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渔感激的鞠躬,“谢谢团长,我知道这段时间您对我还有我家人诸多照顾,您的恩情,晓渔牢记在心,不会忘记的,等我阿姐入土为安,我还到部队去报到,您有什么任务尽管安排我去做。”
陈学江欣慰的点头,这快一年的接触下来,他打心眼里佩服晓渔,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天学校都没去过,却为人沉稳老练,知恩图报,将长姐父亲作为自己的责任,一力扛起村子里鳏寡老人的生活问题,甚至现在灵堂里还有一位过世的独居老人,是个极为难得的人。
刘晓川跟在陈学江身后,往回走的时候一改往日温润如春风的模样,沉默不语。
到了营地,张廉捶捶好友的后背,“去我那聊聊?”
刘晓川点点头,往宿舍的脚步一改,跟着张廉去了他的单人宿舍。
张廉做到营长,公务繁多,需要确保隐私,所以按照规定给他分单间。
单人宿舍里,一个单身汉住,陈设十分简洁,一张床,一幅桌椅,一个柜子一个箱子。
张廉从柜子里摸出一瓶酒,还是茅台,又摸出家里寄来的牛肉干,盐豆子,熟花生,还有之前刘晓川分给他的虾干鱼干,两人一人一杯酒,对饮起来。
二两酒下肚,张廉见刘晓川紧绷的额头松快不少,才开口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刘晓川抿一口酒,眉头又紧了起来。
“当兵这些年,我身上有不少暗伤,发作的时候很难受,所以我在考虑退伍转业的事情。”
张廉「啪」的放下酒杯,“你是不是疯了?你是惦记陈家那鱼娘吧!”
刘晓川红着脸,瞪一眼张廉,索性心一横,和盘托出,“是,我想娶她,我见她受苦,我心里难受。”
“哼,儿女情长,有什么出息?”张廉生平最恨女人儿女情长导致男人英雄气短,“你忘了你当初进部队时候的志向了吗?咱们一起摸爬滚打枪弹雨林里杀出来,就为了一个鱼娘,你要前功尽弃?你的抱负呢?你的远大志向呢?你的家国天下呢?”
第69章 时间的荒野
张廉急切的一向话少的冰块都蹦出三连问来,他爹妈就是这样,身边有头有脸的谁不笑话张家老小是个靠着老爹勋章混日子,只知儿女情长的二世祖。
大院里的孩子们也有样学样说他是三世祖,导致他从小就凶猛好斗,打遍大院,长大坚持要继爷爷的未完成事业,投身海军,而且还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不是空降指挥部,作战部的那种。
刘晓川摆摆手,也不与他争辩,“我知道你对她有看法,可是换作你我在她那个位置上,你扪心自问,会比她做得更好吗?”
刘晓川目光灼灼,张廉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我不会那么迂腐。”
刘晓川摇摇头,“这怎么能叫迂腐呢?”
两人都陷入沉默。
刘晓川又抿一口酒,“你知道吗?”吸了口气,刘晓川娓娓道来,“我的父亲母亲都出自农村,为了逃避家里的包办婚姻,逃离家乡,到城里读书,当初自由恋爱结婚,后来投身革・命事业。”
刘晓川目光悠远,仿佛陷入过往,“那时候他俩被派到沪市执行秘密任务,我父亲被安排与另一个同事假扮夫妻,在学校教书,那人在图书馆当管理员,同时负责刺探消息,收集情报,而我的母亲,负责接收情报,往来沪市与苏省传递消息。”
张廉垂眸,认真的听着,他知道能来这里,爬上来的,都不是普通人。
“最后一次接收情报的时候,我母亲怀着我,已经八个多月了,当时距离她上一次见父亲,已经过去五个多月,就是这五个多月间,父亲便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了,母亲扮作乡下媳妇来城里看丈夫,往返传递情报,途中为了躲避追查,在芦苇荡里奔走,不小心动了胎气,导致我提前出生。”
刘晓川眼中已经有泪光闪动,一个硬汉的泪水往往比梨花带雨更叫人不忍。
“后来我妈在当地老乡家住了三天,把我托付给他们家,就急急忙忙去找组织交任务了,就是那次任务,要了她的命,再没回来。”
刘晓川吸吸鼻子,“妈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封信,到了我十四岁的时候,才看明白这封信,她在信上细细的写着父亲与别人一起生活之后的变化,父亲从不爱穿白衬衫,因为衣领子总发黄不好洗,但是那天穿的是白衬衫,领口被洗的很干净,熨烫平整,父亲也不爱穿皮鞋,他来自农村,小时候习惯打赤脚,脚底宽,千层底走路才是最舒服的,可是那天与我母亲碰面穿的是擦的锃亮的皮鞋,父亲的眼角眉梢都有其他人的痕迹,甚至袖口还夹着一根女人的长发,见到了怀孕八个多月的母亲也只是给了情报,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母亲知晓父亲在背叛了爱情和婚姻之后,她不信父亲能不背叛组织,那次交任务之后,就将父亲的事情报了上去,就此,他那边那条情报网整个作废,我也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
张廉动容,端起酒杯,敬刘晓川道:“你的母亲,是伟大的战士,英勇的共产主义拥护者,是英雄,我们敬她。”
刘晓川将杯中酒一饮而下。
“所以,我见到晓渔,就像见到我母亲,我不忍心再看她被辜负,我想娶她。”
刘晓川放下酒杯,“如今国家形势已经好转,沿海军事部署周密,退下我一个,还有千万个,可是晓渔一个依靠都没有。”
张廉沉默良久,“我知道你可能有共鸣在里面。可是,作为你的好友,我一路看着你摸爬滚打枪弹雨林走过来,到了今天太不容易了,你就此放弃,相当于放弃了你之前二十多年的努力,实在可惜。况且——”
张廉顿了顿,“为什么她父亲需要,她就不问缘由,一定要满足她?这根本就是迷信迂腐,封建思想,她这样愚孝,为什么还要搭上你?”
