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瑛泡了杯咖啡,趿拉着拖鞋往书房钻,算是提前回到她的工作生活。
冯柯燃的新片叫《时间海》,题材也相当有趣,讲的是关于错乱的时空中三个不同年代的主角因为不同的意外被困在地下废墟中,三个人在贯穿的地下室中相遇,而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若是做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成为一部名作,在他本子写得不错的情形下,哪怕拍得再次也能因为特别的设定赚得盆满钵满。总之对她这个剪辑的名声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差别只在于是票房还是技术的名声。
接下来的日子虞瑛便开始研读剧本,而后设计剪辑逻辑,几日下来又顺理成章的开始日夜颠倒的熬夜生活。待到这所谓的假期结束,她紧赶慢赶地就往公司去了,把自己往剪辑用的小黑屋一锁,继续沉迷工作。
方灵均都没想到,虞瑛竟然会成为除他以外第一个赶到公司的人,并且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眼里只有自己心心念念的工作台。
方灵均:“……”
他可能看到了一个假的虞瑛,明明这么多年每次假期结束,她到公司的时候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并且必然下午才能到,还得颓个一天半天的才能恢复到正常工作状态。
今儿个,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太阳倒是没有打西边出来,同样大清早就大摇大摆地带着几个人来了乐屿的甲方爸爸冯柯燃给出了解答。
方灵均将一行人引入办公室,其他人尚且还很有礼貌,只有冯柯燃自然地坐了下来,一副大爷模样,翘着二郎腿喝茶:“虞瑛呢?回来工作没有?”
方灵均:“在剪辑室。”他想着虞瑛的举动,此刻看着冯柯燃,心里多少有些猜测,便试探性的问:“是您把她催过来的?”
冯柯燃嗤笑,话里话外都透着明明白白的自得:“这还要我催?按照我给她的任务来说,她要是不赶着回公司工作,我大概就要考虑换个剪辑了。”
方灵均的脸上仍带着公式化的浅笑,眼神却沉了沉。
随冯柯燃一起来的一行人大多工作多年,谁还不是个人精,都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唯独冯柯燃恍若不觉,还相当不客气地让方灵均带路去剪辑室。
虞瑛工作数年,对工作环境从来没什么太复杂的要求,在上司的要求下也带出了几个好苗子,端的是随遇而安的好性子,唯一一个条件便是她的工作室并不与其他人共享,她也不喜欢接几个人共同剪辑的工作。
这条件听起来刁钻,乐屿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倒也能批给她一个单独的剪辑室,只是空间不大,设备也算不上顶好。后头虞瑛又自己购入一些辅助设备,把工作室收拾了出来,偶尔也会出借设备,公司里的非议才渐渐消下去。
她的个人剪辑室与办公室同在十七楼,只是办公室位置很好,而剪辑室位于走廊尽头转弯后才能看见的偏僻位置。
显而易见,冯柯燃也没料到这传闻中乐屿近年来最出风头的剪辑师,居然愿意屈身在这角落里开设剪辑室。
他看方灵均的眼神带了些震惊:“你确定你们这个虞瑛是我要的那个著名剪辑师虞瑛?”
冯柯燃将“著名”二字咬的极重,方灵均只能强行挽尊:“冯导说笑了,小虞她只是喜欢在安静的地方工作。”
他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信没信。
方灵均额角直跳,却不好说他什么,上前敲门:“小虞,开一下门,《时间海》片方的冯导过来了。”
剪辑室里传出细微的动静,但并没有人来开门。
方灵均只好继续敲门:“小虞?你先别忙了,开门。”
冯柯燃在旁边看得起兴,见一直敲门无果,便拿着手机拨通虞瑛的电话,又在他面前晃了晃,神色骄矜。
“你是不是傻啊?敲门不理你,不会给她打电话?”
方灵均嘴角的笑即将维持不住,索性转过头不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接通。
“喂?什么事?”
虞瑛大概是在忙,说话很快,语气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平淡得像是碎玉碰撞,泠然有声。
这声音太冷,冯柯燃啧了一声:“虞大剪辑师,我来监督你的工作了。”
“什么时候过来?”
