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立在原地,双脚如灌铅般沉重。
他突然回想到了儿时那个贪睡的午后,蹲在姜宁家门口直到夜色降临的自己,姜爸怀里的见到的最后一面的姜宁,姜家突然的搬家,还有紧接不久之后大院里另一户人家的搬离。
还有班主任说完那些话,面色沉静如水地看着纪婉婷位置的姜宁。
一切似乎有了答案。
“我猜你一定知道了小时候的事。”姜宁又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像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醒酒药,宋乔阳感觉自己顿时清醒了一大半。
他知道不能瞒下去了,钝钝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拿起桌上还剩半瓶酒的酒瓶,一股脑地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你不是不喝酒吗?”姜宁好笑地问宋乔阳,准备伸手去拦他。
谁知宋乔阳一把握住了姜宁的手腕,然后轻轻地推开了,他喃喃地说,“喝了会比较不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又要失去你,宋乔阳想。
儿时姜宁突然的离开,宋乔阳觉得自己人生突然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像死去的父亲一样,没人再陪他上幼儿园、和他一起看动画还有偷偷跑到大院的角落去“探险”。
失去了姜宁的生活变得好单调,宋乔阳花了好久好久才习惯。
后来再遇到是高一开学的教室走廊,见到远处姜宁的那一刻,宋乔阳的思绪出现好长好长的停顿。
据说所有的重逢都是慢镜头。
耳旁嘈杂的声响全部模糊了原有形状,教室走廊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看不清所有的细枝末节。就连风,也失去了最初迅疾的步伐。
一切就如凝固的明胶,蠕动着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在和走进的姜宁即将相遇的那几秒,宋乔阳脑海里突然快速闪回了无数儿时的片段,带他数星星的姜宁、哈哈大笑的姜宁还有倔强地忍住不哭出声的姜宁。
身体行动大于意识,在宋乔阳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伸手抓住了要与他擦肩而过的姜宁。
那短短的高中三年,宋乔阳突然深刻明白了什么叫白驹过隙。
姜宁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姜宁,开朗且倔强。
他和姜宁一起上课、一起放学和朋友们去美食街、周末一起去教室自习。
比起儿时的无意识和不知不觉,高中时期的宋乔阳更像是有目的的下意识想要接近姜宁。
直到姜宁的再一次离开,宋乔阳才明白,十七八岁时的不由自主原来就叫作情窦初开。
只是情窦已开,却没能等到去表达的时机。
“我害怕……”宋乔阳右手紧紧握着杯子,他轻轻晃着的酒杯,橙黄色的酒像小型的海浪在酒杯里翻滚着。
宋乔阳看着杯子里的酒,始终不敢抬头看向对面的姜宁,“我害怕你会离开。”
姜宁顿了顿,旋即笑了。
“不会走了。”她拿起筷子无意识地搅拌着碗里的无菌蛋液,“不想走了。”
“姜宁,对不起。那时我……”
“不是你的错。”姜宁放下了筷子,定定地看向宋乔阳,她阻挡了宋乔阳接下来想说的话,“你从来就没有做错什么。”
“我在北京这几年,过得很努力。”姜宁把宋乔阳的酒杯拿了过来,倒在了一个空碗里,然后拿起桌旁的水壶,给杯子里到了一杯温水,又重新递给了宋乔阳,“我试着把我所有的苦难都消解掉,成为一个自由且洒脱的人。”
“可是好像失败了。”姜宁低下了头,抱住双膝,身子整个蜷在椅子上。
她看着铸铁锅里仍然升腾的氤氲水汽,“我还是做不到,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在意那些东西,害怕拥有那段经历的我。”
姜宁低着头,一直没听到对面宋乔阳的回应,就在她越来越害怕双手不自觉地扣紧揉捏的时候,对面发出了椅子拖动的声响。
姜宁看到宋乔阳跌跌撞撞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书架旁。他取出了一本书,又摇摇晃晃地走到姜宁身旁的椅子旁坐下,将书本递给了姜宁。
是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
“这本书里有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可是我们应该快活。’姜宁,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苦难,这是因为我们都是人。有人把苦难叫作宿命,既然是冥冥中既定的,那就不要害怕。”
