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车齐齐压过镇桥,路过废掉的茶树地,停在镇长家楼下。
镇长被抓了。
镇长被抓的第二年街道两旁的树没有开花。副镇长做了新镇长,下令把所有的树都换了,全部房屋刷上统一的漆,整改面貌。
一切看起来似乎面目一新了。真好!
其实,说来也讽刺,那桥是镇长亲自领着一帮人没日没夜造的,到头来,从这桥上亲自把他们夫妻俩送走了。
那桥当初还以镇长的姓取了一个喜庆的名字,叫“贺桥”。
贺?贺未必人间有好汉。贺而今一贤难制难。
——
蒲岐听到这儿才发觉自己好迟钝。
那个镇长不就是贺晚来他爸?那个画家就是此刻躺在她面前的贺晚来妈妈。
他这是对她敞开心扉,把他家过往的事全告诉她了。
“贺晚来……”蒲岐张嘴看他,内心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
“嘘。”贺晚来苍白地冲蒲岐笑了笑,“先别说话,故事还没讲完。”
……
镇长和画家有两个儿子,小的快满十岁,大的已经二十。
镇长被抓走那天,正好是小儿子的生日。
空山人喜做生日宴,逢十便做,不管老小。还是年初的时候,小儿子便在祈祷着生日这天了。他要请全班的同学吃蛋糕,虽然因为家里的特殊关系,他不能收生日礼。
然而这天,他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和大家说这件事。班上一个同学却指着他大声说道:“你爸爸是大骗子,把我家的钱都骗光了,我妈说让我不要和你玩。”
接着,越来越多的同学跟着他说。
小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家,家里也是孤零零的。
他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天黑了,天又亮了。他什么也没吃,什么人也没等到。
临近中午,奶奶终于回来,看见他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歉意。
他看到奶奶的眼睛红肿得不行,问出什么事了。
奶奶没回答,只说自己现在有点事要忙,叫他乖乖在家学习,然后进屋拿上钱夹又匆匆出门了。
小儿子偷偷跟着奶奶,发现她进了医院。他的好朋友也在那,眼睛同样红肿得不行。
小儿子上前叫住他。
他扫眼过来,悲痛的神情立马转为厌恶愤恨。他吼道:“你滚!不想看到你!”
后来,小儿子听医院护士嚼舌根才知道那天发生的事。
镇长被带走的时候,画家跟在后面追车一直追到了桥头。她不停地说“他是清白的,是清白的,你们一定要相信他,这之中有误会,他不可能贪污……”
就像疯了一样。
她抓住桥的护栏,脚踩了上去。
她问围观看戏的群众:“是不是我跳下去你们就会相信他了?”
没人回答她,也没人相信她会真的跳下去。
可画家她真就跳了!
她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像一团火融入了滔滔河水之中。
还是有善人去救的,只是搭上了自己的命,架起了又一桩仇。
从此,小儿子的好朋友视他为这个世上最大的仇人。
大儿子是画家出重症监护室那天赶回来的,小儿子抱住他连哭好几个小时,直哭到打嗝。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哥哥你是学法律的,你帮帮爸爸,你向那些人证明,他没有做错事,他是好人。”
大儿子表情很纠结,他咬着牙,听小儿子念叨许久,最后为难地开口:“这事闹得很大,出新闻了。上面的检察不会出错的。爸爸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只要在里面悔改……”
小儿子登时就止住了抽泣,他抬头久久地凝视着哥哥,而后一直把他往门外推,推下门口的长石阶。
“你不是爸爸妈妈的儿子!你以后不准踏进家门!”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蒲岐感觉自己被一股沉重阴郁的气氛笼罩,心脏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看着贺晚来,无法想象这几年他究竟遭到了多少人的白眼和拳脚,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在这个满是仇恶的小镇活到现在。
她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语言的乏力。
贺晚来看到她凝重的表情,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安慰她今天经历的事。
他说:“现在知道了吧,这世上有人比你苦得多。”
蒲岐没说话,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贺晚来。
“这回是什么眼神?”贺晚来问。
“佩服的眼神。”
贺晚来轻轻笑了,他站起身:“走吧,回家吧。”
第17章 第十七场雨
走出住院楼,深夜的风像是刚从冷藏柜里放出来一样。蒲岐只穿了一件短T,感受到凉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贺晚来盯着她:“你冷啊?”