“……我就在你门口,赶紧开门。”
……
电话被挂断,冯柯燃分外好奇虞瑛的反应,侧耳去听,结果剪辑室里也安静下来。
沉默,是现在的剪辑室。
紧接着,剪辑室的门被推开,露出面目平静的虞瑛。
她穿着偏日常的衬衣裙,简洁的白衬衣款式,腰间一根系带勒出纤细的腰身,一张鹅蛋脸素净,鼻梁上架了副金丝边眼镜,只是随意抹了梅子调的口红,便已经显得她如雪中红梅般秾艳清丽,兼之她个高腿长,气质高冷,实在是像极了每个男生学生时代都会有的校园女神。
但冯柯燃不想欣赏她的美貌,他恶趣味的想看她出糗。
然而虞瑛并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礼节周全的和一行人致歉,当她微皱眉给他们解释说自己工作太入神时,实在太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原谅她会受到良心谴责的情绪,于是大家都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冯柯燃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底神色怪异。
虞瑛只当没看见,若无其事的将几人迎进工作室里。
第六章
冯柯燃自幼受父亲冯鑫教导,学习影视方面的东西。
他的父母在别人面前总是和和气气的,人后待自己就是严苛冷淡,除了教导以外几乎再无生活上的关怀。从很早之前,他就觉得他们虚伪至极,于是就偏要走截然不同的路子,不仅要喜怒都形于色,还一意孤行的开始拍文艺片。
好在他确实有那么点才气,拍出来的东西也不差,这些年下来也不怎么需要再看父母的脸色行事,不过……他依旧讨厌那些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
这一点恨屋及乌的厌烦在他看到虞瑛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时,又“故态复萌”。
冯柯燃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和虞瑛对视一眼,透出些明晃晃的恶劣来;她一转头,又对上方灵均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千万得忍住。
虞瑛惨遭无妄之灾,并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但是,请问这位大爷抽的哪门子疯?
但虞瑛不敢问,她只能清了清嗓子,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朗诵自己的剪辑思路,语气毫无波澜,宛如被设定好的机器人。
冯柯燃没打算听,他在剧组一向独断专行,习惯什么东西都由自己拿主意,剪辑思路这么重要的东西他当然早就想好了。
他交给虞瑛这么个工作,本来就只是为了那个让他不爽的“笑脸”而整她。
不知情的虞瑛稿子才念到一半,再也承受不住冯柯燃写满“我要搞事了”的眼神,声音逐渐变低,而后当机立断把稿子塞到他手里。
冯柯燃以及其他人都是一懵:这是什么意思?
虞瑛浓密的睫羽扇了扇,像是振翅的蝶,那双浓墨般清寂的眼睛被遮住,她的气质都软了些许,似乎从冬天过渡到了春天,是不自觉的柔和。
她开口:“看来是我太不招人喜欢了,冯导看着我竟然连我说剪片子的事儿都听不进去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麻烦冯导纡尊降贵自己看了。”
稍微放软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还将错处揽在自己身上,这话别人听不出什么,但方灵均敏锐的感觉到虞瑛的心情不算太好,大概是被冯柯燃那副态度惹恼了。
虞瑛: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不听的话就别让我念啊,这么长的稿子念下来可累人了!
副导演等人则肃然起敬,仿佛在看一位视死如归的战士。
虞瑛被看得发虚,但她一向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习惯在别人面前露出别的神色,只能强行看着冯柯燃不说话。
冯柯燃不知怎的也察觉到一丝心虚。
但他在嘴硬脸臭这方面一向很有造诣,跟着强行回应:“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不好看,还非要在我面前念,只能怪你自己。”
众人:“……”
冯柯燃这番话不能说是睁眼说瞎话,也算得上是胡编乱扯,不仅没人信,他幼稚中二的形象估计也能深入人心了。
一般人可能也就给这少爷个台阶下了,但虞瑛不是一般人,她在情绪感知这方面不算敏感,在弯弯绕绕的人际交往中更是一张白纸,又对自己在乎的事情犹为斤斤计较。
于是她轻呵,真诚地劝他:“我觉得你应该去医院挂号了,挂眼科,别记错了。”
估计冯柯燃顺顺利利二十几年,也没被人这么怼过,当场恼羞成怒。
方灵均正要劝,虞瑛已然轻轻巧巧的跳过这个话题,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行了,闹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开始剪片子了。”
说到剪片子,冯柯燃的态度立时就变了,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严肃起来。
方灵均见没自己的事儿了,也就推门离开。
冯柯燃看起来不靠谱,但在做电影这事儿上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几人讨论一番,确切地说是虞瑛等人听着他说了很久,完全没办法插话进去,只能附和地点头表示赞同。
时间匆匆过去,冯柯燃敲定了剪辑方案,那方案其实没什么问题,能做出相当不错的效果。放在以前虞瑛会欣然接受,甚至对于导演能帮她解决很多问题感到十分欣慰,但这部《时间海》对她来说有些不同,所以她考虑得比以前都多。
冯柯燃的剪辑逻辑太天马行空,关于生命的存在与去来的思考,本就容易被搞得晦涩难懂,但晦涩难懂的片子太多了,再重复那些老路有什么意思?
