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去国子监递了辞呈,跟同僚和门下学生们道了别,也算是做了个了结,祭酒和司业知道留他不住,便也没多说什么,只留他在国子监讲了最后一堂大课。
回来后他便听说,苏婵出门去了。
苏世诚神色凝重,他生就是张刻板的脸,不笑的时候总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威慑力,如今严肃起来,更是让人不自觉地发怵。
苏婵进来时看他这副神色,便知是大事不妙。
苏世诚问她:“去哪里了?”
苏婵没敢撒谎:“长公主府。”
“哐”地一声,苏世诚拿镇纸拍桌,提高音量:“我看你是疏于管教,已经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
苏婵不做声,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门口,不辩驳也不解释。
身后的雨越下越大,院落缭绕了层雾气,好似人间仙境般。
父女二人却这般对峙着,谁也不让。
过了良久,苏婵才缓缓开口:“您知道此番祸事并非无故生发,是吗?”
“打一开始您就清楚苏家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从前那般来去自如,所以才同母亲说,要定下我与赵家的亲事。您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所以压根就没想过自己能清清白白地回来。”
苏世诚听她这般开诚布公,眼里怒意更甚。
他盯着苏婵,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你既然明白,这个时候就更应当安生,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去与长公主结交!”
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苏世诚轻叹了一口气,缓了神色,“韫玉,你母亲身子一直不好,别做让她担心的事情。”
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苏婵抿唇不语。
打从生下她之后,苏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将养了多年也不见好转,也正因为此,苏世诚才在苏婵年少时疏于对她的管束,让她随着祖父苏谷乙生活。
上一世,苏夫人便是在她入狱的那段时日病逝的,此前苏婵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启都近郊的祈安寺。
她告诉母亲,她要休夫。
那日母亲去祈安寺的本意是为她祈福,听了这话后,却也只是沉默半晌,而后应了一声:好。
没问她原因,也没劝她一句,只是在跪拜完神灵后,将求来的平安符放到她手中。
那时苏婵满心都想着如何摆脱赵家的桎梏,又哪里会想到,她这番诉求无异于是在告诉母亲一件足以击垮她的事情,便是——
她的女儿这三年来,过得一点都不好。
思及此,苏婵原本坚定的内心又开始摇摆不定,她以前从未想过,当一个人有了牵挂和在意,做决定的时候居然会那样难。
似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苏世诚起身,“我已与你祖母传了信,再过几日,便启程回江南吧。”
苏婵站在原地垂眸没动,像是挣扎又像是妥协,苏世诚从她身边走过,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他望着院中烟雨朦胧,突然唤了她一声——
“孩子啊,”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暗哑,在停顿了许久之后,他才又缓缓开口:“别怪为父自私软弱。这天底下,没哪一个父亲舍得自己的孩子过得不好。”
……
那大概是苏婵记事以来,父亲头一回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说这样的话。
苏婵印象里的父亲,性情中有着苏家人一脉相承的寡淡,不怎言笑。
他不像别人家的父亲那样,会领着孩子上街买零嘴,或是把孩子举在肩头玩儿。
她与父亲最多的相处模式大约就是,她习字作画时父亲在旁看书,稍稍走个神,戒尺便轻拍在她桌前,告诫她:“专注。”
因而,当苏婵听到父亲那句带了颤音的解释时,怔愣过后,内心的最后一丝防线也随之崩塌。
她又想起了前世——
那么孤傲又寡言的父亲,在被人构陷与魏王府结党营私之后,不声明也不辩解,在一个寂寥的夜借着月色踏过国子监门前的那条石子路,来到宫墙旁边,选择了那么悲壮又那么令人不齿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苏婵闭上双眼,藏去眸中的盈盈水汽。
罢了。
……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就是,忠孝两难全吧。虽然用“忠”这个字形容女鹅对世子的感情不太合适……
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