宋乔阳说得磕磕绊绊,他缓缓得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姜宁的头,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他的动作略显笨拙。
他边轻轻抚摸着,边温润地笑着说,“不要害怕,有我在。”
姜宁猛地抬起了头。
宋乔阳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红晕显眼得出现在他的脸颊上,锅内蒸腾的热气似乎也浸染了他的双眼。
在餐厅暖黄色灯光的照耀下,宋乔阳周身似乎在寒冬的夜晚散发出了暖意。桌子上的寿喜锅还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泡,桌面上的碗筷胡乱地摆着。
此刻,没有风景如画,没有惊天泣地,宋乔阳笨拙地抚摸着姜宁的脑袋,像是往常一样,却又略微郑重地用温润平稳的声线对她说——“有我在”。
姜宁看着他眼里的光亮,像是广袤的荒原大地上空潺潺流动的极光星河,温柔、深邃却又充满力量。
那是姜宁一生中无数次身陷混沌黑暗中想要抓寻的光亮。
第13章
翌日,还倒在床上沉睡的宋乔阳被一声电话铃给叫醒。他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磕磕绊绊地拿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放到了耳边。
泮子衡的声音从电话另一边传来,“大哥你今天必须来学校打球,缺一个人呢,找不到人了。”
宋乔阳看了眼手机,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便挂了电话。
他在床上醒了一会儿神才起来,迷迷糊糊走到客厅发现昨天餐厅的一片狼藉、残羹冷炙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虽然餐厅厨房都干干净净,但厨具的摆放位置跟平常宋乔阳摆放的不一样,一定是姜宁收拾好的。
宋乔阳一下就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拿起手机给姜宁发了消息,【厨房是你收拾的?】
姜宁很快回复了,【对啊,除了我还能有谁?你昨天都醉成那样了,宋乔阳你酒量真的不行。】
宋乔阳笑着回复,【我再也不喝酒了。】
就在宋乔阳以为姜宁不会回复了收起手机的时候,姜宁又发来了消息,【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宋乔阳顿了顿,他想起姜宁刚回来的时候于然苒跟她说醉酒后不认账的自己,想必姜宁还以为宋乔阳喝醉酒就会失忆。
可是并不是,宋乔阳的不认账只是脸皮薄打死不承认自己的酒后囧样罢了,他也从来没解释。
宋乔阳看着姜宁发来的消息沉思片刻,最后回复道,【我只记得你说要问我一个问题,后来迷迷糊糊地全都忘了,我没失态吧?】
姜宁回复道,【笑死了宋乔阳,你真的不记得了。】
紧接着姜宁又发来消息,【后来没发生什么,我就是让你回房睡觉去了,我收拾了一下也回家了。】
【那就好。】
宋乔阳这样回复着。
看到宋乔阳的回复,姜宁宽心地放下了手机。
昨天看到喝醉的宋乔阳,加上自己也喝了酒,一直憋着想问的问题居然就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等反应过来觉得不妥的时候,话却已问出口,为时已晚。
幸好这个小茶杯酒量的宋乔阳真的什么都忘了,姜宁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她想起昨晚宋乔阳抚摸自己脑袋的样子,他安慰人的样子虽然笨拙,但却那么真诚。
那一刻的姜宁有着数不清的感动。
宋乔阳的手放在她脑袋上的时候,姜宁顿住了。
那一刻感觉周身环境都静止了,姜宁甚至听不见周围任何的声音,她只能感受到宋乔阳的手一下两下地在她脑顶抚摸。全身像是被麻住了,但胸腔却像是被什么庞然之物用力冲撞了似的,有着数不尽的酸楚。
胸腔的苦闷随之而来,像是有无数细小之物想要冲破壁垒飞出来。
如果说周川的近距离接触姜宁是本能的害怕和想要推开,那么宋乔阳呢?她在感受着这不清不楚的触觉的同时甚至没有要推开的想法。
大概是因为两人过于熟悉吧,姜宁想。
今天阳光明媚,又是周末,篮球场上到处都是打篮球的学生。宋乔阳到学校篮球场后和泮子衡以及几个同事热火朝天地打了两个小时篮球。
打累的两人到场边的水泥台阶边坐下。
泮子衡仰头一口气喝下了快半瓶的水,他擦擦了嘴角,用手肘碰了碰身旁正慢条斯理喝水的宋乔阳,“下周就要去南浜岛了,交通和住宿我先定了?”
宋乔阳点了点头,“行。”
“诶你今天怎么答应出来打球了?平常周末不都在办公室守着?”泮子衡眼睛骨碌一转,“姜宁补完课了?”
