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村,那是柳梦的家乡。
辞别了二老爷,我骑着自行车直接去了西山。到村口一看,果然是有动工的痕迹了。
大片大片的房屋都倒塌了,一片败落。我琢磨着柳梦家里的大概方位,走了过去一瞧,柳梦的家早已化成了一片瓦砾,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完全看不出房屋的先前样貌了。
远处,还停留着好几辆推土车、挖掘机之类的,就是不知道人哪里去了。
我走了好久,才终于在村子后头,发现了几户还没有被拆除的人家。赶忙上去打听了一下。
“大叔,你这里是要拆迁了,是吧?”我问道。
那人却脸色一横,一脸的不高兴,骂道:“什么拆迁,根本就是抢劫,杀人!”
我问道:“怎么回事啊,能给我说说么?”
那人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谁?”
我想了想,说道:“我是柳梦的亲戚。她让我来的,说家里要拆迁了,我来看看的。谁知道,房子早就被推倒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那人一跺脚,骂道:“那你来晚了!拆迁队闹出人命,现在跑了。”
“啊?怎么会闹出人命的?”我问道。
那人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别说是我说的。老李家,没买到房子,赔偿的钱又不够用,就找拆迁队多要钱。
拆迁队让他去找政府,他就去镇上了。结果一回来,家里就被拆完了。
老李以前当过兵的,就去找拆迁队,结果人家人多,打起来了,老李家活活让打死了。
拆迁队这才害怕了,把尸体往地里一埋,跑了。可怜还有妻子孩子,活都不知道怎么活了。”
“这是拆迁队么?这是黑社会吧?”我不免有些义愤填膺起来。
那人骂道:“本来就是黑社会。你是不知道,现在拆迁,哪个不是黑社会直接来弄得?你看看,这闹出人命了,过几天就又跟没事一样了,派出所不敢管。
给老李家的,多给了两万块钱,就算了事了。我们也得走了,要不然大推车一开起来,管你有没有人,直接推倒。反正有派出所撑腰,谁敢不听话?”
我心里不免泛起嘀咕,难道丁所长说的是对的,这个拆迁的工程被黑彪子拿到手了?
我寻思无论如何得查证个什么东西出来。自己走到了推土机面前,依稀还能看到地上的一些血迹,我拍了照片,准备转身离开。
“哎!你是谁?拍的什么照片?”一个声音忽然传来了。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个大光头,脖子上戴了一个粗粗的项链,穿了一件印有骷髅头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西装,脚底下是白色的皮鞋,皮鞋上头是蓝色的牛仔裤。
脸上一副吊儿郎当、不三不四的神情,看这模样,也不像是个好人。
我说道:“我来西山玩的,拍几个西山照片。”
那人说道:“真的假的?”
我笑道:“你看我像是会骗人的么?我是城里人,来这里玩的。”
光头笑道:“哟,你一个城里人跑这里干什么?你别是什么记者,我告诉你啊,你要是记者,趁早老实点,在农村没人惹得起我们,到了城里更加没人惹得起。”
我问道:“是嘛,你们是城里哪个公司的?”
光头很是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说出来吓死你。彪哥。”
我立刻就知道了,果然是黑彪子。原来这拆迁的事情,真的被黑彪子拿到手了。怪不得拆迁会这么可恨,原来是黑彪子干的。
我立刻想到了,黑彪子还不知道从拆迁这个事情里,捞了多少好处呢!
“你把手机拿来给我看看。”那人指着我的手机问道。
我笑了一下,说道:“这个不能给你看。范总要看的。你们彪哥应该知道的。”
那人一听到范总两个字,感觉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先前松松垮垮的站姿忽然间端正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的惊恐,问道:“你是范总的人?”
我笑道:“我是范总派来考察的。这个地方,以后范总要盖一个工厂的。”
那人笑道:“哎,我也听说了,这里以后要盖工厂的。你还别说,那些农民不让盖,说会污染什么的。
污染他姥姥个腿!能挣钱不就行了么,怕什么污染不污染,一帮子穷鬼贱命,你说说拆完了盖工厂蝉,他们能上班挣钱,不是好事么?非得要拦着,活该被弄死。这事儿啊,彪哥负责拆,范总负责盖,这多好!”
“你说的彪哥是黑彪子吧?你是彪哥的什么人啊,你可不要乱说话。”我问道。
那人一拍胸脯,说道:“除了黑彪子,谁还敢自称是彪哥?这里,就是彪哥交给我负责的,我说话管用的!这个村子我说了算!”
