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大事’就选择让我帮你做?”
“我可是等了两星期才等到你来这附近呢,虽然也有别的说服人的手段,但那个太麻烦了,你快答应吧。”
甚尔看着对方慢吞吞地结手印立咒缚,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好吧。”
他说:“我也很期待你的术式能做到什么程度。”
*
……未来视的效果斐然。
当天晚上,禅院直彦满脸是包地回来,被马蜂蛰得惨不忍睹。对方骂骂咧咧地穿过前庭,甚尔坐在屋顶上旁观,难得在心里有些惊异,不知道这算是偶然为之,还是这孩子真能坐在房间里就干涉到他人的命运。
没有人猜到对方被马蜂蛰到和未来视有什么关系,甚尔好奇地询问,得到了一连串的巧合回答:“是直彦前辈通过窗户看到甚一前辈房间里的咒具,就想要拿走试试看;家里乌冬面没有剩下的,他想吃就只能出门外食,两个出门动机加在一起,直彦前辈就会想要出去找个饭店吃饭正好顺便试试刀。”
结果尺寸不合适的武器用得不顺手,祓除咒灵浪费了时间,对方一路追到小巷里,不过是个三级咒灵机动性却格外强劲,濒死之前撞碎了一个马蜂窝……
剩下的结果显而易见,那家伙脸肿得三天都消不下去。
“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以后报复你?”
甚尔看了她一眼,这小丫头还捧着棋谱乐不可支,心情显得格外好。
“武器是他自己拿走的,咒灵也是他自己决定要杀,所有的判断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我既没怂恿又没逼迫,他要不是现在这个烂脾气就不会被马蜂蛰。”
禅院镜耸耸肩:“活该而已。”
“……嗤。”
*
凡觉醒术式的孩子,就都要开始进行严苛的针对性训练。
和咒灵作战往往是生死搏杀,这种训练开始得越早,就越能帮助一个人在战斗当中增加生存的机会。
——再次强调,以上过程,仅仅针对身怀术式的孩子。
退烧之后的第二天,就起来练基本功。国文汉字,《万叶集》和《古今和歌集》,更靠近专业内容一些的还有《咒灵简抄》,总之都是些对小孩子而言佶屈聱牙的内容。剩下的时间是专项培训,每个人的情况各有不同,就她而言,目前是背棋谱,以及破一些适用于新人的残局。
她还能凭着未来视的天赋勉强抄作业,真不知道其他人到底是怎样捱下来的。
而代替体育课的内容是紧张刺激的自由搏击。
当然,她还在这附近的私立小学里挂着学籍,只是请假病休的时间多得像是校园里的怪谈……碍于术式的缘故,她本人和同学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而且一言不合流鼻血发烧听起来真的很吓人。
——其实不上学也行,没人觉得这算什么大事,但保有小学和国中学籍是她来禅院家的时候明确提出的交换条件之一,因此,虽觉得“多此一举”,但禅院家也只当是件好办的小事轻描淡写地接受。
至于校方……某些大家族的小孩空挂学籍不来上学似乎是个历史悠久的“传统”,而且不止他们,御三家当中剩下的两家也一样。
毕竟咒术师这碗饭收入高风险大,只要有命活着就不怕失业,确实游离于正常的价值体系之外。
未来几天里,坪庭周围一片平静。四叠半的和室里装饰朴素到了近乎简陋的程度,为了避免复杂环境对眼睛产生不必要的负荷,房间的一切装潢都要遵循“不变”或者“规律”——比如时钟,庭院里的净水钵,还有广缘外一成不变枯山水的景色。
“要下雨了。”
阿镜突然看着窗外:“还要待在户外吗?”
树影抖动了一下,紧接着有人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这里所有人的所有动向你都能预测出来?”
甚尔奇道。
“……也没有那么夸张,但我周围的情况还是可以预判的。”
对方似乎有点无语:“想看更多人的话,理论上可以实现,但那么用能力会烧坏大脑。”
甚尔看了她一眼,想起禅院家过去好几次的高烧和抢救,不动声色地坐在窗户前面。窗外乌云攒动,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动摇,小姑娘还趴在桌子前和棋谱奋斗,背得念念有词。
“你不是用术式就能下棋吗?为什么还要背这个?”