只是冯柯燃看上去兴奋得过头,完全容不下别人的意见,她就算去说了,估计他也听不进去。
虞瑛只能先忍下来,打算之后再找个时机去找他反映一下意见。
接下来一连数日,冯柯燃风雨无阻的到她工作室报到,兴奋的情绪居然一直未曾消减。
虞瑛倒也能理解他的情绪,一部片子的完成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慢慢的成长起来,但是她与冯柯燃想法重合的地方几乎已经要剪完了,她却还没机会让他去想想现有剪辑逻辑中一些存在的问题。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周末,虞瑛接到了大学导师的邀请,希望她能去家里做客。
这位导师姓宋,教剧作,对她有知遇之恩,只是可惜后来她放弃了保研的名额,直接去做了剪辑的工作。那时候宋老师还颇为遗憾的握着她的手说,如果担心负担不起,她可以资助她继续读书搞科研。
但虞瑛这个人又有些奇怪的骨气,再加上那几年收养她的亲戚出了事儿,她要报恩,也实在不愿意麻烦别人,宁愿自己打工补贴学费、也宁愿放弃梦寐以求的保研名额,一头撞进了社会。
那通邀请电话最后,宋老师神秘的说,要给她介绍个人,对她事业或许有帮助。
然后她就在宋老师家里见到了冯柯燃。
两人面面相觑:“……”
宋老师温柔通透,看两人尴尬的样子便知道他们认识,便笑着问话,虞瑛便解释说是现在有个电影项目在合作。宋老师便又拉着冯柯燃让他好好照料自己的‘关门弟子’,也别太固执,电影上的事儿得听听她的意见。
从未见过冯柯燃耐心的模样,虞瑛看着倒是好笑。
宋老师独居几十年,冯柯燃是他的外甥,小时候经常被送到她身边,受她照顾,对冯柯燃来说宋老师是代替了妈妈的角色,后来声名鹊起,宋老师反倒不怎么见他了。
吃饭的时候,宋老师问虞瑛,问她还有没有在写东西。
虞瑛摇头,倒是写,但是工作太忙,她写得也不多。
这么几年过去,宋老师对于她没有继续读研的事儿仍然遗憾,只是照顾她心情,只说了几句便没有再提。
反倒是虞瑛不觉得有什么,还开玩笑说自己现在经济独立了,过得很好。
后来宋老师送他们出门,又念叨了好几遍让他们好好相处,才让冯柯燃开车和虞瑛一起去公司。
大概是宋老师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分,他难得正正经经的问:“你原来是搞剧作的?”
“现在也搞。”虞瑛坐在后座上,闭上眼休息。
冯柯燃哦了一声:“小姨说你只喜欢创作那你现在怎么在搞剪辑?”
虞瑛没再说话,他回头看一眼,以为她睡着了,便也放她一码。
但她哪里又睡得着,他车开得快,风声呼呼作响,刮得她脸隐隐作疼,只是冯柯燃的问题她也着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装睡。
她闭着眼往旁边蹭,偏过头枕在窗玻璃上,神色安宁。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当现实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期的梦想上时,它盖住了梦想,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二为一一样。”
她清楚自己的梦想是创作,但梦想与生活之间靠的太近,连她都已经快要分不清自己做选择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在冯柯燃的世界里大概是有梦想就要直接去做的,她的生活境况不一样,却又与他有着同样的执拗,想着用各种拐弯抹角的方法帮自己殊途同归。
她们没办法理解对方,这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宋老师想把他们凑在一起,则是个有点离谱的事情。
冯柯燃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把她塞进工作室,继续忙他的片子。
虞瑛想着宋老师的态度,干脆利落的问他:“我有些想法,你要听吗?”
冯柯燃:“?”
他其实不太想听,张嘴就打算拒绝:“我——”
但想到宋老师的话,他又闭上了嘴,神色几度变换,最后相当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
虞瑛瞧着他妥协,也舒了口气。
先别管他能听进去几分,至少没有直接否定她的意见,已经算是质的进步了。
冯柯燃听她说着,眉锁得越来越紧,换个人大概已经恨不得跟他写上一封三千字检讨书反省自己的问题,但虞瑛有恃无恐,坚持说完自己的意见。
“虞瑛,你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虞瑛:“不要把你瞎的锅随便往我脑袋上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