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老妇人捣腾着两条腿一溜烟跑进了祠堂大门,消失在影壁处,活像被疯狗追赶一样。
许光慧提着一颗心,看着那老妇人颤巍巍跑远了,不得不暗赞老太太的脚程利索,随即掏出手机,翻到那个陌生的来电,犹豫着是否要摁下。
没等她考虑清楚,祠堂门口呼啦啦冲出一群人,为首正是徐家大伯。
“大伯,大伯娘,二伯,二伯娘。”许光慧对着几位徐家长辈鞠了一躬,“好久不见。”
相隔十年,一个人面对一群人,许光慧不由得挺直了脊梁,双手握成拳,藏起掌心沁沁冷汗。
“许小姐来做什么?今日徐家祠不便接待外人,请离开。”
徐钟卿此言一出,许光慧便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身份了。
“徐先生,我今日来是为了送徐老先生最后一程,以报十年前的施饭之恩。”
十年前离开,没有告别;十年后相见,只为诀别。
她与徐家这长达18年的孽缘,今日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需要,就当喂了条狗罢!我父亲定是不想瞧见此等忘恩负义之人,脏了轮回的路!”
此话极重,饶是许光慧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脸色骤变,仿佛被人对着心口猛踹了一脚。
“钟卿,钟卿,好了……”妻子阮欢拍拍徐钟卿起伏的心口,低声安抚激动的丈夫,撇开眼睛,不去看许光慧那惨白的脸色。
“父亲!”徐锐之赶到徐钟卿身边,漠然扫了许光慧一眼,“父亲,来者是客,让她见一面吧?这是爷爷的心愿。”
其实话赶话,言不由衷罢了,徐钟卿心中何尝不后悔,他一个几十岁的大男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一个小女娃计较,说出去脸上都没光。
只是看到她那张脸,就跟她那该死的妈妈一个样!他就忍不住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老的祸害他弟弟,小的也想勾搭他的儿子吗?
“钟卿,够了!她是我叫回来的,你有什么不满意就跟我说,我都听着!”
徐仕明遗孀沈晚意拄着拐杖,在孙女的搀扶下走来。
沈晚意虽老迈,身姿却依然挺拔,身批锦毛披风,走动间披风摆上的流苏微微晃动,让人只觉仪态甚佳。
走近了,才瞧见满头银丝盘成髻,插着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气质超群,仿佛旧时代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
她站在许光慧跟前,就那么温温柔柔瞧了徐钟卿一眼,这个的徐家大家长便低下了头。
“今日,谁都不许生事,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将你爸安心送走,若有谁胆敢犯到我跟前,我是不依的!”
许光慧透过人群,贪婪地盯着奶奶的侧脸,一寸寸丈量,细数那些在她缺席的岁月中悄然爬上的皱纹,被风霜尽染的头发……
纵使十年未见,她依然记得那双手的温度,那双美人眼笑弯了的模样,只是那句亲昵的「奶奶」再也没有资格叫出口了。
时光啊,慢些走吧,让她再好好把这些出现在生命中的人刻进骨血里,融进记忆中,她带着他们上路,纵使流浪十年,还能支撑着她走下去。
她亦飘零久,何时能心安?
阮欢伸肘悄悄碰了碰沉默不语的丈夫,调和着:“妈,钟卿晓得的,您放心吧。”
言罢,眼神示意了下徐钟卿,素来温和的人今日也难得严肃一次。
“咳……”徐钟卿清了清嗓子,上前去搀扶着老太太,低声道:“妈,我有分寸,大家都进去了,别误了时辰!”