“嗯。”宋乔阳拿起毛巾边擦汗边应着。
泮子衡斜视着宋乔阳,贼眉贼眼地笑着戳了戳他,“难怪哦,宋大教授原来是办公室没人见了才想起我这昔日兄弟哦。”
宋乔阳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的时候,一个扎着马尾、穿着白色羊角扣大衣的女生提着一个纸袋跑了过来,她蹦蹦哒哒地跑到泮子衡面前。
她甜美地一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颊的酒窝。
“子衡哥,看到你在这打球,我这正好有的吃的喝的,打累了你们可以吃点垫垫。”女孩从帆布包里掏出了盒曲奇饼,连同手上提着的纸袋递给了泮子衡。
见泮子衡愣住没有接,女孩一把握住泮子衡的左手,把东西顺利地交到泮子衡手中。
泮子衡见状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着急忙慌地推脱着,“不用不用,我不吃这些,你留给你自己吧。”
女孩双手背在身后,向后退了好一大步,“不行,给你了就是给你了。”
她用手指了指不远处,“我室友还在等我,先走啦!”
随后不顾身后泮子衡叫喊住她的声音,女孩匆匆地跑远了。
女孩边跑还不忘边嘱咐泮子衡,“子衡哥注意安全,别受伤了!”
泮子衡呆呆立在原地,他能感觉到背后有一道,不,好几道灼灼目光盯着自己,他的后背烧得慌。
果然,几个同事齐齐发出起哄的声音,他们大叫,“泮子衡你可以啊,现在冬天,你的春天却来了。”
泮子衡着急地转过身来,对着起哄的同事一顿“拳打脚踢”,嘴上嘟囔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就一小妹妹。”
当泮子衡打闹完坐下,身旁传来一声淡淡的声音。
“有情况我却不知道,你的昔日兄弟我很受伤啊。”宋乔阳故作受伤了的姿态,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要怎么补偿我,子衡哥?”
泮子衡扶额,赶紧从纸袋里拿出一杯热拿铁递给了宋乔阳,想要堵住他的嘴。
宋乔阳很受用地接过,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女孩叫田晓,是雁城大学中文系的学生。
某天下班,泮子衡刚出校医院便看到一个女孩手捂着胃蹲在地上。
泮子衡走过去,看到田晓狰狞的面孔便询问着,“同学你怎么了?是不是胃痛。”
田晓缓缓地点了点头。
泮子衡便扶着连站起来都很吃力的田晓回了校医院,让她平躺在床上,给她喂了温水,再让她用热水袋暖胃。
他看着田晓,按了按她的上腹,问了句疼不疼,女孩摇了摇头,又按了几处地方后,泮子衡沉思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饥饿性胃痛,田晓堪堪地点了点头。
泮子衡从包里拿出一包三明治递了过去,“吃点垫垫吧。”
田晓乖乖地接过来吃了几口。
泮子衡又给田晓开了一包铝碳酸镁,“吃完半个小时后再吃这个药。如果还不能缓解最好再做个检查,那有可能是炎症了。”
田晓乖乖点头,说了句“谢谢”。
过了几日,泮子衡在教学楼边正在喂学校的流浪猫,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泮子衡回过头来,是张貌似见过的面孔。他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前几天那个胃痛的女孩。
田晓看到泮子衡回头便笑了起来,“泮医生很有爱心嘛。”
她在泮子衡身旁蹲下,伸手轻轻挠了挠小猫的脑袋,小猫舒服地闭上眼趴在地上。
似乎想起什么来着,田晓突然转头看向泮子衡,“上次谢谢你了,那段时间我比赛压力大,很少顾得上吃饭,胃病就犯了。”
田晓自我介绍说:“我叫田晓。田野的田,破晓的晓。”
后来,泮子衡总能在校医院碰到她,不是陪同学来看病,就是把一堆吃的放在泮子衡的办公桌上,理由是“买多了吃不完,正好路过份一点”。
泮子衡怎么躲也躲不过,即使当面拒绝了对方,田晓也毫不气馁,只说:“子衡哥,你还没真正认识我,到你真正认识我的时候如果觉得我不合适,那再拒绝我吧。”
“那你也没真正认识我,怎么就认定是我呢?”泮子衡反问。
田晓笑着回答:“Love at first sight.”
虽然田晓答应了不再来泮子衡工作场所捣乱,但泮子衡还是能时不时在其他场合见到田晓。
比如食堂、下班的马路旁,还有今天的篮球场。
“我要不要找个女孩冒充当我女朋友挡过去啊。”泮子衡抱着宋乔阳胳膊呜咽道,突然灵光一现,他坐起身来,“就姜宁了!她个无业游民没事做肯定会帮我!”
回答他的是宋乔阳的一拳暴击。
“那于然苒,于然苒总行了吧。”泮子衡抱着脑袋抱怨道。
“你确定要拒绝她?”宋乔阳问道。
泮子衡点了点头。
“她是患者我是医生,况且她年龄那么小还在读书。”泮子衡说,“最重要的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并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