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秋晚来——林薄望
时间:2022-01-20 16:40:55

  受不起,躲得起。
  自矜自持,封锁丑事。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对女孩说的。
  但蒲岐接受到的教育不同。自她能懂事起,蒲顺就告诉她“女孩要保护好自己”。
  蒲顺还经常说: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会变成禽兽的。
  那时候蒲岐经常接触的男性不多,身边就只有贺秋一个,她又存了小心思,便问:“贺秋也会吗?”
  蒲顺没有回答,只是揉揉蒲岐的脑袋,笑眯起眼睛反问她:“为什么要问贺秋啊?”
  蒲岐红了脸,支吾半天,说不出原因。
  蒲顺又轻轻捏捏蒲岐的脸蛋,说得缓慢且认真:“不管贺秋会不会变,歧歧你要记得,遇到有男人对你做坏事,你要勇敢地反抗。”
  勇敢地反抗?
  蒲岐勾了勾嘴角,鼻间呵出一声冷笑。
  的确不能白白被占便宜。她的个性不允许。
  于是,细长眉毛轻轻一挑,肩肘微微向后倾斜,夹住温度计的那只手以飞快的速度扬起,再对准医生的脸……
  狠力一扇!
  再一扇!
  医生懵了,面部火辣辣地疼。他扼住蒲岐的手腕,怒目道:“你发什么疯?”
  蒲岐不回应,抽手准备扇第三次。可是医生像抽风似的突然蹦起来,跟个耍戏的猴子般上窜下跳,不停地伸手去够后背,嘴巴大张,似乎是在骂爹骂娘。
  这才是这个人本来的样子。
  面目狰狞丑恶。
  蒲岐看笑了。
  笑着笑着,偶然垂眸,瞥见溅翻满地的皮蛋瘦肉粥。
  肉还蛮多的,实在是可惜。
  惋惜一秒,再抬眸时,贺晚来竟到了眼跟前。
  他黑臭着张脸,手上拎一大袋包子,像是上门讨债的黑.社会,不由分说对着医生就是一脚。
  医生被踹得小腿一折,又踩着地面上的粥,鞋板打滑,重心歪斜,翻倒在地上。
  贺晚来不放过他,上前踩住一只手,咬牙切齿:“信不信给你废了!”
  医生发出惨痛的嘶鸣,狼狈不堪地用另一只手去搬贺晚来的鞋。但贺晚来用力很重,他根本撬不动分毫。
  医生又挣扎着侧身想用脚将贺晚来踢倒,被蒲岐看见,出声提醒道:“贺晚来,小心后面。”
  贺晚来都不用回头看,对准人渣的肚子像踢足球射门似的,痛得他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突,连哇哇喊痛的声音都发不出。
  自顾不暇,便没功夫动歪脑筋折弄别人。
  这是在空山,挨了数不清的痛打之后,贺晚来总结出来的,原本是为避免自己挨更多的打。现在用来对付人渣。
  看到人渣蜷缩在地的样子,贺晚来眼睛干得紧,脑中回闪过自己那一路走来的艰辛。
  ……
  第一次被人围截在小巷,他心高气傲,不停地反抗,尝受到寡不敌众的苦。
  第二次他还是一身傲骨,遇到较死劲的混混,非逼着他认错,不肯就折磨得他右手小指关节断裂,第一次做了手术。
  那时,奶奶红肿着眼,一遍遍劝他:“晚来,以后别倔了,我们躲着那些人走,不招惹他们行吗?”
  贺晚来咬着牙没说话。
  第三次,第四次,照旧被欺负得人鬼不如的样子。
  时间一长,奶奶也不劝他了。
  只是每天都要到爷爷的灵位前哭诉许久,临近结束时,半懊恼半祈求地让他在天起点作用,保佑他们贺家赶紧霉运退散,好运转来。
  如此的事,贺晚来撞见过几次。
  他一直孝顺,心疼这样的奶奶。
  但让他向折磨辱骂自己的那些人低下自己的头颅,他觉得除非太阳打西边出。
  空山多雨,一年到头,别说西出的太阳,就是正常升起的太阳都难见。
  而让贺晚来做出改变的却是一个盛夏里的大晴天。
  蓝悠悠的天,白呼呼的云,叫人难以直视的红日。
  贺晚来看到喻原州混在那些找他麻烦的人中间,挡住了那刺眼的太阳光。
  他在他们的怂恿指使之下向他踹出了第一脚。之后越来越狠戾。
  因为母亲的事,贺晚来对喻原州心中有愧。他第一次没有还手,没有想方设法回击袭来的拳脚。
  他只是……
  默默地蜷缩成团,抱住自己。
  而这次之后,贺晚来发现只要他顺从,任人打任人骂,那些人很快便会觉得没趣,便能更快地收手。
  由此,他开始了一味忍让的生活。
  可今天,贺晚来不想忍了。
  他忍够了。
  他要重新开始反攻!
