惜学他的样子挑眉:“你不是说如果我肯拍,下个月广告投放量会增大吗?况且……”她说着凑近陆星成几分,“我男友都不介意,我还介意什么呢?”
陆星成警惕地向后退开。
温惜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毫无感情翻着白眼的样子令陆星成放心,轻松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下午让Daly去谈价格。话说,你为什么要帮她说好话?”
“不。”温惜吐气如兰,“我只是讨厌穆扬。”
这个答案倒是合情合理,陆星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温暖、阳光,充满了柔情:“好,成交。”
设计部众人并没有因为童小悠给全杂志丢脸而同仇敌忾,相反的,大家对她即将被开除表现出极大的悲伤与不舍。
“童小悠走了,是不是我们以后都要自己拿外卖了?”
“谁换饮用水啊!设计部的男人十个基佬就九个受!”
“还有我昨天刚领回来的布料,怎么搬去仓库啊!”
童小悠一直以为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原来竟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也不枉她在这里工作一场。
Daly就在这样的悲情时刻来到了设计部,他纤细如葱的手指捏着一个白色信封,童小悠知道这里面正是自己的开除通知书。
“从今天起,童小悠离开设计部。”Daly语调平稳,一字一顿地宣布,“去主编办公室工作。”
“啊?!”
“还是凶!”宋儒儒一边看卦一边咂舌,“这次不是乍现,是凶星高悬!还有血光之灾!”
“主编没开除我,我还升职了呢!我再也不相信迷信了。”童小悠开心地吃着打气拉面,热腾腾的面条里放满了她喜欢吃的牛肉丸、火腿肠、鹌鹑蛋和皮肚,“而且离主编那么近,就算他什么都不教我,我也可以吸收到他的时尚精气……”
宋儒儒点点头:“那倒也是,一个一五八的矮子,想做一六八的模特,每天仰头也能拉伸个一两厘米的。”
“对嘛,人要积极,要乐观!我妈妈和我说,人生就是一杯茶,会苦一阵子,但绝对不会苦一辈子!”
宋儒儒撇嘴:“那你泡了一壶苦丁茶怎么办?”
童小悠一口面条直接吸进了鼻腔里,疼得满沙发打滚,好不容易才从鼻孔里扯出了半根面条,早已是眼泪鼻涕糊一脸了。
说真话,童小悠的运气确实很背,而且一直很背,不过从物种进化论的角度来说,一个物种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能够维持生存的能力。虽然比衰没人比得过她,可比乐观也没人比得过她啊。
虽然被车撞但也没残废,虽然钱包被偷但没被劫色,虽然一直寂寂无名但总是在坚持自己的梦想呀。
这样想想,人生还是很美好的嘛!
所以就职报到的那天,童小悠在陆星成的办公室感动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誓死要为《CHIC》抛头颅,洒热血!
当时陆星成正在审阅温惜拍的广告图,等童小悠慷慨激昂地演说完,他正好选完了刊用的五张图,勾勾手指,召唤跑腿工:“哎,五个零,把这个送去编辑部。”
童小悠茫然四顾,五个零是什么?内线电话吗?
陆星成不耐地抬头:“叫你呢,五个零!”
呃,五个零是叫她吗?原来主编虽然看起来无所不能,其实记性不怎么好呀!于是童小悠小声提醒:“主编,我的名字是童小悠,您不是看过我的履历吗?童话的童,大小的小……”
陆星成抬手打住:“我的脑子里从来不存放没有用的资料,而且难道你没有拿五个零吗?”
他说得既霸气又有道理,童小悠一时竟无法反驳,只能怯怯地嗫嚅:“主编,虽然您不想记我的名字,可五个零也太难听了,我现在是您
的助理啊……”
时尚杂志主编的助理叫五个零,多土!一点都不fashion!
很难得,陆星成对童小悠有了那么一点罕见的认同感:“嗯,那叫你奥林匹克好了。”
“啊?”
“五环啊!”
下午的时候Daly就极其有效率地给童小悠送来了她的新名牌——“Olympic”。
“这是设计部给你专门做的圆形名牌,白色珍珠贝母掐金丝边,珐琅嵌字。这样看起来很像奥运奖牌吧。”
闪闪发光的名牌里承载了设计部同事们对自己的爱,而且看起来还很值钱的样子!童小悠瞬间开解自己,奥林匹克就奥林匹克吧,听起来也挺有体育精神的不是吗!
说到体育精神,里约奥运会的口号是:一个新世界。
而到了主编办公室的童小悠,也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个工作十五小时不间断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陆星成是把握命脉的大boss,Daly是安排工作的CEO,而童小悠是唯一的下等职员。
“奥林匹克,去库房拿这一季所有玫红色的单品来。”
“把这份设计图复印一百份,发到设计部每一个设计师手上,然后告诉他们,他们都是垃圾!”
“排版出错了,立刻通知印刷厂暂停。已经开机印刷了?那你就去工厂躺在机器上让它停止运作。”
……
本职工作少不了,额外工作是任务,加班熬夜是福利。这些资本家的盘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资本家本人干得比你还多。童小悠看着陆星成犹如一台机器一样运作,而且不出一丁点差错,内心早已超越了敬佩,而是震惊。将第五杯美式咖啡送进办公室的时候,童小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陆星成头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困了……”
童小悠有些感动地回看陆星成。
他说:“抽自己两耳光,就好了。”
虽然他不关心自己,但作为下属童小悠还是关心地问了他一句:“主编,你不累吗?”
陆星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语气平静,但越是平静,才越发有不屑的味道——不屑为此流露情绪:“工作八小时就会累的人,应该是没有进化好。”
童小悠认为自己还是比较勤奋的人,对于这样的指控心有不服,但这个不服又不得不屈服于陆星成连续工作十五小时的事实:“可是主编,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天赋异禀啊!”
他头也不抬,一边改排版一边冷笑:“没有天赋就去搬砖啊,做什么设计师?”
做设计师,是童小悠从十六岁以来就有的梦想,这个梦想历经了十年,别说开花结果,连芽都没发。她知道这很可笑,但它是神圣的,是庄严的,是每一个偶像剧女主角都会不顾一切去捍卫的!可童小悠没有,因为她没
能力去捍卫,她最浅薄的念想不过是能够留在时尚圈,留在这个能够看见梦想的地方。
童小悠记得,陆星成在一次采访中说:知道会实现的,叫目标;知道实现不了的才叫梦想,谈梦想没什么可自豪的。这就是陆星成,一个心想事成的人才能说出的话。而童小悠只能走艰苦朴素的革命路线。
比如:“主编,如果我和你一样工作十五小时,会成为正式设计师吗?”
“不会。”
“那……”
“你会过劳死。”
其实在陆星成身边,体力上的碾压不算碾压,人格上的侮辱也不算侮辱,精神上的挫败感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