“我只是能观测到未来发生的概率……但是围棋每动作一下,都会对对手的选择造成巨大扰动,一方棋盘上衍生出的可能性千千万万,纯靠咒力支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榨干。”
对方耸肩:“稍微学一点棋谱,也能对这种运用有帮助。”
“反正我是不理解你们那套啦。”
甚尔抄着手肘,窗外树影摇曳,京都夏天的雨来得极快,簌簌落下浑浊的雨点。咒力,术式,五眼六通,这些对他而言都算是毫无意义的知识。
不为禅院者,何以为咒术师;不为咒术师者,何以为人。幽深的庭院里不知日月,明明一墙之隔的外面就是现代化的京都,却好像生劈硬造的结界,把内部和外界区分开来。
甚尔没有询问对方为什么会把他留在这里,他猜测,大概率是因为这种一眼望得到尽头的院子显得很无聊。对方年龄还尚小,没到可以去参与试炼或者祓除咒灵的岁数,但或许是因为这份“生而知之”的能力,也没什么人真的把她当个小孩看待。
“你会下围棋吗?”
对方已经兴致勃勃地摆开了棋盘:“反正外面下雨,你也出不去,可以靠这个打发时间。”
其实淋雨也不会生病。
但也不至于要靠这种东西打发时间。
况且说不定这家伙会用咒力作弊。
甚尔显得很嫌弃:“不会,我对这种东西没兴趣。”
——她果然就是嫌无聊而已。
第3章 3
镝木家的神稚子,在极端重男轻女又实力至上主义的禅院家,也不过就是个能力特殊一些的孩子。
同龄人会像是幼兽一样通过实力来确定自己在群体当中的地位,地位低下者任人欺凌,地位高者肆意妄为,在不弄出人命——指致人死亡或严重残疾——的情况下,基本上不会有人出来阻拦。
家族当中同样有内部的争斗——以直毘人为代表的一系,以及扇前辈,还有甚一,算是三个比较典型的势力方。
阿镜暂时不隶属于以上三方的任意一方,即便她的收养关系算是暂时寄放在直毘人当主的名下。
——但也只是寄放,整个禅院家没人和她有口头上的父女联系。
生而知之的才能即便在镝木本家也让人敬畏,被赋予了宗教和咒术上的特殊意义,原本就父母缘浅;禅院家囿于势力的平衡,也没有过早地要求她提前倒向某一边。
……听说那个六眼的待遇也不遑多让。
五条悟生于平成一年,大家都说六眼的诞生是一个时代的开端,于是就像一枚石子投进池塘里漾开波纹,她自己也成了被波及的一环。禅院家迫不及待地想要能够制衡的手段,有空就会在耳边叨念,六眼,六眼,如果可以的话,不择手段也要赢。
但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六眼还是个刚断奶没多久的幼儿,甚至还没到觉醒术式的年纪,她实在很难从情感上理解为什么自己就一定要跟一个陌不相识的人争得不死不休。
这大概就是代沟吧,生于平成和生于昭和还是不一样的。时代滚滚而来,银座永远闪耀,东京一派灯红酒绿,上野动物园有从海对岸搭乘专机而来的熊猫,人们说,大家凑凑钱可以买下整个美国的地皮,再把地租给美国人住。
说这话的人满身都是金钱带来的躁动,这种躁动波及到全社会,生出不少和欲望有关的咒灵。
——但这一切和这个与世隔绝的院落没有多大关系。
阿镜挥着木刀,感受着手臂肌肉的牵痛,感到格外愤愤不平。
禅院家的秘传有不少都是刀术,想学习必须立下“从属于禅院且不能将秘法外传”的咒缚。咒术师以一个接一个的咒缚联系在一起,行成派阀和家系,是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誓约。
直毘人垂着头看她,两撇胡子朝上翘:“你要学吗?禅院家的秘术——在此立下咒缚,彻底成为禅院的咒术师,然后就可以开始家传秘法的修习。”
“落花之情?我不学。”
阿镜一撇嘴,显得很嫌弃:“对付领域的方法又不是只有这一种。”
“那你打算用镝木那边的技法?用弓箭?”