 
 
第20章 第二十场雨
  “贺晚来,你冷静一点,你要把他打死了!”
  见贺晚来气上了头,丧失神志,如同狂躁病患发病般收不住手,听不进人言,蒲岐一刻没多想,果决地拔掉手上还在输液的针,冲上前去拖住他手臂。
  “贺晚来,冷静!你冷静!”
  青春期的男孩血气方刚,劲总比同年龄段女生大。
  蒲岐一点拖不动贺晚来,还反被他的力甩出去,跌撞到身后的病床上。
  尾椎骨吃痛,蒲岐不由自主地抽了口冷气,长嘶一声。
  她很不想管贺晚来了,打伤人,打.死.人他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都和她没关系。
  她也已经尽到了劝架的责任。
  但是她心里就是介意:贺晚来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下狠手地揍这医生?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地这样行为大变。
  应该和我,没有关系吧?
  刚才的事,他应该没有看见吧?
  蒲岐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态重新靠近贺晚来。
  他胸口起伏剧烈,眼底的光阴冷怖人,危险无比。实在难以同前晚那个帮她解围,给她讲家事,同她走夜路的贺晚来联想起来。
  蒲岐有些生畏,但她还是抬起手,鼓足勇气,用柔软的掌心包裹住贺晚来捏紧的有些发抖的拳头,引导他将五指伸展开。
  贺晚来惊异,猩红的眼睛望向蒲岐。无意识间,指缝已经和她相合。
  她就这样牵起他,在前方带路,一起走进了诊所外有蓝天有白云的光亮里。
  蒲岐是名优秀的驯兽师,耐心又温柔地驯服了贺晚来这头发怒的狮子。
  ——
  天光,耀日。
  头顶的一切都让人眩晕。
  蒲岐带着贺晚来没方向地跑,她只要能离这诊所远远的就好。
  可刚过一条街,身后的人就拽不动了。
  蒲岐没法,跟着停下脚步。
  她转头来看贺晚来的毛病出在哪儿,却见他的唇瓣在动。
  他说话的唇形很好看,比一般人要好辨。
  他在说:你耳朵是不是听不见了?
  蒲岐的胸脯起伏剧烈,眼睛晦暗幽深。
  她狠狠甩开还牵着贺晚来的手,字音咬得极重:“不是。”
  贺晚来不信,定定地盯着她。
  蒲岐被看得心里没底,背转过身,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
  不管走去哪儿。
  反正她不要接受贺晚来炽烈如炬的眼神审视。
  ——
  耳朵是蒲岐的软肋,是她难以正视的自卑点。除非她自己放下,谁都不可以在她面前提及。
  当初治疗结束返回学校的时候,经常很多同学见到她就一副八卦的样子,过来问东问西:听说你耳朵突然就听不见了,怎么回事啊?现在治好了吗?以后不会有影响吧?
  ……
  他们问题好多好多,完全有能力可以去丰富《十万个为什么》。他们看似很关心蒲岐,但眼睛里流露出的同情与庆幸,深深地刺痛着她,踩碎了她的骄傲。
  连蒲顺都不是很懂蒲岐。
  她以为蒲岐只是害怕、担心:以后再也无法正常地听到声音,无法正常地生活。
  所以她宽解说会给蒲岐配最贵最好的助听器。
  但那助听器拿回来就被蒲岐扔进了抽屉最深处。
  她成了有缺陷的人。
  助听器只会反复地提醒她这一事实。
  让她想伪装,想隐藏,想自欺欺人都办不到。
  那段时间,蒲岐已经游走在抑郁症边缘。不管是坐是躺亦或是走路都提不上劲。神经又异常地脆弱敏感。
  夜里不敢睡觉,一睡着就会梦到比赛失聪那天。
  梦见她在现场台下亲眼看见别人领奖,然后被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人推下万丈深渊。她明明在大声呼救、尖叫,可周围却静得让人害怕。她不确定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蒲岐自然不敢告诉蒲顺这些。
  蒲顺那时候正在拍一部电影,动作戏份很多,她不想蒲顺分心,那会非常危险。
  贺秋也不能告诉。他和蒲顺之间没有秘密。
  于是,蒲岐就自己硬扛着,直到贺秋回大京处理事情。
  本来预留的时间很短,办完就应该坐飞机直接离开的,但路上经过蒲岐的学校,贺秋看到清一色穿校服的学生涌出来,他突然鬼使神差叫了句“停车”。
  尽管有可能蒲岐早就放学错过了。贺秋还是抱着侥幸的心态,选了个靠近校门的位置蹲她。
  远远地,看见蒲岐背着大大的书包,贺秋嘴角浮上笑意。然而很快便耷拉下来。
