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廉垂下眼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阿爷说的很对。”
说完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望晓渔,“贺余年就要回来了。”
晓渔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嗐!回来就回来呗,左不过就那点事,随我阿爹心意吧!”她对嫁人并无所谓,嫁给谁都一样。
还有句话,晓渔没说,反正陈石头也没几年好活。
之前给陈石头看病的医生就说过,陈石头风湿严重,已经走到心脏,不能受刺激,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劳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过去。
晓渔只盼着晓茶能生个男丁,或者贺余年能给陈石头送终,送走陈石头,她就要带着晓茶离开这里,为了孩子,也不能一直留在这个岛上。
阿爷说人应该一代强过一代,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大不了,等孩子大了,可以独立了,她再回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晓渔慢慢踱到偏房,随手拿了一包糕点,站在堂屋门口,脸上换上欢欢喜喜的表情。
“阿姐,我回来了。”
陈石头看过去,晓渔身后没有旁人,他就猜到了。
晓茶也挣扎着要坐起来,晓渔忙跳上前按住她,“阿姐,姐夫说让你乖一点,等小娃娃生出来,他就来看你。”
晓茶躺下,脸色泛黄,唇色接近苍白,眼泪顺着眼角流入鬓间,“哥哥为什么不来!”
“他很忙,来这里要先坐车再坐船,他在挣坐车的钱。”说着又递上手里的高点,“喏,这是姐夫给你买的糕点,他说你吃了这个,肚子里小娃娃也会喜欢,还会变的聪明又漂亮,像晓茶一样好看。”
朱广安在的时候经常夸晓茶好看,这像是他说的话。
晓茶这才挤出一个笑脸,欢欢喜喜的打开包裹,糕点香气扑鼻,晓茶很是高兴,捏过一个吃起来,“阿爹,我饿了。”
陈石头忙不迭拖着腿要去灶房,“好好好,阿爹给你拿吃的。”
不知道是不是晓茶心有所感,早上醒来就很不高兴,一直闹情绪,反复问哥哥什么时候来,饭也不吃。
这会儿好不容易被晓渔哄好些了,愿意吃饭了,陈石头喜的顾不得自己。
“阿爹,你坐着吧!”晓渔按住陈石头,“又老又残的,折腾什么劲,我去做饭,你陪着晓茶。”
“谁又老又残了?”陈石头扬起棍子要打,晓渔一个纵身跳了出去。
晓茶见状又「咯咯咯」笑起来,一如从前,晓渔时长这样气他,逗晓茶笑,晓茶每次都乐不可支。
看着捧在手心里的闺女苍白的脸色,陈石头刚轻松几分的心情又沉重了下来,他放下手中充当拐杖的棍子,无声的叹息一番,晓渔一个人回来,就说明那小畜生不愿意来,还有什么好问的?
晓渔煮了两碗酸浆鱼鱼端进来,陈石头见晓茶胃口大开,心底松动几分,也有了胃口,拖动着腿,勉强坐到搭在床上的小桌子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起来。
这几日有从福州买回来的礼物断断续续的哄着,晓茶乖巧了许多,只不过躺着总归是无聊,以往她是最坐不住的性子,实在难为她了。
这些天,晓渔早出晚归,整个人都晒脱两层皮,每每晚上回来,累的手都抬不起来。
陈石头知道晓渔在为晓茶考虑,也不再多说什么,横竖贺余年不在,等晓茶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再考虑晓渔的事情。
晓渔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周边大大小小的荒岛都叫她走遍了,撬了好些牡蛎,又去找了几口袋海老鼠,终于攒够了,怕烟气熏着晓茶,跑到外面找个背风的地方,架着大锅熬了一整天,得了一锅底耗油,装在一个陶罐里,又用两天时间,熬了一罐子老鼠碎酱,等到供销社的船来,带着去找陈海。
陈海一直记挂着晓渔,供销社的船来两三回他就跟着来一回,晓渔要是有事,就可以找到他。
这回果然让他料到了,晓渔抱着两个陶罐子,等到陈海他们收购工作做完,才凑上去。
陈海为了不落人口舌,手脚麻利的把收尾工作都给做了,才把晓渔带到一边。
“我听说晓茶那口子跑了,那不是个好的,好在你们人都好好的,家里最近有什么事情没?”
晓渔递上陶罐子,“老海叔,我要托你帮我个忙!”