我笑道:“反正我考察完了,回去写个报告,有奖金拿的。你们呢,彪哥给钱不给?”
那人一笑,说道:“不给钱谁给他卖命啊!我告诉你,彪哥可够黑的,怨不得叫黑彪子呢!你知道这里拆迁赔多少钱么?”
我摇摇头,顺手掏出了香烟,递给他。
那人抽起来,放松了戒备,说道:“我跟你说,兄弟,一块地政府给的是2000块一平米,不低了吧?彪哥给眛了1200!
你想想,告诉老百姓就说是800块一平米。一户人家彪哥就赚了十多万,乖乖,这附近好几个村子,上千户人家要拆迁呢,你算算,这多少钱?我给他卖命,不也就为了这些钱么?”
“这样做,不会出事吗?老百姓发现了怎么办?”我问道。
“发现?上哪发现去?发给老百姓的文件,都改过了的!彪哥上头有人!要不然你怎么做?上头有人的!”
说到这里,那人还特意伸了手指,往天上指了指,语气里充满了敬畏感。
我笑道:“都一样,范总也是有人,实话告诉你,范总在省里都有人的。要不然这些项目,他怎么就能拿到呢?是吧?大家都懂就行了。”
那人一笑:“那是。范总厉害的。你们跟着他,没少赚钱吧,我看你这一身不便宜。”
我笑道:“没办法,范总要求的嘛,穿成这样才有生意人的样子。”
那人坐在石头上,一拍大腿,“说得对!我也喜欢这样!多气派!可是彪哥嫌麻烦,说打架耽误手脚,他不穿,我们谁也不敢穿。哎,跟错了人了。”
“没事,我可以跟范总说说你,没准范总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呢!”我笑道。
“兄弟,真的假的?那哥哥谢谢你了。实话告诉你,彪哥这里我也真呆够了,前两天这不是嘛,又害死了人,心里开始做噩梦了。
我昨天晚上梦到俺奶来找我了,拿鞭子抽我。我真是害怕了。
杀人杀多了,死了以后,俺奶得揍死我。兄弟,你要有门路,给我指一条,我真是谢谢你了。”
说完,从腋下把自己的包取出来,说道:“这样,兄弟,见一面不容易,我给你一个我的名片。”递给了一个小纸片,上面写着姓名、电话。
顺手还塞给了我一叠钞票。
我把钞票退给了他,笑道:“我不需要这个。说实话,我比你有钱,范总给的很多的。你留着吧。你的号码我留着。
你等着,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咱们以后尽量做同事,文明赚钱。跟着黑彪子竟害人命,死了以后下地狱要受苦的。”
“就是呢,我老梦见俺奶揍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
“行,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等我电话。”
“好,别忘了跟范总说说我。事成了请你打炮!”
第90章 谁来救救我
赵老三外出赶集的时候,村子里不知道来了多少辆推土车、挖掘机,像洪水猛兽一般,冲向那些孱弱的茅草屋、小瓦房。顷刻之间房屋倒塌,成为一片废墟。
“你是大律师,你懂法律,所以叫你回来,就是问问你的,这个事儿咱怎么办?咱不能忍气吞声,害死了人,他不能逍遥法外啊!”二姥爷抽着烟,讲话的时候手都抖了。
他是村子里的老书记了,虽然已经退下来了,可是村子里的人还是喜欢找他商量几乎所有事情。
“我都没地方住了!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赵老三蹲在一旁,低着头,浑身没有一点精气神的样子。
胡老四也说道:“你给做做主呗,咱这村这么些年,就你一个大学生,还是懂法律的。电视里,我看都说了,要依法治国。
怎么能这样子强拆呢?钱都不给,就把屋给扒了,那我上哪去住?我房子也不是拆迁的。凭什么给我扒了?!”
越说越激动,慢慢就变成了痛恨和咒骂。
“好了好了!”二姥爷忽然提高了嗓门,村人安静了下来,老书记的威严始终存在,“我琢磨,这个事儿可能还是得走法院。你看呢?”扭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说道:“闹肯定是不行的,到时候搞不好还会吃亏。这样吧,我来替你们打官司。这个事儿,就得交给法院解决。
他们可以犯法,我们不能犯法,既然我在了,那我就给你们打官司。
该赔给我们的,让他赔给我们的;害死人的,让他去坐牢。咱要是犯法了,那坐牢的就是咱们了。”
健哥问道:“打官司要钱不?”