蒲岐:“还好。”
刚说完,就又哆嗦一下。
贺晚来喉间溢出轻轻笑意,他脱下外套递到蒲岐面前。
蒲岐想起上次的事,脑海闪过少年那一截流畅腰线和结实腹肌。
她心有些虚,低着头,慌忙摆了摆手,固执地强调自己不冷,可却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贺晚来这次的笑有点嘲讽意味了。
蒲岐找解释:“这真不是因为冷,打一个喷嚏只能说明有人在想我。”
“不懂你拧巴什么?”贺晚来脸开始变臭,嗤了一声,收回手,穿上外套。
“冷着吧!”他像被人踩中尾巴的小狗,有些凶,但似乎又没刚相处那会儿那么凶了。
蒲岐不知道,也许是她的错觉。
进入空旷的街道,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蒲岐双臂环得紧紧的,硬着头皮瑟瑟巍巍地跟在贺晚来身后。这一路他都沉默,拧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蒲岐感觉他当个哑巴挺好,就这样安安静静和谐友好地走回去吧。她今天实在太累了,手臂内侧被那几个女生抓出的伤痕还隐隐泛着疼,耳朵似乎也有点不大对劲,有种细碎的嗡嗡声,希望是风声吧。
不过,要是贺晚来这时候突然闹,那恐怕真要受不了。
蒲岐正想着,前面那人就来了个急刹车。还好她安全距离给得够,否则就得撞上。
贺晚来转过身,直勾勾盯着蒲岐的眼睛:“是贺秋还是喻原州?”
“啊?”他没头没脑地,蒲岐实在不懂。
贺晚来烦躁感上来,但看到蒲岐那傻傻的一看就是没明白到他意思的表情,他呼出一口气:“你不是说有人想你吗?是贺秋还是喻原州?”
“这我哪儿知道?”蒲岐被贺晚来的莫名其妙搞笑了,她本是胡诌搪塞他的,没料到他当真,这当儿真是无语极了。
贺晚来:“……”说得也对。
但他心里就是有股气,不太顺,四处游走着乱撞。他想发泄,朝地面环视一圈,没处撒。
昏黄街灯下,干净的路面只有他的影子和蒲岐的影子,像一团生长旺盛的藤蔓,扭曲着纠缠在一起。
贺晚来似乎想到什么,倏地一笑,退到蒲岐身后。“你走前边。”
蒲岐蹙起眉:“这边我不熟。”
“你往前走就是,走错我叫你。”
蒲岐不懂贺晚来要干嘛,她怕他甩下她,警惕地没有挪步。
贺晚来心累:“不会害你。也不整你。”
蒲岐“噢”了一声,心想:还不是怪你之前坏事做太多。
——
蒲岐在前边慢悠悠地走,隔几步就调转头来看一眼,确认贺晚来还在,确认自己没有走错。
贺晚来倒还挺老实,只不过有时候她回头看他时,他怪怪的,站在一片黑色的阴影里,视线一直放在上面,表情很是专注。
蒲岐有些担心,要是自己走错路了,他真能注意到吗?
耳朵里的风声也不让她省心,好像比刚才大了些。
可是看周围树枝摆动的幅度又不至于。
蒲岐无端开始发慌。
去年那个时候也是这样,耳朵里有奇怪的声响。
刚出现的时候,间歇而且短暂。蒲岐没太在意,觉得不打紧。
谁想,比赛前一两个小时,她突然什么都听不到了。那个参赛者们紧张开嗓练习的休息室里,只有蒲岐的世界是一片静谧。
那种静,充满了无措、惊慌与恐惧。选手一个个地走出房间,但她根本不知道已经叫到第几号了。
原本她想硬撑着参加完那场比赛。不过,贺秋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直接忽略她的意愿,不顾她大喊大叫,将她打横一路抱到车库。
蒲岐气他让她当了逃兵,冲他发火,在他怀里捏紧拳头锤他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嚷嚷:“贺秋,我讨厌你!”
