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秋晚来——林薄望
时间:2022-01-20 16:40:55

  贺奶奶预感到不寻常,问:“出什么事了吗?小女娃今天还没回来。”
  ——
  彼时的蒲岐,被几个女生围堵在教室后门,她试了几次冲不出去,反被一步步逼退到了墙根。
  贺晚来在离蒲岐三米远的地方,错愕地看着她们,而后被人骂道:“看什么看,没你的事就快点滚。”
  他居然真的就拎着书包出去了。
  蒲岐想起上次他说,如果她出事不会帮她。
  看来是真心话。
  “你们找我什么事?”蒲岐收了视线打起精神,专注应对眼前突然冒出来和她从未有过交集的牛鬼蛇神。
  明明都是穿的同一款校服,但她就是能从她们身上感受出一股强烈的不良味儿。
  就好像是套了羊皮的狼,本性是能够散发出来的。
  蒲岐看着这几个不良少女排出一个近似半圆的队形,把她圈在中间。
  而正对她的那个长得像鹅,脖子长长个头矮矮,似乎是这个小团体的主心骨。她双手抱拳,闲散傲慢地斜站着,眼睛直溜溜地盯向蒲岐的脸。
  那眼神里有探究、不屑。
  “你看什么?”蒲岐被盯得心里不舒服。
  那只鹅“嗤”一声,撇撇嘴,从兜里摸出手机,摆弄一番后举到蒲岐眼前:“喂!这里面的是你?”
  蒲岐瞥过去,发现手机里那张照片,分明是拍的她钱夹里的那张。她神情立马紧张防备起来,死死抓住鹅的手腕,强势地反逼问:“这照片你哪儿来的?”
  蒲岐本来脸生得就比较清冷挂,个子又比同龄女生高,垂眼看人的时候,居高临下的强大气场尤其盛。
  那只鹅被怔住几秒,而后一边转着手腕想挣脱禁锢,一边高高昂着头给自己增添气势:“要你管!”
  “我再问一遍,你哪儿来的!”蒲岐提高音量,眼神放狠,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鹅挣脱不开,于是招呼了身边俩人帮忙,三个人一起对蒲岐又扣又抓,长指甲嵌入她细嫩的肉里。
  蒲岐的眉头越锁越深,但她就像是只螃蟹,咬住了就不松开。她只为求一个回答:“照片哪儿来的?”
  “网上热搜。”有人识时务替鹅回答了,得到她一记眼刀。
  蒲岐心里暗叫不好,松手抽走鹅手上的手机,点开微博。
  热搜榜第一赫然挂着【蒲顺女儿】这一词条。再往下几个是她的名字:蒲岐。
  蒲岐想知道事情发酵到何种地步了,点进词条,奈何网速不好,老半天还是一片空白。
  “该死!”蒲岐心情烦躁,不停地刷新。
  好不容易看到出字了,手机又被夺走。
  鹅挑着眼尾问她:“你真是蒲顺的女儿?”没待回答,她又凑近到蒲岐眼底,嗤道:“可你这长得和蒲顺也不像啊!”
  这话戳到了蒲岐的痛点,她眼睛暗下来,眼尾冷厉地扫过面前所有的乌烟瘴气。
  “我的事你也配管!”她明明是用着轻飘飘的音,但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也更易惹人生怒。
  领头鹅感觉头上在冒火,蒲岐的口头警告就是最好的助燃风。她做了个手势,所有人就一起冲上前来,有按住蒲岐胳膊的,有压她腿的。
  直到控制住蒲岐无法动弹,鹅举起手机对准蒲岐的脸:“拍两张照。我也想在微博上火一下。”
  手机镜头离蒲岐的脸越来越近,正当这只鹅打算按下拍照键时,走廊响起了保安的大粗嗓子:“这个班的同学怎么回事呢!要关校门了,怎么还没走!”
  不良少女们在两个保安大叔的命令和逼迫下松开蒲岐,一个个地被撵走。
  其中一个保安是听蒲岐唱了一周歌的门卫,他关心道:“同学,你怎么得罪这些人了?”
  蒲岐摇摇头,不想回答。
  门卫大叔对待好孩子态度也好很多,说话语气温和:“收拾好东西,赶紧回家啊。”
  蒲岐毫无生气地冲他颔首。
  门卫走后,蒲岐靠着墙,吸气呼气,憋了许久,没有骨气的泪水还是从眼眶争跑出来。
  来空山以后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在今天这最后一根稻草的压迫之下迸发出来。
  蒲岐索性不再硬撑,蹲下身,额头抵着膝盖,用臂弯牢牢圈住自己,任由肩膀抽抽嗒嗒。
  就在她要放声嚎啕时,“啪”的一声,教室的灯灭了。她在寂静的黑暗中,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蒲岐以为是门卫大叔又回来了,抽了抽鼻子,赶紧说:“我马上就走。”
  门卫大叔没有回话,蒲岐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贺晚来?”
