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诊台前的苏岑张了张口本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眼身侧噤默不言、一脸严肃的赵无眠后便选择了沉默。
被唤作林归杨的医生也没恼,接过检查单当他们面前又看了一遍,“的确没什么问题,就是一点皮外伤,回去好好休息。”
“好。”
赵无眠的脸这才放晴,点了点头,垂在膝侧的手也终于松懈下来,起身揽着苏岑准备离开。
“困困,”林归杨又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赵无眠,“我跟你说下用药注意事项,涂安你陪苏岑去药房取药。”
涂安正要说句什么,抬眼正好看到林归杨瞥来的眼神,多年来的兄弟默契让他及时闭上了嘴,转头朝着苏岑笑得灿烂,“困困媳妇儿,我俩先去拿药。”
苏岑被叫的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叫我苏岑就好。”
“行!您称呼我涂安就行,我和困困那小子从小嬉到大,咱们就是一家人。”
来魔都没几年的涂安还是一口的京片子,热闹的性格特像个胡同串子,让人没办法将他联想到是那部队大院出来的孩子,更将他和这肩章上的官衔想不到一块儿。
此刻的苏岑很感激涂安这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让她没继续缠绵于之前的阴霾,还能时不时跟他说上几句。
林归杨和赵无眠没说几句,苏岑和涂安刚拿到药,他俩就走了过来。
“我们先走了,”赵无眠接过涂安手上的药袋,揽着苏岑的肩膀深深看着他俩,“今儿,谢了。”
涂安听这话直接推了推赵无眠的肩膀,一脸嫌弃,“说这儿话,真特么见外。”
林归杨拉住涂安,朝赵无眠轻摆了两下头,“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直接打我电话。”
赵无眠朝他点点头,又深深看了他俩一眼,从小长大的默契让那俩人立刻接收到他眼里的意思,挥了挥手让他放心快走吧。
“我…”盯着电梯显示屏上不停下降的数字的苏岑突然开口,食指的指甲碾着拇指的指腹扣了好几下,“我有点不想回悦景苑。”
看到赵无眠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她就想赶紧回到自己的小窝,犹如受害的动物急着回巢舔舐伤口,但缓过劲来的她此刻一想到那间屋子,就会联想到那噩梦般的几分钟,让她喘不过气。
“我们回懿园。”
这时电梯正好停到了地库,赵无眠环抱着她肩头的手又施了几分力,让她离自己胸口更近了些。
懿园这个住处空了几个月,自从那夜获得苏岑首肯后,赵无眠也就回来拿过几次东西。他一直想把苏岑骗到这里与他同住,但一向被他牵着走的苏岑在这事上从未接过他话头,他这份心思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自己就倒舔着脸赖在她家不走,只是没想到懿园最后会因为这个原因迎来它的女主人。
尽管懿园这儿几个月没有人居住,但阿姨还是会定期来打扫整理,所以推开门时没有半分房屋空落的感觉。
“我想洗澡。”
静默一路的苏岑换上拖鞋后终于开了口。
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琐碎的赵无眠细细打量着说话人的脸,观察着她此刻的情绪状态,可这张已经在医院洗净的小脸除了没有血色的惨白,一切正常,感受到他眼里的审视时还浅浅笑着。
“好。”
赵无眠对上她的眼,也朝她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随意扔在了门厅,揽着她走向了跃层的二楼,引着她走进主卧的浴室,解释说明了些事项便退了出去。
他退了出来,脚步也停滞在了浴室的门口,他斜倚着浴室门旁的墙面,手伸进裤袋,从烟盒里抽了支衔在嘴边,正准备继续在裤袋里摸索时突然停了下来,停顿了两秒,他抽出含着的那根烟,放在指尖来回碾磨,烟草丝被碾得簌簌掉了一地。
苏岑不是一个洗澡很磨蹭的人,但她已经进去了很久,一直站在门外的赵无眠不由得侧着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哐当”
是摔落的声音,赵无眠来不及辨别是物品摔落声音还是苏岑,他就已经拧下了门把手,闯了进去。
夏天的浴室没冬天那么容易上雾气,但也抵不住长时间的热水喷洒。赵无眠隔着这白茫茫的一片终于找到苏岑,她全身赤/裸的半蹲在地上,手不停在眼前拨弄着,情绪十分激动。
苏岑并不是为了宽慰赵无眠而装得云淡风轻,她是真的自我感觉还好,情绪并没有很大的起伏。她在镜前确认了很久自己此刻的状态,得出了自己没什么事的结论后才慢慢释去身上的遮挡,踏进淋浴间,但这种她确定了很久的情绪上的平实,在头顶花洒打开的那一刻崩塌了。
