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增贤关掉火之后，便小心翼翼地为向好盛了一碗汤，然后递到她面前：“来，尝尝看。”
这一次，向好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汤碗，吹了吹，很快就尝了一口。
有些烫，她还未来得及品出味道，汤水已经下了肚。
此刻，只觉得胸前一道热辣辣的，差点儿把她烫出眼泪。
李增贤见状，连忙问道：“烫到了？你这孩子真是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现在急着喝一口鸡汤倒是把自己给烫到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家里的伙食不好，把你给馋到了？”
向好放下碗，问道：“小檬怎么突然回来了？”
李增贤停顿了几秒，突然叹了口气：“她回来很正常，我就知道她在外面呆不了多长时间。就她这个条件，想去城里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回来也好吧，免得在外面上当受骗……”
“那她回来做什么？”向好马上又问。
李增贤愣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有些为难，看着向好，低声道：“小柠，小檬的脾气就这样，你得迁就着点儿。我也知道你不想和她相处，但是……”
李增贤说到这里，向好才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让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爸，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小檬她一直这样下去对她不好。她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洗衣做饭啊，她应该有自己的工作，应该为自己的未来着想。”
向好一番话说完，李增贤脸上的难色散去了一些。但他仍旧有些犹豫，毕竟他也无法判断向好此刻所说的是否是真心话。
他走到厨房左边，在餐桌旁的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猛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儿：“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但她就这样，不争气，我也没办法。当初，我是希望她能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的。
结果她小学五六年级就开始和镇上的孩子到处玩儿，到了初中成绩跟不上她自己也读得吃力，一旦掉了队，就很难再跟得上。
那个时候我也忙，你奶奶也走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能照顾她的地方很有限。慢慢的，她就这样荒废了……”
李增贤说到这里，脸被烟雾笼罩。
那张本就沧桑的脸，在烟雾之下，看上去无奈又惆怅。
向好帮李增贤倒了一杯茶，放在了桌子上，随即在李增贤的旁边坐下，问道：“爸，这里的很多孩子，是不是也都和小檬一样？”
李增贤点了点头：“是啊，都这样。尤其是女孩子，家里不那么重视，都希望她们能早点儿走上社会赚钱，为家里减轻负担。
结果呢，钱不一定能挣得到，人是真的荒废了。有的孩子，早早地帮着家里做家务，洗衣做饭，什么手艺没有，倒是有了一手好厨艺。”
最后这句话，李增贤说出来的时候，是带着一种不屑的。
向好听着李增贤的话，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竟开始想象着李晓檬站在灶台前炖汤的模样。
李晓檬才刚刚二十三岁，这是一个女孩子最好最关键的年纪。
在向好的印象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么刚大学毕业刚刚走上工作岗位，要么是继续在校读研，要么是正和男朋友恋爱，享受花前月下的幸福时光……
这些，李晓檬都没有。
她只能站在灶台前炖汤，虽然这炖汤的手艺确实是好，可向好却品出了一股子辛酸味儿。
向好连忙接了话：“小檬的厨艺确实不错，她能把汤炖这么好，做别的事也差不了，关键看她肯不肯用心。”
李增贤笑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如你，在你面前，她有些自卑。毕竟，你们是孪生姐妹，你们从在娘胎里「安家」那一刻开始，「生长环境」都是一样的。按理说，你们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差别的。”
向好当然知道李增贤说的是玩笑话。
她和李晓檬确实是孪生姐妹，但是两个人从三岁的时候就分开了，从此人生少有交集。
其实，自从她来到梅园镇见到李晓檬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在想：如果当初跟随母亲离开的是李晓檬，而不是她，那么，她还能是今天的向好吗？而李晓檬呢？还会是今天的李晓檬吗？
第8章 女生的专属课堂
向好正思索着，李增贤又开口了：“不过话说回来，小檬也没那么糟糕。这么多年，她在家里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妈不在，家务活儿她也没少干。
她除了性子直，脾气不好，喜欢顶嘴，其它也过得去。所以小柠啊，你千万不要小瞧了她，她这孩子敏感，生怕你瞧不上她，才用这种态度对你，知道吗？”