  “嗯。”
  “你不是走了吗?”蒲岐有些意外。
  “噢。我有东西忘拿了。”贺晚来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比平时多了许多温度。
  蒲岐的智商在线:“那你关灯干什么?”
  贺晚来:……
  人艰不拆懂不懂?
  他沉默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道:“其实,我是一只猫。”
  蒲岐被逗笑,她撑着墙,站起身,有了精力打趣:“那就请猫同学体谅一下我这个人类,帮忙开下灯吧,我要回家了,看不见路。”
  贺晚来没动。
  半晌过后,他在黑暗中抓住蒲岐的手,“我来做你的灯。”
  “今晚跟着我走。”
  ——
  蒲岐空剩个躯壳跟在贺晚来身后,像飘似的经过了三条长街。
  她无意间抬头,这才注意到不是回小洋楼的路。
  “我们是要去哪儿?”她问。
  贺晚来笑她:“你再反应慢些,我都快把你卖出手了。”
  蒲岐也笑,丝毫不介意,反问:“卖方出价多少?”
  贺晚来偏头见她恢复神采,便没接着编瞎话。
  他望向几百米远的一排灰色矮房,一处楼顶上立着醒目的红色灯牌:空山镇第一人民医院
  这医院来了有多少次呢?
  贺晚来没数过,但一定比回小洋楼的次数多。
  前些年的时候,他整晚和奶奶一起待在这儿。后来奶奶年龄大了,腿脚越发不便,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又不放心他一个人晚上住外面。
  为了让奶奶安心,他便开始住小洋楼。
  刚回小洋楼的第一晚,他就做噩梦,从枕头到床单全部汗湿。之后的几年也经常做,整晚整晚的。
  梦到被全镇人追着打,梦见妈妈要跳河他想抓住她却只抓到一团空气,梦到小镇入口的桥那边来了很多很多辆车要来小洋楼抓人。
  梦到……
  贺晚来嗅到了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适时止住乱飞的思绪。
  他看了蒲岐一眼:“我们进去。”
  蒲岐察觉出他有些异样,没有多话,点头跟紧。
  贺晚来轻车熟路地带着蒲岐穿过急诊大厅,然后经由旁边一条杂树丛生的窄道快速地到达住院楼。
  站在楼下,他盯着二楼唯一一个没有灯光的窗口。
  “我每天放学都要来这里看她。”
  虽然贺晚来没有说明,但蒲岐知道这个“她”是指谁。
  那是贺秋离开的那晚,她并非故意地听到了贺晚来和贺奶奶谈及一点有关他们母亲的事。
  “你妈妈她,现在怎么样?”蒲岐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
  “挺好。不知道痛,也想不起那些痛。”
  蒲岐虽然做了心里预设,但出口的话中仍旧忍不住冒出惊讶的语气:“植物人?”
  贺晚来面容沉静地点头。
  “上去吧。我每晚都要给她讲故事。”
  “这次也给你听听。”
 
 
第16章 第十六场雨
  “再过不久,应该就要说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就八年前吧,懒得计较那么细。
  总之,八年前的空山,虽然也穷,却是五颜六色的,比现在好看太多。”
  “是怎样的好看?”蒲岐眨了下眼睛,好奇地问。
  贺晚来微微一怔。
  以往讲这些烦得要死的烂谷子事时,是没人说话打断他的。毕竟听故事的人躺在床上眼睛闭了好多个日月,不能张嘴也不能动。
  医院的护士们大多数时候不会来这间病房,来的时候看见他自言自语也不会搭理。
  有了一个能对话的听众,贺晚来一时间竟不能像之前那样自如地讲了。
  他抓了抓脸,回忆印象中那个色彩斑斓的空山,尽量描绘得详细些。
  “各条街道两旁的树很好看……”
  蒲岐没忍住笑出声:“树有什么好看的?现在也有啊。”
  “现在的不开花,以前的每到三四月份就会一簇簇地开,像火一样红,花瓣弯弯的和象牙一样,有的躲在绿叶下,有的张扬地冒出枝头。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军欲烧空。”
  蒲岐被这个形容美到了,她脱口问道:“这是什么树?”