徐家子孙簇拥着老太太进了宗祠,没人再理会许光慧这个不合时宜者。
徐锐之面无表情走在人群中,却下意识微微侧头,眼角余光去搜寻那缀在后头的女孩,眼里带着无法自察的专注,经年养成了习惯,身体的肌肉拥有了反射记忆,只要这个人在场,她就是他的目光所在。
即便一别十年,身体比理智更诚实,记得自己喜欢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修一把——
最新评论:
【啊啊啊 所以是親戚關係?人物有點多 記不住名字哈哈哈。】
-完——
第4章
再次逃离(捉虫);
许光慧一身黑衣,身处一群披麻戴孝之人中,成为了视觉焦点,仿佛拿错剧本的小丑,唱着不合时宜的大戏,令人生厌。
人们有事没事斜着眼睛看她,或好奇,或探究,或憎恶,然后凑作一堆嘀嘀咕咕着……
打着偷看的名号,实际上掩饰得太假,便凸显出了故意的味道。
那种从上到下打量得目光仿佛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能把人刮掉一层皮。
他们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许光慧任由旁人打量面不改色,耳朵放空,过滤掉那些吱吱咋咋的指指点点,他们到底是小看了她。
社会的毒打,会让人痛苦,也会让人脸皮增生,许光慧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皮糙肉厚,没把这点程度的难堪放在眼里。
她没有孝服,也不会有人允许她穿孝服,但不打紧,孙辈该磕的头,该跪的拜,她一个不落全跟着做了。
徐钟卿两兄弟气得发疯,可是自家老太太镇场,他俩无可奈何,全程冷脸表达不满。
“叩首叩首,再叩首——”道功佬唱令,“起——”
法事完毕,这场告别会到了尾声。
哭丧人停止哭唱,唢呐声消逝,道功佬擦擦头上的汗,即将要盖棺。
沈晚意挣脱媳妇的手,蹒跚着走到棺材边上,看着棺中那双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忍下喉间的艰涩,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你放心睡吧,我替你看着徐家,什么时候想我什么时候来接我吧。”
“妈!”
“奶奶!”
“嘘……安静!”沈晚意抬手示意众人,“孩子们,再看最后一眼吧,好好告个别……”
徐钟卿抹了把红肿的双眼,将沾满泪意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方扶了扶棺材,“爸,徐家的担子我接着呢,兄弟有爱,教导后辈,兴旺家族,我记得这些责任,您放心走吧。”
黄泉路上的荆棘都已踏平,安心走吧,抛下红尘,忘却世俗,放心走过去,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来世做一介闲散的诗人。
徐家子孙一一上前去看了这位前任徐家大家长,今日一面,今生缘尽,来世相见,也要成为家人啊。
“太爷爷,今晚记得回来吃饭哦,我们给您做了很多好吃的,真的很多很多哦……记得回来!不回来蛮子就全吃光!”
徐家第四代女孙徐蛮子也窝在妈妈姜媛怀里,倾过胖嘟嘟的身子去看睡在红色盒子里的太爷爷,贴心叮嘱她最爱的太爷爷今晚记得回家来陪她吃饭。
小人儿真真伤心了,将眼泪都擦在妈妈姜媛脖子上,姜媛拍了拍蛮子的脑壳,轻轻哄着。
童言无忌,却最能击中人们心中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那根弦。
前世修行多少年,插肩而过多少次,才能换得今生同桌吃饭的缘分?
谁也不想分别,只是生死这道关,谁也奈何不得。
徐家子孙作别完毕,众人皆是无言,徐锐之回头示意人群末尾的许光慧。
许光慧慢慢走上前来,盯着红色棺材上那个醒目的喜字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压下泪意,方往棺中看去。
睡容安详的老人其实跟记忆中慈眉善目的爷爷没甚差别。
只是他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会对她说话,再也不会赶跑那些骂她是野孩子的捣蛋鬼,再也不会逢人便吹他家阿慧考试又得了年级第一……
他是她无所不能的老英雄,她从来没有想过英雄也会老,也会死!
那些过往生命中闪现的点滴美好,皆来自于这个老人,自他去了后,她的世界就此塌了一角,从此无人深夜点灯,候她归家。
泪水模糊视线,许光慧伸手虚抓了一把,似乎这样就能抓住流逝的光影,抓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老人,“爷爷,我回来看您啦——”
只是他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她呢?