陈海摆摆手,“咱俩不需要这些,有什么事你先说。”
晓渔仍旧递上陶罐,“晓茶怀上了,但是前段时间摔了一回,胎像不稳,我想过几天带她去陆地上找个医院住着,万一要生了,有医生也靠谱些,你托人办事也要走人情,这是个难得的,你拿去送送礼。”
第63章 时间的荒野
陈海这才接过来,“什么好东西也不能让你在医院得个常住的地方,医院病床紧张,估计要到生,才能住,我看在医院附近找个房子住下可行,这也不需要走人情,你这——”
边说边打开罐子,闻到那气味,陈海说不下去了,这分明是上百斤牡蛎肉才能熬出来一小碗的耗油,不管炒菜烧汤,只要用筷子挑那么一点点,不要多,黄豆粒那么大一点,放进去,整道菜都鲜美无比。
北边湖广精明的人,就一小碗,能兑出上百瓶耗油贩卖到更北方去,还供不应求。
晓渔这一罐子精华,起码有二十碗,这,陈海一向自诩端方,也有点舍不得放下。
再看另一罐,不得了,老鼠碎。海老鼠就是陆地人常说的海参,山里有人参,海里有海参,足以说明老百姓对海老鼠的喜爱,这东西给老人孩子孕产妇吃了都能补身子,还不过火,属于有钱难买的,他做多年收购,也就特供处隔段时间能见着一点。
“这太难得了,要不了这么多,你每样给我一碗,就够了,剩下的拿去给晓茶补身子。”陈海还是忍住了诱惑。
晓渔笑,推回陈海要拒绝的手,“阿姐那我都留了,老海叔您别操心阿姐,这东西在外面难得,在我这里比不得我阿姐一根头发,老海叔,只要能办妥这件事,回头阿姐孩子平安生了,我再去给你熬两罐,左不过费点功夫去找,别人或许觉得难,对我来说不算事儿!”
陈海这才不再推辞,的确,外人看来珍贵无比的东西,晓渔想要就能有,她最看重的偏偏是外面人早已摒弃的良知孝心,这些年见的多了,越发觉得晓渔难得。
“那成,我们供销社关系四通八达的,总能打听到谁在医院有人的,有这个开路,我尽全力帮你办。”
晓渔还是不放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给陈海,“这东西难得,也不是人人都需要,不能算个硬通货,这些钱你拿着,不够再跟我说。”
陈海越发哑然,“你哪来这么多钱?”
晓渔拍拍胸脯,“守着大海,我就穷不了,小时候阿爹不许我下海,最近他也不管我了,您就甭管了,反正我不费什么力。”
找医院的事情托付给了陈海,陈海办事稳妥,对家乡人也很讲情面,尤其对晓渔,晓渔几乎把所有对父辈的孺慕之情都倾注在了陈海身上,尤其是阿爷走后,受了再多的苦,不扑进陈海的怀抱,也绝对想不起来哭一哭。
看着晓茶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晓渔还是不放心,跑去找陈阿嬷,她记得陈阿嬷给的珍珠粉就很管用,说不定还有别的管用的东西,她要去找,有备无患。
等到晓茶快生前十来天就要带她去陆地找医院,在医院旁边住下也比在岛上强,钱她手头很宽裕,这次去陆地,了解了物价,东西并不贵,她完全能负担的起,要是能有机会去问问有没有房子卖就更好了,陈石头没多少日子,以后她想带晓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岛上春暖花开,陈阿嬷却已经行将就木,无力的躺在破旧的竹椅子里,浑浊的双眼看着晓渔,缓缓的提了提嘴角,“晓渔来啦!”
晓渔上前抓住老人干枯的手,其实她也不过四十岁,“阿嬷,外面有风,怎么不回屋躺着!”
陈阿嬷缓缓抬起手,有气无力的五指指着暖阳,眯起眼睛慢慢说道:“有太阳,晒着舒服。”
晓渔点点头,“阿嬷,你那晚给晓茶的珍珠粉还有么?我想给她准备一些,万一生产的时候需要。”
阿嬷指指屋子里,“你去,去找,还有,不多。”
晓渔进了阿嬷的卧房,打开之前那个柜子,仿佛被整理了一番,衣服叠的整齐,放在一边,一个小匣子放在角落,一看就是装好东西专用,晓渔捧着匣子出去。
“阿嬷,是这个吗?”
陈阿嬷弯曲的手示意,“打开。”
晓渔掀开没有上锁的匣子,匣子里的珠宝在阳光下瞬间散发出耀眼的荧光,晓渔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这,这里面哪个能给晓茶用?”
陈阿嬷拍拍自己的腿,腿上盖了一条麻编的毯子,晓渔走过去将匣子放在她腿上。
陈阿嬷怪异的手捏起一颗不算规则的莹白珠子递给晓渔,上面还有一圈一圈的螺纹,“这个,回去碾成粉,不够,你得去找。”
晓渔点点头,随手在院子里揪一片蓬蒿叶子包起来,仔细的揣进兜里放好。
“谢谢阿嬷,这个匣子我帮您放好?”
“不急!”陈阿嬷摆摆手。
“都给你吧!”阿嬷将匣子推了推,示意晓渔。
晓渔上前,“都是阿嬷攒下的,您留着吧,给我做什么!”