  贺晚来语调平淡:“忘记名字了。”
  蒲岐失落而遗憾地撇了下嘴。
  贺晚来接着往下说:“房子也好看,每栋楼的墙面都绘了画。”
  “是涂鸦吗?我家住在‘美院’附近,那里有一条涂鸦街,楼房外墙就是各种图案,学院里的学生弄的,色彩非常大胆。一些外地的人来旅游就喜欢去那儿拍照。
  对了,那条街还有一家老字号大京特色炸酱面,我以前总喜欢叫贺秋带我去吃。以后你要是来大京,我也带你去吃。”蒲岐再次出声打断,而且说到这个还很兴奋,滔滔不绝,脸上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
  贺晚来却不大高兴了,闷闷道:“你别一直打断我了。”
  蒲岐抿紧嘴,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一齐并拢靠在一起,举到唇前,做分别向两头拉的手势。
  贺晚来看她这俏皮样,嘴角浮起点点笑意,清了清嗓子,准备这次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
  小镇楼房墙面的画出自一位画家之手。这画家是当年的镇长从大城市里拐来的。
  她和镇长在大学相遇相识相知相爱,毕业后嫁狗随狗地跟着他回到他土生土长的家乡。
  镇长大学念的畜牧学专业,为的是能够回家帮着父母搞养殖。
  听说那画家进家门第一天就哭了,倒不是嫌家太穷,后悔了。而是被家里十多头猪给吓的。
  县长笑话她:“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怕猪啊!”
  画家气得脸涨通红,没好气道:“又不是我一个人怕!城里的女孩都怕!”
  镇长还是笑,非常宠她地点头应道:“是是是,都怕都怕!”
  空山那时候,几乎全民养猪。都说“物以稀为贵”,镇上不管是会跑的猪还是板上的猪肉都是供远大于求。想走外销,道路交通又不便。
  要想富先修路。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懂的人自然也明白实践起来有多困难。
  镇长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入镇的那条河上建桥。请人规划、买材、请示上层拨款支助,再不够自掏腰包……
  忙上忙下,忙前忙后。
  桥修好了,猪运出去了,人民的收入开始一点点增多了。
  镇长又开始想怎样让空山发展得更好,不再有头上那顶贫困的帽子。
  空山的地理位置不好,坐落在山坳里,从河那边过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这沿路都是荒原。
  镇长便思考怎么把那片荒废的土地利用起来。
  很早之前的时候,也有人去那些地里种过庄稼,不过因为土质条件特殊和常年下雨潮湿的气候环境,作物的口感、收效都不太好。加之地离住宅太远,渐渐地,就没人去种东西了。
  镇长拉着懂植物学的副县长一起做了很久的考察,最后在副镇长的建议下,决定号召全镇人民种茶树。
  想象是美好的,但要号召这么多人自费掏钱去做一件他们从未做过不知根不知底的事,没人愿意。
  镇长便把自家的养殖场卖了出去,用换得的钱进购了第一批茶树苗分给有意愿的人试种。
  苗种下后的一年,整个空山镇街道的树开了很久的花,而且开得比往常要晚。
  镇长非常高兴,经常和家里人说:“红红火火,吉祥富贵。来年定当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画家笑她:“还六畜,你家唯一养的猪都是别人家的了。”
  种茶的第一年不能采摘,但明显能看出茶树生长得很好。又有从大城市打工返乡回来的人说那边有茶叶一斤卖到几百上千块钱。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自然能使人心动。
  于是大家私下合计之后,提议出资让镇政.府统一进购茶树苗,大范围种植,发展成空山镇的第二产业。
  茶树苗是镇长去实地查看后订的。卖主和副镇长是旧识,第一批苗也是在他这儿购得的。镇长和副镇长打小一块长大,信得过,便也相信卖主不会给劣货。
  就这样,一笔巨单签下,几天后,苗运到空山,大家欣喜地种下,憧憬着两三年后这片荒土开满茶花,长满优质的茶叶,一斤就卖成百上千的钱。
  然而……
  第一月茶树长得缓慢,第二月现有的叶子开始枯黄,第三月有些树枝已经发干,到第四月大面积的茶树已经倒在了地上。
  群众聚在镇政.府大门,要讨说法。有的甚至跑到镇长家门口去围堵他。这些人中大多数家庭收入都吃紧,买苗用去大半年积蓄,原本是指望靠茶赚大钱的,不曾想投入这么多精力反亏了本。
  愤怒之火愈燃愈盛,大家把火气全发到当初喊他们种茶的镇长身上。
  用红色油漆在镇长家外墙上写满了:骗子、还钱!
  后来,事情闹到了市里,市委派人来调查。
  再后来,桥那头来了很多辆车,车上下来各种各样的人,检察院的,公安的,还有扛着摄像头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