刘晓川摇摇头,“你不懂,如果是我的母亲当初没有出事,现在对我有这样那样的要求,我也会去尽力满足她。”
张廉叹息,“我的确不懂,我只知道,你有今天,得来不易,不应该为了一个女孩牺牲这么大。更何况,你如何确定,那女孩一定中意你?”
刘晓川想起什么美好过往一般,眼神悠远温柔,半晌才轻声道:“会中意的。”
晓渔等到天完全黑才将家里交代给陈石头看管,还叮嘱一番注意香烛火苗,不要打瞌睡。这才脚步匆匆,一步三回头的往东二码头走。
到了码头,没等多久,就看见一条小小的乌篷船没有灯火,慢慢驶过来。
晓渔试探的问问,“是吴道婆吗?”
船上沉默片刻,等的晓渔几乎要失望,才有人试探道:“你哪位?”
晓渔忙回应:“我叫陈晓渔,陈海的侄女。”
船上人这才松了口气,赶紧靠岸,“晓渔姑娘,是我吴老婆子。”
晓渔见状忙上前帮忙,将固定船的绳子牢牢绑在码头的桩子上,“吴婆婆,你们几个人?吃饭了没有?”
吴道婆战战兢兢的走下船,才扶着晓渔伸过来的手,眼窝子深陷下去,凝神看了晓渔一眼,职业病又犯了,“听陈海说了你的事情,晓渔姑娘节哀,亲人离开我们固然叫人伤心,不过对她们而言并不一定是坏事,好孩子,只是难为你了。”
晓渔闻言眼眶微红,“可惜了我阿姐,还请吴婆婆好好送我阿姐去那边,让她一路不孤单害怕,来世投身一个好人家。”
吴婆子点点头,“放心交给我们。”
吴婆子带来几个和尚道士轻车熟路,唱了几天的道场,在晓茶头七这天做了场法事,又做足了水陆道场,与陆地相比,丧礼只好不差,晓渔此举也是想叫陈石头安心。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晓渔家里再次热闹起来,几人吹吹打打,晓渔打水帮晓茶和阿嬷入殓,道士破瓦摔盆。
晓渔给自己做了个背架,能从底部托住石棺,不假手于人,先是扛着陈阿嬷的石棺去了后山,之后再回来扛晓茶的,累的大口大口喘气,双手双腿发抖,豆大的汗珠掉进泥土里,晓渔一言不发,必须要在太阳出来之前下葬。
陈石头一等晓渔扛起晓茶的棺淳,立刻哀嚎出声来,“我的晓茶哎,我的囡囡哦……”
第70章 时间的荒野
晓渔也哽咽,稳稳地扶着石棺,“阿姐,晓渔再带你走最后一段,往后的路,跟着陈阿嬷一起走,晓渔会让你们一路繁花似锦,步步生莲,到了那边再有个好来世。”
山路难走,晓渔每一步都迈的格外沉重,又格外的稳当。
只听吴道婆带来的道士喊一声:“百鬼归山,诸贤避让!”
一道悠远的嗓音仿佛喊回了人的魂灵,在山间飘荡,夜色还未散去,冷风吹来,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陈石头哭哭啼啼的跟在晓渔身后,只腰间捆了一根麻绳,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海面上泛出鱼肚白光,山上却冷冷清清,偶有猫头鹰「哑哑」的叫着,草木也宛如黝黑影子的鬼怪。
晓渔将两抬棺淳并列放在陈家祖坟刚挖的土里,道士一番做法,几卷黄纸被点燃快速烧成灰烬打着卷儿被风吹的盘旋在山腰里。
晓渔捧起一抔黄土,缓缓撒进两人的石棺上,凄声哭喊:“阿姐,你走好——”
紧接着,众人就围着墓穴一人一铲子。很快,两个相互依偎的坟包做好了。
自此,晓渔在这座生活了十七年的小岛上再也没有了没心没肺的欢快时光!