“我快不行了。”陈阿嬷浑浊的眼睛贪婪的看着太阳,缓缓地道。
“估计你阿爹也快了。”阿嬷的眼睛转向晓渔,“你阿爷是个有本事的,你比他强。”
苍老的声音犹如砂纸摩擦礁石,“我知道,你阿爹走了,你就不会留下了。”
陈阿嬷做一个未婚未育的鱼娘,短短三十多年的生命,却早就看透了人世间爱恨冷暖,父母亲人都去了,几个兄弟侄儿却只盼着她死了,回来给她收尸,顺便接收她的财产。
能让她给与几分信任的,也就这个岛上最后一个年轻人。
从陈树林死后,她才几岁来着?六岁还是七岁?
一力扛起养家的责任,还隔三差五到他们这些老东西家里洗洗涮涮,年节下送吃的,阴时腊月上山给那些亡魂烧纸,一个十几岁的半打孩子,硬是老成的像是几十岁的大人。
“阿嬷,晓渔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大约是之前被太多人刺激到了,她有些生气,又有些为难,她个人情绪从未像现在这样,存留这么久,影响这么大过。
「呵呵呵」陈阿嬷无声的笑笑,“陆地上人心叵测,各种花销,不是你能想象的,更何况你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傻子,将来更添一个孩子,一个要养家的男人担子都没有你重。”
晓渔抿嘴不说话,她从未将任何困难放在心上,再大的难题也打不倒她,她只是生气,气晓茶的不争气,气陈石头看错人,气朱广安绝情,更气自己头一回的无能为力。
第64章 时间的荒野
“所以——”陈阿嬷有气无力的说道,“这就是你需要的。”
晓渔垂眸去看匣子,陈阿嬷连在一起的手指粗糙苍老,点在匣子上,“这是我从深海海底淘来的。”
“唔,我想想。”老人浑浊的眼睛变得幽深,仿佛追忆遥远的往事,“那时候我年轻,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我阿爹为了让我顺利当鱼娘,花大代价买了鲛人膏,焚了给我涂身。”
晓渔一动不动,认真的听着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后来啊,我果然成了村里最好的鱼娘,当时还有好几个陈阿嬷,陆续去了,我上山下海,如蛟龙入水,胆子大的敢进深海,鲨鱼闻到我的气味都不敢靠近。”
阿嬷笑笑,“海底的宝物真多啊!有沉了几百年的海盗船,里面都是金子,有千金不换的海螺珠,还有能在海底照明的鲛人珠,你拿的那个珍珠,只能算普普通通。”
老人说说笑笑,眼角似乎有光,“后来啊,后来我的哥哥弟弟们,侄儿侄女们,常常来求我给他们一些,他们需要买这样需要买那样,需要到陆地读书,需要养家糊口,需要给阿爹阿娘攒养老钱。
我的积蓄,就这样被他们一点一点拿走了,他们在陆地上盖房子,读书,成家,到最后,这偌大的宅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无人问津了!”
晓渔垂眸,“只要我在岛上一天,我就会管你们一天的。”
「呵呵呵」阿嬷摆摆手,“不够,还不够。”
“您有什么意见?”晓渔不解。
“我要你给我送终!”陈阿嬷正视晓渔,浑浊的眼睛如平静墨蓝的深海,“在我死后的三年内,阴时腊月给我供奉烧纸。”
“就这?”
“就这。”
“那行!”晓渔不再说什么,抱着匣子,“我要去给晓茶找珍珠,过几天再来看您。”
陈阿嬷眼中有欣慰,挥挥手,让她去。
回到家,晓渔将东西放在偏房柜子里,晓茶又在闹,她最近闹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陈石头在好言相劝,晓渔之前在福州买的东西也彻底用完了。
晓渔盘算着要不这几天就去找人帮忙把晓茶送到陆地上的医院,她都跟陈海说好了,陈海在医院后勤有认识的人,可以帮忙。
“晓渔进来。”陈石头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扬声道。
晓渔晃悠到卧房门口,“阿爹!”
“嗯!”陈石头咬着烟袋杆,自从断腿,他的烟叶就被晓渔没收了。
“我听说贺余年回来了,你去找他来一趟家里。”
“算了吧,阿爹!”晓渔意在门框上,“贺余年的腿好了,他不用退伍了,您老的心思歇了吧!”
“那不行!”陈石头蹭的站起来。“他答应我的。”
“谁让你非要骗我去挣钱给人治腿呢,治好了,人就跑了,要是瘸着,说不定还有点机会。”晓渔二皮脸模样懒洋洋地道。
“我不管,不娶你,就还钱。”陈石头脸冷下来,眼中不无懊恼,显然他也忘了这茬。
“也成!我挣钱也不容易。”晓渔油盐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