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荤菜皆是清清白白,除了调味所用的葱姜之物,没有半点绿意,荤的明明白白。而桌上的青菜也是如此的,没有半分荤腥的沾染,绿油油的叫人看起来格外舒服。
在吃一道上,禹尧就是分的这么清楚,这是她不为外人所知的小爱好。
但三百年前的茗羽知道,三百年后的茗羽也还记得。
这倒是有些难办。
她在心里默默叹道。
不过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思绪就委屈了自己,所以自然吃的很痛快,同时,她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
恰在此时,茗羽开口了。
又如先前进村的路上一般,他温声细语,神态可亲,不过只言片语便将他们想知道的消息摸了个明白。
先前在路上的时候,禹尧曾注意过栓子所言的圣贤村,不过那时她的注意力多是在所过之处的探查上,再加之栓子说的东西又多又碎,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所以他们对这个村子不算了解。
而现在再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得此处的不同寻常。
据老一辈传言,圣贤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圣贤村临河,过去的年岁里发过几次洪水,也遭过几次泥石流,所以断了几次传承,这些都在宗祠中有一点模糊的记录。
圣贤村之所以叫圣贤村,据说是当年的某位县令途经此处,见这里民生和乐,乡邻敬爱,是以为此处提了名,名为圣贤村,取自古语“自古圣贤,皆以心地为本”。
更妙的是,这位县令在此处盘桓数日之后,再次回到他走马上任的地方,竟大改过去懒散的作为,成了一位受民爱戴,急民所急的好官。这名声传了出去,又被民间说书唱戏的添油加醋,就成了“县官误入桃花源,仙君降恩点将贤”。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这故事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皇帝未必相信这个故事,但出于对贤臣的标榜,便钦赐牌匾“圣贤村”,让此处远近闻名。只要是在附近做官或者赶考的,都要来此处拜访一二,渐渐地,这里的村民越来越多,就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不仅如此呐,那些个打这里出去的大官商人,出去了之后都成了一方大善,所以要俺说,俺这里肯定是有活神仙保佑的。”此时,栓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喝的伶仃大醉,但他依旧保持着白日里的活泛,大着舌头滔滔不绝。
而为了获取那么一点有用的消息,不得不陪他耗了两个时辰的禹尧早已耗光了耐心,“啪”的一个响指,让聒噪了许久的院落沉静下来。
与此同时,一阵如雷般的鼾声在栓子的房间里响了起来。
茗羽不由得摇头失笑:“我倒是小看了你的耐性。”
禹尧瞥了他一眼,她知道茗羽这是故意的,这个神仙哪哪都好,就是偶尔会用恶趣味破坏他那份高风亮节。
“走吧。”禹尧一挥手把桌上的杯盘狼藉化为虚有,干脆的离了席。
看到茗羽欲言又止,她补充道:“你往东,我往西。”
“……好。”
晋中的夜晚,皓月当空,繁星璀璨,裹挟着四起的风沙,给安宁的圣贤村带了一分孤清的气息。
房屋的上空,禹尧负手掠过,她的步伐比较缓慢,眼睛小心又谨慎的扫过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咔——”围墙上,一声细微的轻响。
她缓缓地落在了上面。
白日里那股熟悉的幽冥之气就在里面,出乎禹尧的意料,这种气息竟是从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年头,连幽冥地火都这么不值钱了吗?
禹尧心里纳闷。
据她所知,在她之前从未听说有谁能把幽冥地火炼化,最多就是能让这火为他所用,而在她之后嘛,当然也没告诉别人。
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底牌。
可现在,里面竟然出现了两个身负幽冥地火气息的人,如果不是有旁人也炼化了地火,那就只会是一个最小概率的可能了。
她的冤家们聚到了一起。
此事说来话长。世人皆道斩尸刃可怕,只因他们不知道这个吞噬魂魄的宝贝究竟有怎样的妙用。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它的主人得炼化幽冥地火,让能湮灭魂魄的地火成为送去往生的希望。
其实在很久以前,久到神魔还没有对抗,万物不过初初萌发,那时的神仙妖魔只是刚刚发现幽冥地火的可怕之处,就已经有了那个传言。
传言认为,幽冥地火身处地界,生长在轮回之所,又有地火所炼化而成的轮回盘,所以它本身应当也具有轮回的力量。
可惜的是,从来没有谁能够炼化地火,而那些听信了传言妄想成为幽冥地火主人的生灵们,都一个接一个的,老老实实的回到了天地最初的怀抱,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所以这个传言就只能成为一个传言。
直到禹尧被骨罗扔进了那片虚空之境,也就是所谓的三界交汇处。
其实骨罗扔她的时候,没想过她会活着出来,这一点禹尧也心知肚明,甚至当她被困在其中,生气不断被恶灵吞噬戏耍时,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
她只是凭着一口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血气,从任人宰割到针锋相对,再到同恶灵一般,杀意盈野,猩红铺了个满天。
就如厉鬼一般,从地域杀到了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
第42章 上下求索
茗羽回来的时候,禹尧已经在院子里吹了一阵子风了。
她坐在房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一弯逐渐清减下去的玉盘,在清辉的散映下,那张未施粉黛的面庞好像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可清澈纯透的眼眸却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恍惚。
茗羽站在她身后,也像她一样看着漫天的星月,没有说话。
禹尧先开了口:“我记得人间每逢秋季,都会有一个赏月闲玩的日子,你知道叫什么吗?”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冷静淡漠,但现在,难得掺了几分未知的茫然,茗羽将视线移了过去,莫名的,心里像是被一个小钩子轻轻地划了一下。
雁过留痕,一片涟漪游弋开来,泛起了浅浅的波澜。
“中秋,据说是个团圆的日子。”他顿了顿,又道:“巧极,刚过了没几天。”
“这叫巧?”禹尧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先前一晃而过的异色早已烟消云散。
她没有动,继续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发现了一个束缚阵,还看到了阵眼,算不算?”