向好将头缓缓转向李增贤：“爸，我不可能瞧不上她，她是我妹妹。不管我们在不在一起，她都是我妹妹。小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
您不知道我多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现在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小檬，我是真的想和她好好相处，真的。”
或许是向好的这番话说得太动情了，李增贤脸上残留的难色这才终于彻底散去了，眼中的惆怅也随之散去了几分：“小柠，你能这样想就好。小檬她性子不坏，就在脾气太倔。我倒也不想你让着她，就希望啊，如果遇到什么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知道吗？”
向好点了点头。
李增贤的心思，她明白。
他这大半辈子，为人父，为人师，自尊心强，又好面子。当初无论是离婚，还是林越带着向好离开了家，都对他造成了伤害。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自己在学校，在这小镇子上抬不起头来。
如今，向好和李晓檬两姐妹好不容易重逢，他可不希望她们闹出矛盾被同事，或者被左邻右舍笑话。
为了让李增贤放心，向好又跟他说了一些心里话。
后来，话题便回到了学校的事情上，向好突然想起关于生理卫生课的问题，就打算就这个问题和李增贤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但她刚说了一半儿，李增贤就已经明白了，立刻说道：“明天，我去学校找房校长一趟。”
……
李增贤第二天便去了学校，他到底跟房磊说了什么，向好也不知道。
但很快就有了向好想要的结果，当天下午放学，学校三年级以上的女生就被聚集到了学校礼堂。
事出突然，而且事前无人通知她，尽管她一早就在心里想着如何讲，但到了关键点儿，还是乱了头绪。
不过好在她随机应变的能力一直不错，加上又是自己熟悉的内容，上台「讲课」的时候，虽不算特别出彩，但关键点儿也都提到了。
这大概是梅园小学的女生第一次上正规的生理卫生课，大部分孩子都表现得羞羞答答，在上课期间红着脸交头接耳的，像是在交换着彼此的小秘密。
江朵朵就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她全程一直盯着向好，听得极其认真。
直到向好讲完了，江朵朵仍旧坐在座位上。
向好有些诧异，她走到江朵朵的座位旁，俯身低声问道：“朵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
江朵朵这才站了起来，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向好，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向好更好奇了，“没有你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
江朵朵动了动唇角，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收住了。
向好见状，连忙说道：“朵朵，是不是有人又欺负你了？”
江朵朵连忙 摇了摇头：“没有……”
随即又很快补充了一句：“向老师，谢谢你。”
“谢我？”向好问，“为什么？”
江朵朵头低了下去，脸色泛着微微的红，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下眼睑，这样看上去很美，她咬了咬下唇：“向老师，你今天讲了这堂课，以后她们应该就不会再笑话我了吧？”
最后一句话，她声音很低，但向好还是听到了。
她这才明白，当初江朵朵被嘲笑，对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十二三岁的孩子，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自然是经不住其它人的冷眼和嘲讽。
向好本想趁机好好给江朵朵讲讲道理的，让她忘记那些事。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之后，她还是用最轻松最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就因为这个你在这儿坐了这么久？”
江朵朵显然没意识到向好会是这样的反应，她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向好，深棕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疑惑，几分意外。
向好继续说道：“那件事过去就过去了，都是小孩子，大家都不太懂事。那些笑话你的孩子以后也会经历你之前经历过的事，到那个时候，她们内疚还来不及呢！”
“真的？”江朵朵半信半疑。
向好想了想，抿唇一下：“不过……我还真拿不准……”
江朵朵脸上刚刚浮现的欣慰之色突然黯淡了几分。
向好紧接着说完了下半句：“因为，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健忘了，我现在怀疑啊，她们很可能已经将那件事儿给忘了。”
说罢，将目光投向江朵朵。
江朵朵仍旧睁大眼睛，虽然眸子里的欣喜一闪而过，但还是被向好准确地捕捉到了。
向好也是从这个年龄段走过来的，而且这样的「花季」她刚过不久，她们的心思她都能读懂。
有时候，在成年人看起来很普通很微小的事，对她们而言，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处理不好，甚至会在心里留下阴影。
从江朵朵的种种表现来看，她非常在意这件事。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丑态」被人记住。