许光慧紧紧捂住嘴,肩膀颤动,泣不成声,她没有想过生离十年,没有想过再见是死别,可是这一切她全都无能为力。
无论她赚了多少钱,做了多大的领导,她依然还是十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女孩。
十年,物是人非,此生不再。
十年前,爷爷站在院里那颗泡桐树下,她站在木门外;
十年后,爷爷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中,她站在红尘里;
十年前,爷爷隔着夏天粘腻的热风,叮嘱她要常回家;
十年后,她带着漂泊流离的寒风,对他说她回来了。
时光残忍如刀,刀刀刻下离别,一点点带走她生命里的彩色和温度。
没来得及长大,便被带着离开了那个一年四季吹着炎热海风的小渔村;
没来得及融入徐家,便被迫着独自一人流浪;
没来得及心如冷铁,便不得不面对死别……
来不及,来不及,她这一生永远不合时宜。
一辆殡仪车带走最亲的人,一把火烧尽尘缘,一个陶罐装起世人的念想,一把香连接黄泉路,一声声呼唤引领亡魂。
这个冬日里的白日散尽,夜幕来临。
徐家宗祠的寝堂,在今夜迎来了新成员。
徐仕明,生于乱世,长于饥荒,忠于家庭,效于国家,最后长眠宗祠,这一生,无论为子,为兄,为夫,为父,为人,都无可指责。
徐氏一族,老人离世时超过九旬,视为喜丧,需要在宗祠宴请族人朋友的。
祠堂庭院里一改百日的悲伤,宾客言笑,菜肴精美,众人尽欢。宾客散尽,杯盘狼藉,时间已将到九点。
许光慧跟在一群大妈大婶后面,帮忙洗碗收拾桌子,其实她已经很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
一夜没睡,凌晨飞到了金都,落地后直接打车赶到徐家村。
白日葬礼,晚上宴请,其实没人搭理她,更没人让她干活,但她就是不想停下来,做什么都好,身体忙着的话,脑子就不会乱想。
她抱着一摞碟子站起来,突然眼前发黑,双手发软,力气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她心中暗道不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碟子脱手。
电光火石间,斜里伸出一双手,恰好扶了一把,她嘘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原来是徐锐之。
徐锐之伸手接过许光慧手里的碟子,放到旁边篮子里,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许光慧身高168厘米,在女孩子中不算矮,但是在这个高大的男人面前压根不够看,一路被拉得要飞到天上去。
“放,放手……”许光慧使劲往回抽胳膊,男人手劲很大,铁钳般捏住她的胳膊,她怀疑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拉拉扯扯间,许光慧踢到地面上凸起的石块,身子往前一扑,恰好撞到到男人背上,发出老大一声响。
徐锐之停下脚步,放开手,回头望着眼前那颗低垂的黑脑壳,神色淡漠,不痛不痒地问:“没事吧?”
静默了几秒,忍过去那股酸痛,许光慧捂着红彤彤的鼻子抬头,不知觉眨着眼睛,刷清视线,“你试试拿鼻子撞墙就知道有时没事了。”
不远处的长廊点着灯,光线隔着花树枝桠和遮挡物照射过来,已然温柔暗淡许多,映着许光慧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在暗夜里生光,仿佛诱人沦陷的美貌精怪。
徐锐之猝不及防迎上那一双眼睛,很快便别开眼望向其他地方,双手不自觉握紧,脸上却不动声色,“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许光慧揉揉眼睛,抽抽鼻子,“谢谢,不需要,我坐今晚的飞机回深市,我只请了今天的假,明天还得上班。”
闻言,徐锐之迅速扭过头盯着她,眼神凌厉,“爷爷刚走,你不留下来陪陪奶奶?”
为什么一走十年?为什么不从不回来看看?难道徐家在她眼里没有一点特殊吗?
“奶奶怕是不乐意看见我。”
“长辈生你气是应该的,谁叫你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你就好好受着。”
徐锐之闻言,眉眼间的凌厉淡了不少,她对徐家对奶奶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这么多年没回来,心里愧疚害怕而已。
既然这次回来了,那就当作破冰吧,以后好好弥补奶奶就是了,时日一长总能取得老人家的谅解。
许光慧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脚尖蹭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踌躇许久,到头来却只能呐呐一句,“不了,我跟奶奶道个别就走,明天,明天还得上班……”
“爷爷奶奶养你十年,还不值得你的一天吗?”
徐锐之胸口一窒,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责备之言脱口而出,“八年,养条狗都会摇尾巴,到头来奶奶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你的工作!”
许光慧不做声,盯着鞋尖上一抹泥痕,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她咬牙撑着,不肯露一丝异样。
沉默,如浓雾笼罩。
徐锐之长吐了一口气,勉强压下怒火,伸手指着门口,眉眼凌厉如刀,“很好,那就不送许小姐了,许小姐贵人事多,徐家就不留你了!”
她叹了口气,直视着男人冷峻的侧脸,话语里带着哀求,“我想跟奶奶告个别。”
“没必要,许小姐,我家奶奶年纪大了,不喜欢离别。”
许光慧无声咬了咬嘴皮子,眨巴眼睛掩饰那股潮意,慢慢脱下橡胶手套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最后望了一眼这所沉睡了无数徐家祖先的祠堂,转身走了出去。
一开始脚步沉重,随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跑了起来,耳边是急促沉重的呼吸声,眼前是熟悉的巷子,所有一切化作流光剪影掠过。
快些!
再快些!
逃离这里!
逃离这虚幻的温情!
冲出巷子,许光慧招了一辆的士,她几乎是摔进了车,惊慌失措地对师傅喊:“去国际机场!”
的士师傅被许光慧的架势吓住了,以为有什么人在追赶她,一脚油门轰下去,车子如离弦之箭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