打官司当然要钱,我可以不收律师费,但是法院却不会不收诉讼费。
可是我的这些乡亲,一个比一个过的苦,一个比一个过的饥荒,我没有勇气给他们说收钱的事情。
我笑道:“这样的官司不要钱,我来跟法院说说就行了。”
二姥爷的屋子里终于是传出了久违的笑声,混杂着各种味道的烟味,飘向了房顶。
我抬头看了一眼早已被烟雾熏得漆黑的屋顶,我知道,不管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了多大的成绩,我终究还是这里的人。
这个黑黑的屋顶,在我的记忆里都有了至少二十年了,原来也让我倍感亲切。
几天以后,我写好了一份26页的起诉状,光是原告就有71位,被告直指黑彪子的拆迁工程队。
在办好了所有的手续之后,孙丰却忽然问我:“你自己接的案子,我不拦你,考虑过后果么?”
我点点头,“这个事情我必须做。他们是我的亲人。”
孙丰笑了,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连家都没回,盖好章,做好手续,立刻就又返回了老家,直奔法院门口。
法院门口有一对夫妻正在那里吵架,旁边有几个人还在拿着手机不断给拍照。
我却忽然想起来,我在做的这个事情,是不是也可以公开一下?
立案窗口由于疫情原因,人并不多,这也是好事。在我把材料交给他们之后,那个年轻的法官瞪着双眼,问我:“这个案子?真的假的?”
我笑道:“真的。”
小法官一溜烟抱着材料跑进了里面。我知道他的意图,但凡是重大案件,立案之前先要报告给领导知道,立案庭的庭长同意了,才可以立案。
我不担心庭长不立案的问题,据我了解,立案庭的庭长应该还是钱庭长,我信任他。
果然,钱庭长带着材料出来了。抬头看见是我,笑了一下,轻轻说了句“立吧。”
案子顺利受理了,我垫付了好几万的诉讼费。忽然发现,幸亏是去了孙丰的律所。
否则,想做好事都没有那个资本。看来,我是离不开孙丰的律所了。
出了法院,我第一时间去了当地的报社。以前,为了给法院做一些形象宣传,我记得跟报社打过交道的。
报社的记者,有一个还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又要跟法院写材料了?
我笑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记者目瞪口呆,反复问我,是不是真的?
我说:“我带你去,你只要拍照就行了,这个事情,我希望能够公之于众。”
记者衡量再三,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带着他,先去了棠花村,后去了附近的坝山、三瓦子、小吴庄……绕了一大圈,到了村子后面。
“够多了吧?”我问道。
他点点头,“我会回去尽快写出来新闻的。这是个大新闻。很有写的必要。”
三天后,新闻公布了。
丁所长特意给我打了电话,问我:“黑彪子那个拆迁队出事了,你知道么?”
“这个事情是你做的?”孙丰却忽然给我打了电话。
我笑了笑:“知道。”
丁所长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了,问我:“这个事情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说道:“新闻不是我,是记者和报社做的。”
丁所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弄半天黑彪子承包的拆迁工程最终还是跟你扯上关系了。这个事情你得保护好自己。事情闹大了,惹急了黑彪子,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我笑道:“放心吧,他不知道是我。再说了,不还有你么?”
丁所长笑了一下,招呼我过几天去坐坐。我答应了。
令我吃惊的是,新闻没有持续几天,就消失不见了。甚至于之前联系过我的拆迁办领导,说是要现场去考察一下真实情况的,也忽然没了踪影。我知道,这肯定是黑彪子从中作梗了。
不过,我还有法院。我相信,法院走了张院长,走了刘书记,走了高舒雅,走了锐哥,留下来的不会再是以前的那一套了。
我已经知道了合议庭的审判长,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法院。有些事情,必须得当面说清楚才能有效果。
书面材料讲述的再详细,也不会给人带来一丝的情感上的触动。这是我的经验。
然而,仇人相见总是不期而遇。上官雷竟然也在。
“我就说,是谁这么无聊,弄半天果然还是你。”上官雷面带讥笑,说道。
“我就说法院怎么忽然臭了,弄半天,原来是你来了。”上官雷真的是跟我有缘,虽然我一丁点儿都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