  因为蒲岐太过反常。她一直垂头走路,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存在。她的朋友在一旁说说笑笑,她看起来一点不关心,像在和蜗牛比赛谁更慢一样,步子一厘一厘地在地上挪。
  后来两个人分别,蒲岐好像更没动力往前走了,她甚至在路边花坛坐下发呆。
  贺秋本来只想看看蒲岐就好的,但她这个样子如何叫他放心得下。他控制不住脚,被她的磁力吸引过去。
  在蒲岐旁边站了有段时间,都没见她有反应,贺秋聚拢眉心,叫她:
  “蒲岐。”
  车水马龙,人言嘈杂。他的声音永远温柔而纯净。
  蒲岐仰起头,看着眼前的贺秋逆着光,有些虚幻,像全息投影出来的一样。
  她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衣服。
  触感很真实。
  蒲岐空洞的眼神注入了一丝灵气。
  她分开闭紧的唇瓣:“你怎么在这儿。”
  她尽力了,但声音听来还是有气无力。或许是她耳朵作祟,让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明明是那么清脆欢快的。
  声乐老师说像黄鹂,总喜欢点名叫她起来唱歌。她还拿过很多青少年歌唱类大奖的。
  本来……本来要是这次获奖,就能够被邀去录歌的。本来,能够让更多人认识的。
  蒲岐越想越难受,她将头深深地埋起来,埋进臂弯里。
  但她浑身散发出的丧气怎么埋得住。
  贺秋的心脏被牵动,有一块地方抽着犯疼,他缓缓地抬了手,想揽过蒲岐将她拥进怀里。
  手臂。
  后背。
  马上就要碰到她了。
  突然,蒲岐猛地一抬头,阻断了贺秋的小举动。她咬着唇,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问他:“贺秋。你说,没有用的耳朵,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贺秋吓得眼睛睁大:“蒲岐,你别做傻事。”
  贺秋的手落在蒲岐肩上,掐得很用力,把她掐笑了。
  她眼尾一弯,波澜潮生,问说:
  “你紧张我啊?”
  贺秋皱起眉,眼波里许多种情绪在翻涌。
  他沉默好久好久,还是没能够分开那片明明很薄的唇。
  蒲岐不知道这竟是一个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别开眼,深吸了一口气。
  “贺秋,如果有一天我还是想割耳朵,你就来劝我吧。
  你来劝我,我一定会听!”
 
 
第21章 第二十一场雨
  蒲岐一个人走了很远,见到写有“空山镇”那个蓝色立牌时,她突然顿住。
  这是刚来这个破地方时,她见过的。知道再往前走,就要走出界,没有人烟了。
  继续往前还是回去呢?
  蒲岐小小纠结了一下。
  算了,又不是搞离家出走。
  她掉转头。没料到竟看见相隔一米的贺晚来。
  “你一路尾随我?”她质问他。
  贺晚来身姿挺拔,适时上前,嘴角勾起一抹笑:“怎么?不玩竞走了?”
  末了还讨人厌地加一句:“噢,忘了你听不见。”
  蒲岐瞪人,很没好气地提醒道:“我会唇语的。知道你在说什么。”
  “噢!~”贺晚来拖长尾音,笑容更明亮了些,“那你猜猜我接下来这句说的是什么。”
  蒲岐皱了皱鼻子,一副“我不想陪你玩这幼稚游戏,但既然你想,那就放马过来”的小表情,看起来真是傲娇又臭屁。
  贺晚来眼神锁着她,愣住几秒。
  有点被可爱到。
  贺晚来别开脸去,偷笑了笑。
  攥攥手心,再转回视线,恢复正经。
  他让蒲岐猜的这句话很短。
  为了帮助她猜到,说的时候他很注意口型,特意放慢了速度。
  但蒲岐还是失败。
  她皱着眉头思考好半会儿,仍不是很确定。
  “你说的是中文吗?”她寻求提示。
  贺晚来笑笑,没说话。大拇指在掌心捻啊捻,终于舍得松开来。
  “你再说一遍给我看看。”蒲岐斗劲被激发。
  贺晚来却不愿再陪她玩,他说:“好话不说二遍!”
  蒲岐冲贺晚来“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
  太阳当头,时间已到晌午,附近人家的烟火香气随风扑入鼻。蒲岐久未进食,此时饿意浓厚。
  她偷偷瞄了贺晚来一眼。
  他已经走到蓝色立牌正下方,看样子似乎是还想往前进。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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