直毘人抬起眉毛。
——其实根本不想当咒术师,也对祓除咒灵没什么兴趣,但这话肯定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阿镜想了想,有些神神叨叨地回答,我遵从命运的安排。
直毘人:“……”
他早就想说了,镝木家怕是有什么大病。
把这孩子带回,或者说买回本家花了一大笔钱,两方用咒缚的形式结下誓约,“钱货两清”再无瓜葛。镝木家的人很认真地询问了小姑娘自己的意见,对方很爽快地大手一挥,好像是晚饭从荞麦面改成乌冬面一样轻松。
……让掏了钱的直毘人开始怀疑自己这笔生意做亏了。
镝木是隐居在青森之里的一支咒术师血脉[1],在当地被当作能够与神沟通的神官崇敬着,而作为回报,他们也世世代代祓除咒灵,庇护当地住民的安全。
未来视是家传血脉当中最神奇的一种,往往被视作是“神的代言人”而珍重地对待,一开始直毘人还以为会费点手段周折,没想到他才刚刚找到他们的住处,就有人告诉他,对方已经预知了他的到来。
而且一个一丁点大的小孩还很会讨价还价,给她自己家里争取了不少钱,这笔钱够把这一整片地区都重新投资改造一遍还有剩余,让本不缺钱的直毘人都有点肉痛。
“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一大笔钱。”
直毘人伸出食指敲着座椅:“在还清之前,都必须要为禅院家工作,理解了吗?”
这也是定下的咒缚之一,咒术师不论年龄,于是小小年纪就背上巨额债务听上去也很正常。镝木镜,或者说禅院镜很稳健地点点头,说放心吧,以后会还上的。
她全然不提这根本是强买强卖,当然也没提如果当时他们全力反对的话,禅院家会对这个隐居的咒术师家族做些什么——双方保持着明面上岌岌可危的体面,交流得谨慎而克制。
……会还上欠款?
那可不尽然,直毘人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小孩子不懂利滚利的危害,当然也不懂以亿为单位的钱哪怕是利息都够榨干一个寻常咒术师的薪水。
不过毕竟年轻,这样想也很正常,至少如果要努力还钱就得先成为可靠的咒术师,而这也正令禅院家喜闻乐见。
即便头上背着巨额债务的压力,日子也照样要过。围棋课每周一两次,具体频率视仓田先生的个人时间和阿镜的身体状况来决定,剩下的时间可以自己去打谱,或者做做死活题,反正都是训练,下棋要比挥刀轻松很多。
——哪怕仓田厚对禅院家的奇怪印象与日俱增。
他是个正直的人,几次三番暗示这个小姑娘,要是受到了家里人的虐待可以偷偷告诉他,如果不想学围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遇到家庭暴力一定要及时向当地警方汇报,如果你自己不敢的话,老师也可以帮你报警。
阿镜眨眨眼睛,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的手臂:“放心吧,上面都没有伤口。”
“但你上课的身体情况……”
他想起对方好几次中途体力不支倒下的场景。
坐在和室里的女人终于抬起眼睛,戒备地看了一眼仓田厚,这个体型壮硕的围棋老师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像是在给阿镜撑腰。
“……咳。”
她要是不说点什么,这个老师是真会去报警的,对方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是普通人,对咒术师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其实是一种遗传病,家里花了很大力气治疗,但疗效也不是很好。”
阿镜手指握拳,在嘴唇边上轻轻咳嗽了一下:“慎重对待的话,不会太危及生命,但平时也不方便外出活动,所以才特意请了教师来家里授课。”
真的是这样吗?仓田厚眯起眼睛,想要从对方的脸上辨别真伪。阿镜的表情非常真诚,两根手指拈着一枚棋子,略微思考了一下,放在棋盘上:“您放心吧,下棋也是我的个人爱好。”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那就……
教师还是很狐疑地强调,甚至给对方的振袖里偷偷塞了一张带着电话号码的名片。禅院家的建筑群不知为何总透出一种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的感觉,而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也都让他觉得有些怪怪的——这种判断毫无来由,他将其视作是优秀棋手的直觉。
阿镜顺着仓田老师的视线看过去:路线上有一只蹲在石灯笼旁边的咒灵。
为了锻炼小辈,或者说让新生的咒术师习惯这种环境,四级咒灵会像是路边的野狗一样随机出现在房间的任意位置,主要作用是用来练胆。阿镜最开始还被这种粗放的培养方式吓到过几次,但现在心态已经趋于平稳。
“老师,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她轻描淡写地问,视线从咒灵身上飘过去,看向不远处的浮桥。
“不……没什么。”
仓田六段用力揉了揉眼睛:“是我的错觉吧。”
一小时后,授课结束。阿镜用卫生纸堵住鼻血,仰着头有些狼狈地走出了棋室,不远处房檐下的阴影里传来嗤笑声:“……看不出来,你撒谎还挺熟练,跟那个看不见咒灵的猴子聊得很开心嘛。”
“不比您应对马蜂熟练,直彦前辈。”
阿镜回答:“看样子脸上已经消肿了,说话都流畅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