光阴不恋旧事客,这个世界最终就是一个又一个亲人的离去,不知哪天也会轮到自己,然后就与世界再无关联。
拜别了两人,晓渔捧着柴棒,浑浑噩噩的跟着众人,走到路口焚化纸钱的时候也跟着众人转圈祭告先人和过路游魂,亲人去了,烦请多照顾。刚去的两缕幽魂是有主的,别打主意。
吴道婆拉着晓渔的手,往山下走,几次三番扯住就要摔倒的晓渔,“晓渔姑娘,节哀,也要坚强。”
晓渔木愣愣的点点头,“阿婆放心,我会的。”
吴婆子摸摸晓渔的头发,“要是我那孙女还在,也跟你差不多大。”
晓渔并没有心思闲聊,可是头顶从未体验过的温润的触觉让她心软,“您的孙女怎么去的?”
吴婆子手顿住,仿佛想起难掩心酸的往事,“唉,还不是破四旧闹的?就因为我早逝的亡夫兄弟早年躲避战火跑到国外去了,后来寄了一封信回来寻亲,我儿就被打成叛贼,带着儿媳妇和刚出生的小囡囡被下放到北方农场去。”
晓渔很难理解这些纠葛,也不知道何为农场,“后来呢?”
“后来啊!”吴婆子揉揉眼睛,“后来当年的冬天,农场大雪封山,小囡囡病了,我儿冒着大腿深的雪,下山去找大夫,可惜掉进雪窝子里,再没回来,小囡囡——”
吴婆子吸吸鼻子,“也病死了,可怜的孩子一共来这世上不到一年,还没享过一天福,就去了。”
晓渔站在半山腰,定定的看着远方的海面出身。
“破四旧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嗐,都是一群没人・伦的畜生,多数是半大小子,书也不读,弄一身黄・军・装,就动辄抄人家。”
吴婆子想起仇人,咬牙切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些人只不过以为我们家有海外关系,家里或许藏了什么宝贝也说不定,才来折腾我儿,说是有人给我们写信,可我们根本没收到什么信,他们就说是从邮局截下来的,谁知道呢!”
晓渔仍旧看着远方,“那现在那些人怎么样了?”
吴婆子无力的垂下头,“现在,仍旧穿着不伦不类的黄绿衣裳,也没有肩章,把别人斗下来,安插自己人,最后嚣张霸道,横街过巷。”
晓渔思索一番,“是不是有一个梳着中分头,两片瓦,眼睛细长,留两撇小胡子,跟我阿爹差不多身量,黄绿衣外面有时候还罩着粗布褂子?”
说到两片瓦,细长眼,小胡子,吴婆子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斗人抄家的时候最为狠戾嚣张,不由得脱口而出,“那是蒋东方吧,说起来这人最不是个东西,认真来说他还能跟老蒋扯上点弯弯绕绕的关系,可惜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刨了老蒋家的祖坟,斗死了自己的阿爷小叔,与爹妈划清界限,才有了如今革新会小队长的名头。”
“他来了!”
吴婆子不解,脑子被没头没脑的三个字搞得有些短路,“晓渔姑娘说什么?”
“我说蒋东方——”一直在眺望远方的晓渔转脸对着吴婆子,“他来了,刚刚登岛,正往这边赶来,一共六个人。”
吴婆子脸色大变,忙看向远方,无奈眼神不够,慌慌张张的去找道士,“道士,晓渔姑娘说蒋东方带人来了,你眼神好,快看看是不是真的?”说着手指指向晓渔方才眺望的方向。
跟着吴婆子过来的几人吓的立刻翘首辨认,年长些的道士仿佛被吓破了胆,“怎么办怎么办?他看到我们帮人哭灵肯定又要斗,我再经不住了。”说着就要腿软跌倒。
晓渔一把扶住他,“既然拿人钱财就要替人办事。”说着扫视一圈,“同样的,替我办事,我自然会护你们周全,你们什么样来,我就能让你们原样回去,慌什么?”
几人这才两股战战,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晓渔姑娘,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段。”
“他们手段我不必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只有六个人,这座岛——”
晓渔眼神冰冷,“这座岛是我阿姐长眠的地方,是我的家,是我的地盘,不允许别人闹事。”
众人仿佛被晓渔的话镇住,静默片刻,晓渔指指地上将要熄灭的火堆,“你们继续,我去拦住他们。”
说着,不顾他们的劝阻,飞身往山下跑去了,陈石头见了也忙跟上去,“晓渔,你做什么去?”
晓渔顿了顿,“阿爹,有生人登岛,我要去拦着他们,你在这陪着吴婆婆把丧事办完,别让人打扰我阿姐。”
陈石头脸色不虞,“我,我跟你一起去,你别惹事,能躲就躲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