水流慢慢浸湿她的青丝,漫到她的眼前,被水流冲得睁不开眼的她瞬间陷入了黑暗,重现被那黑布蒙住的感觉让她颤栗,她开始疯狂挥舞着胳膊,浴室壁龛里的物品被黑暗里的她全部打落,摔落的声音让她当即想到那个玻璃瓶摔裂的声音,愈发慌乱的她蹲到地上蜷缩起身子,想要拨开眼前花洒喷溅出的水流,可眼睛刚能睁开时又被新的水流逼着闭上了眼,反复重复,她越来越心慌,越来越心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没了章法。
冲进浴室的赵无眠立马关上了淋浴间天花板上的嵌入式花洒,抓着浴巾就将缩成一团的苏岑包了起来,拿着毛巾帮她擦干净她不停扒弄的眼前,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重新获得光明的苏岑心率终于慢慢降了下来,瘫软无力的身体全靠在了赵无眠身上。感受到她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赵无眠搂着她继续安抚了会儿后才拿起毛巾帮她把身上擦干,靠在他身上的苏岑此刻犹如个玩偶娃娃,眼神空洞没有色彩,任由他手中的动作。赵无眠的动作很快,他压着眼里的热意将这个意识涣散的人儿横抱起身,接着手脚皆轻的将她放置在主卧的床上,拿着吹风机,让她的青丝穿梭在自己的指缝间。
苏岑是侧坐在床上,正对面是一大块茶色玻璃,这是赵无眠主卧衣帽间的隔断,这块茶色玻璃正好倒映着他俩人的身影。赵无眠手上的动作十分轻柔,苏岑的头皮没有一点拉扯,他念及着风筒的温度,握着风筒的手臂拉得距离她头顶很远。这样头发吹干得很慢,他手也举着会很酸,但他就是一直保持着这个角度,呵护着她这一瀑的长发。
借着这玻璃倒影看着他的苏岑,方才还空洞的瞳仁一下子变化了起来,开始侵入了情绪,颜色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浓烈,她终于绷不住了,压在心底的泪水终于崩溃了出来,她哭的很用力,光裸的肩膀都在大幅度的抽动。她扑向了站在一旁的人,紧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身前继续恸哭。
被抱住的赵无眠仰头看着天花板,死死压着奔涌的情绪,没说话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只是手中刚吹干的黑发还是没忍住落上几滴水珠。
她哭了很久,久到泪腺已经没有水液供应,她还在继续干抽着身体。
吹干她头发的赵无眠将风筒扔到了一边,慢慢滑下了身子,半蹲在她的面前,手指擦拭着她眼角的泪,唇瓣亲吻着她被打湿的睫毛,“愿意和我说说吗?”
苏岑平缓了情绪,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亮晶晶的,不似刚刚的空洞,也不似方才的崩塌,止住泪意的她肌肉性记忆的抽动了下身子,她握住自己脸上他的手,“好。”
第42章 42
当年帮江叔华批流年的大师说她有血光之灾,需要请个物件帮她挡挡煞,帮她找了好久,最后觅了个古董匕首,说放在枕下压着睡可以帮她挡了这灾。
江叔华也虔诚得很,对这匕首心爱至极,无论去哪儿都要随身带着,每日都必细细擦拭上几番。
这匕首据说是出自于当时有名的工匠之手,专为王侯将相防身所制,刀刃开得劚玉如泥,刀身上还暗藏着细细密密的倒刺,要的就是在刺杀拔出的那一刻能带出些血肉。
苏岑抓到的那利器就是这柄帮江叔华用来挡血光之灾的匕首。
大师倒是帮江叔华流年批的准得很,但这帮雇主逆天改命的功夫还得再多琢磨琢磨。
挫骨剜肉的痛一下子清醒了江叔华的酒意,血管和神经末梢紧密分布的面部眼周让她剧痛难忍,喷薄而出的血液根本找不到可以关闭的阀门,鲜红淌漫了她全脸。
苏岑来不及害怕,扔下凶器便仓皇逃了出去。
她不敢坐电梯,她从18楼顺着步梯一口气跑了下去,她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她不敢停下来,她跑到脱力,跑到嗓子眼冒出了血腥味,才敢软下身子回头看看。
十七岁的少女对异性早已建立起了防备,十七岁的苏岑视江叔华为亲人。
“岩岩…”
苏妈紧握着苏岑的右手,看着她的眸子似兔子,血丝爬满了眼白处,静默了半天才发出了两个音节,就欲言又止的低下了头。
坐在一旁的苏爸同样低垂着头,双肘抵在双膝处,宽大的手掌阖盖在面颊上,指间用力的揉搓让他额上的沟壑愈加。
苏岑找不到可以对视的标的,来回扫视下来,能看到的,只有他们颓丧的头顶。
生活在这一刻,好像并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推着她只能走向那条单行道。
苏岑无所从的目光来来回回,最后落到了沙发边柜上的那张全家福上,直愣愣的看了半晌,灰蒙的瞳孔才终于慢慢找到了焦点,十七岁的她给这件事告了结局,“就这样吧。”
故作轻松的脸让那嘴角微翘的弧度看着格外艰涩。
太难了。
实在太难了。
一般性/侵的举证、取证就已经很难了,更何况…
“证据呢?”
“证据呢?”