所以，索性用无所谓的态度来告诉她，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也会很快被人遗忘。
对她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
向好处理好手头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天色已暗。
好在学校离家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十分钟能走到。
就在她快要走到家的地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对方一见到她马上避开了，但她还是能认出那人是李晓檬。
跟在李晓檬身边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男人，没看清脸，但手臂上墨青色的「龙」形纹身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虽然向好并不觉得纹身有什么大问题，但纹身的男孩子总给人不太好的印象。
第9章 隐藏的秘密
就在李晓檬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的时候，向好意识到李晓檬可能有什么秘密瞒着她。
刚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在向好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到李增贤的声音：“小柠，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向好吓了一跳，转过身，才发现李增贤站在她的身后，正皱着眉头看她。
向好一时间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将刚刚看到的一切告诉李增贤。
就在向好正准备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李增贤突然问道：“小柠，你看到小檬没有？”
向好愣了一下：“小檬？”
“对，她刚刚出来，一转身的功夫都不见人了，不知道去了哪儿？”李增贤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走，眼睛四处张望搜索。
李增贤的腿才刚刚好些，虽然不像最初那样一瘸一拐的，但是走路还是不太灵便，比普通人要缓慢很多。
考虑到李增贤腿脚不方便，向好连忙上去搀扶着他，问道：“爸，小檬这大晚上的，能去哪儿啊？”
李增贤的脸上露出几分不悦，没好气地低声嘀咕了一句：“谁知道她？这丫头从小就不听话……”
就在向好打算听听李增贤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李增贤突然又问了一句：“你刚才看到她了？”
说罢，一脸狐疑地看向向好，目光中带着几分警惕和期待。
向好几乎没作多思考，就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但点过头之后却又觉得不太妥，连忙摇头：“没有，我……”
“她去了哪里？”李增贤紧接着问道，语速很快。
向好愣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没看清……不确定是不是她……”
“她在哪儿？你带我过去。”李增贤似乎已经断定向好是见到李晓檬了似的，不给她丝毫改口的余地，“朝哪个方向去的？”
向好没回答，但目光却不自觉地朝着李晓檬刚刚跑的方向瞟了一眼。
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增贤已经朝着她刚刚瞟了一眼的方向走去。
向好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爸，您别激动啊，我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小檬……”
向好话还没说完，李增贤就冲着她说了一句：“你先回去。”
像是命令，这是李增贤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对她说话。
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情况不太对。于是停顿了片刻之后，便默默地跟在了李增贤的后面……
李增贤走到胡同尽头，绕过一个便利店朝着另一个小巷子走去，仿佛他早就知道李晓檬会去哪里一样。
向好有些好奇，但依旧悄无声息地掉在后面。
李增贤一直走到一个民宅前，宅子是一座灰色的平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大门上贴着的「福」字被雨水冲刷，掉了半边。两边的对联也被撕得破破烂烂，所剩无几的红色纸张挂在墙上，带着凌乱又破败的感觉……
在屋里是不是传来一阵阵吵闹声，由于隔得有点儿远，向好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语气中的兴奋劲儿却显而易见。
向好正在观察着外面的一切，李增贤已经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里面的吵闹声瞬间清晰，但片刻之后，便归于沉默。正是李增贤的出现，让原本的喧哗戛然而止。
几秒钟过后，向好便听到桌椅倒地的声音……
她正准备上前去看个究竟，便见到三四个青年从里面迅速地蹿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