贺秋不怒反笑,薄薄的唇启启合合。说了什么,蒲岐听不见,也辨不得唇语。
不过,她渐渐放弃了胡闹。因为她知道:就算真站上舞台又能如何,不过是去出洋相,丢脸。不见得比现在这种状况好。
可尽管已经想通,蒲岐还是长达一个月没有搭理贺秋。
这一个月的治疗时间,蒲岐的脾气比以前还要暴躁。蒲顺请的护工不合她意,被她骂了之后,仗着她听不见,也会说些难听的话回骂她解气。
蒲岐只要看见她们张嘴,心头的火便更旺了。读唇语也是这时候练出来的。
后来,蒲岐实在和这些护工呛累了,她给蒲顺发信息:妈,你让贺秋来照看我吧。
贺秋当时和蒲顺在国外,有三场走秀要参加,连轴转了好几天。蒲顺怕他吃不消,尊重他的意见。
贺秋想也没想,就说“好,我马上订机票”。
蒲岐见到贺秋是第二天中午。她在医院闲得无聊就一直睡觉,睡醒睁开眼,看到贺秋站在病床边,带了涂鸦街的那家老字号炸酱面。
蒲岐很高兴,立马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像被静电炸过一样。她眼睛发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了?”
贺秋脸色很疲惫,面容枯槁。他上前揉了揉蒲岐的头发,给她梳理好,然后努力向她绽开微笑:“我多了解你啊!”
蒲岐不知道贺秋有没有想她。但此时此刻,她还蛮想他的。
——
也许是被天上神明听见了心意。
刚到小洋楼,贺奶奶便告诉蒲岐,贺秋打来好多电话了,让她赶紧给他回一个。
于是蒲岐包都没来得及卸,就拨电话了。
贺晚来看见她那着急样,嘴角扯出一丝嘲讽。他转身,闪进楼梯。
电话通了。
蒲岐兴高采烈:“贺秋……”
“你去哪儿的?这么晚才回?”他不仅打断她,还吼她,“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有多担心你!网上有人爆料,发了你和蒲顺的照片。舆论满天飞,你又联系不上!我们多怕你出事!”
蒲岐被吼得愣住,在她印象中,这是贺秋第一次吼人。
他脾性真的是蒲岐遇到过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了,以前蒲岐去工作室的时候见他训人都是笑眯眯,和和气气的商量语气。
虽然蒲岐也知道自己这次真做得不好,不占理,但被脾气那么温的人如此一凶,还是止不住委屈。
“我……”蒲岐本来是要告诉贺秋,自己和贺晚来去医院看他妈妈了。但她怕贺晚来介意,忍了下来。
“我妈呢?”她抽抽搭搭地问,觉得应当先和蒲顺道个歉。
也许是听见蒲岐的哭腔,贺秋回过神冷静下来了,他先说了句“对不起”,后回道“我偷偷给她的水里放了两颗安眠药,已经睡下了。”
“那她醒了,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和我妈说声对不起。”
贺秋轻轻“嗯”。
难得见蒲岐这般温顺,贺秋有些不适应,他担心是不是自己刚才说得太严重,把她吓坏了。
“蒲岐。”他这句叫得太温柔,蒲岐止住了抽噎。
“现在发博的人已经主动删除了,并承认是自己合成的。我们也在控制舆论风向,没有到特别糟糕的地步。”
“噢。”蒲岐得到一点安慰,心底紧张畏惧的窟窿填补上一些。
贺秋又说:“不过,你从明天起,就不去学校了吧。”
“为什么?”蒲岐不解,不是说不严重吗,为什么她连学都不能去上了。
“蒲顺说你喜欢音乐,打算让你去维也纳。再过几天应该就要接你回大京了。”
去维也纳啊。蒲岐有些心动,可是:“我一个人去吗?”
“蒲顺也去。”
蒲岐一听,欣喜得差点叫出声来。可她有点贪心,她还想要一个人的陪同。
蒲岐抓紧了听筒:“那你呢?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贺秋很长时间没说话。
不知道是在纠结,还是在想如何委婉地断掉问问题人的念想。
蒲岐等了很久,握住听筒的手终于认命一般松下力气,她淡哂:“不去算了,以后我爆红,你要想吃回头草,来当我经纪人可没门儿。”
贺秋被她逗笑,但说的话却没半点捧哏之意。他从来都相信“你一定会爆红的”。
蒲岐骄傲而满意地“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蒲岐上楼,正拉开房门,黑黢黢的楼道尽头突然冒出声音:“被他凶哭了?就这样你还喜欢他?”
“谁喜欢他了?”蒲岐被吓一跳,又戳中心事,恼羞成怒地嘴硬。
贺晚来早猜到她会这样。“没谁,一个傻子罢了。”
“你说谁傻子?”蒲岐上赶着。
“谁回我谁是。”
然后走廊就安静了。
几秒之后,贺晚来发出一声轻笑,蒲岐听不出他是在嘲讽,还是心情真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