“证据呢?”
面对办事人员的接连质询,苏岑空张着嘴,说不出话。
她除了她自己,没有他们口中那些算得上的证据。
她想过不顾一切,她不惜飞蛾扑火,她甚至试图利用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让舆论煽动翅膀。
可是…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艳阳高照、天气看上去十分爽朗的一天。
在警局碰了几次壁的她在父母的陪伴下去了那间律所,那间威望得很的律所。在那间会议室等待良久的一家三口没等到预约的大律师,进来的是一个十分面生的男人。
男人驾轻就熟的推开腰部打了磨砂的玻璃门,面色柔和的朝他们颔首,打着招呼。
苏岑一家猜想着他大致是律所的工作人员,连忙起身回礼。
和谐的氛围没撑过三分钟,男人的行事作风比他进门时的知节识礼狠辣的多。
男人从那个大大的公务包里不紧不慢拿出了几个证物袋,他拎着稍大的那个站起身走到了苏岑他们的面前,让那个证物袋在他们的眼前晃荡了一下,在他们伸手想触碰时又收了回来。
苏岑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刚刚还煞是柔顺的小脸骤然绷得紧紧,紧抿着唇角,突然成了个竖起毛刺的刺猬。
农民儿子的出身,混迹了十几年,一步步爬到刘荻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的人,自然不会将十几岁般大女孩的火力放在眼里。
男人站在苏岑面前停了下来,又晃荡了下手中的证物袋,塑料摩擦出的“哗啦”声听着让人生厌,男人朝她看的眼里满是挑衅,“这是什么?想必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苏岑瞥了眼他手中的证物袋,咬着后槽牙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男人视若无睹苏岑此刻的怒意,气定神闲的从会议桌旁拉了把办公椅坐下,左右抻了抻脖子后才开口:“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的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男人说完这句便停了下来,手肘搁在办公椅的扶手上,双手合拢,手指交叉缠绕着,两个拇指哥儿来回绕来绕去。
苏岑爸妈倒抽了口气,噤声不敢言看向一旁的她。
汇集所有视线的苏岑仍然绷着一张脸,像个倔强的小兽,怒瞪着的瞳色愈深。
男人好似戏台下的看客,一下子就抿出了乐趣,松开了胸前交缠的双手,右手食指刮了下鼻梁上的驼峰,轻笑了声,说:“听说这上面的指纹完整得很,好像还采集到了些嫌犯的皮屑。”
男人手指点了点装在证物袋里的那柄匕首,隔着塑料袋的声音闷闷的,他继续打趣着这头小兽,甚有兴味的样子,“十七岁虽然没成年,但想要送你进去的话,还是可以让你去受几年教育的。还好年轻,出来也不过就二十出头的年纪。”
“你…!”
站在一旁的苏爸食指点着他,十几年深耕传道授业的人此刻怒不可遏,身子无法控制的颤抖。
另一边的苏妈紧搂住苏岑,母狮子护崽般的挡在她的身前。
男人闭着眼,眉头微皱着,掌心冲着苏爸轻摆了两下,“别激动,你家姑娘这事儿,不就是冲动犯的嘛。”
这话又给苏爸添了不少火,气势汹汹的朝那个男人向前迈了几步。
男人冷哼了声,站起了身,踮了踮脚后跟,让坐得有些皱巴的裤腿重新顺坦。
他直接拂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苏爸,走到了苏岑的面前,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副好言相劝的样子,“小妹妹,再好好想想,世上的事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
男人说话的语调轻缓和煦,但字字锥心、句句泣血。
“其实…”苏岑抬起低垂的眼帘,不再盯着那张与自己交织在一起的大掌,视线落到了床尾处的春凳上,“我也不算太吃亏…是吧?”
赵无眠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电击体验,心脏的难受让喉头间的滑动都十分困难。
他能说什么?
善言的舌头此刻笨拙得很。
“没事了。”
“有我呢。”
“都会好的。”
……
他脑子里空荡荡转悠的几句话,在试着开口的那一刻,全部被拦截在了嘴中。
太轻描淡写,太无足轻重。
他紧抱住她,用力的好像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样,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他好想…好想抱抱她。
抱抱那个跑过数十个街口,瘫坐在路沿边的女孩。
抱抱那个掌心被掐出血痕,战斗不停的小兽。
但她的跟前没有出现那双将她揽进怀抱的手。
瘫坐在路边的女孩斜倚着电线杆,喘匀了气息,自己站起了身。
指甲嵌出血痕的掌心,是她自己慢慢松开,上药包扎。
就如十六岁的她背着那个明黄色的双肩包跑进new voice海选时的义无反顾,十七岁的她没有被羁绊拦截,她继续着她一个人的勇猛前行,继续着她的大好时光。
“你真的还要继续?”
“我不能让别人的错误阻拦住我想做的事。”
苏岑将桌上准备折为违约金的房本与存折拾起,转身走进苏爸苏妈的房间,找到衣柜里的暗格,将手里的东西放置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