与她的发现相差无几。
禹尧也看到了这个阵法的部分布局,除此之外她的那边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那我们去看看。”话音未落,她就已经起身。
只是,在她的步伐欲迈未迈间,茗羽的手倏然伸出,拉住了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去意。禹尧下意识的挣了挣,并没有挣脱。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附在她胳膊上的手好像没有用半分力气一样,却势如铁桶,不留半分余地。
这就是神尊和神下第一魔的区别,泾渭分明。
禹尧略带疑问地看了过去,以目示意。
你在发什么疯?
出乎她的意料,她对上的并不是如往常那般温和的茗羽,而是一双黑白分明,直直盯着她的眼眸。
那双眼眸中的神色格外的复杂,痛楚、不解、恨恼,各种情绪混杂其中。
而最清晰的,却是一抹小心翼翼的疼惜。
禹尧从未见他这般情绪外露过,当年背叛他的时候不算,因为她早就溜之大吉了。
“你怎么了?也被这里影响了?”思绪在心头几经转换,禹尧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
她毕竟不是神,可能无法看到这善意充盈之下暗藏的涌流,但茗羽与骨罗同居神位,感应到的东西必然更多一点,可能因此受到了一点影响。
黑暗中,茗羽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半晌,暗哑着声线道:“你还有多久?”
“什么?”话一出口,禹尧就反应过来了。
他大概是问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先前茗羽也曾旁敲侧击过,但是那时候他并没有像现在这般,带着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
而禹尧自然也是能拖延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更何况,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回答他。
可如果他非要知道,也没什么可瞒的。
“一年。”禹尧冷静道。
“还有什么要问的?”问完了赶紧走。
剩下的半句话禹尧没有说出口,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耐已经代她道了个明白。
沉默了半晌,茗羽收回了视线,往日的温和荡然无存,只余几分僵硬和冷淡,好像在跟谁置气一般。
临行前,禹尧鬼使神差的侧了一下头,恰巧看到了他这副模样,心里平添了几分莫名的堵意。
——
“呼——噜——”
“吼吼——”
一阵又一阵的鼾声此起彼伏,奏出了一段和谐而美妙的音符。这声音,宛如天籁,那歌者,身姿曼妙,好似仙子一般从天降落……个鬼!
禹尧盯着底下散发着异味的猪圈,感觉胃里在翻滚着跳踢踏舞。不管她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都摆脱不了心底的抗拒。
“我觉得……你可能找错地方了。”半晌,禹尧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猛地高昂起头颅看天看月亮,就是不看脚底。
茗羽又恢复了先前讥诮的神色,语调里带着一种怪异的缱绻温和:“哦?敢问斩刃将军,您觉得会是哪里?”
又来了……
禹尧想了想,面色难堪,颇有几分认命的意味。正如茗羽所说,这里就是束缚阵的阵眼,整个村庄那难掩的真善美的气息就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
“那……”我去了。
仔细的在身前结了好几个印,一层又一层的护罩如蚕蛹般把自己围得密不透风,而后她长长的呼了口气。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尽管内心已经悲怆到无以复加,但禹尧的面上依旧保持着淡定的神色,好像这点小事在她看来算不得什么。
只是周身难以抑制的凄凉却如泉涌一般,“咕嘟咕嘟”的几乎就要将她淹没。
“好了。”就在禹尧作势要跳的时候,茗羽一把拉住了她的英勇就义。
对上禹尧看过来的视线,茗羽望向自己轻而易举就穿过的层层屏障,罕见的挑了挑眉。
禹尧自然也看到了,面满羞愧道:“不愧是神尊,竟然轻而易举的破解了我终其一生才学会的护身之法,惭愧!惭愧!”
茗羽毫不留情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一个词,是叫‘戏精’吗?”
禹尧:“……”
果然,嘲讽状态的茗羽攻击力都变强了。
可他依旧容易心软。
而她,也很可耻的抓住了他的把柄,死死不放。
茗羽带着她,来到了旁边的一棵枯树,此树干枯衰败,蜿蜒盘曲的树枝像一副干瘪的骨头架子,在夜色的掩映下散发着森森的死气。
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处,一股不易察觉的凉意正丝丝缕缕的向外渗透,禹尧蹲下,用手试探了一下,里面吹出了阵阵微弱的风,发出了几不可察的“呜呜”声响。
“从这里下去?”禹尧问道。
此时,那奏着美妙鼾声的猪圈与她只是一墙之隔,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至少比她从猪圈跳下去,穿地而过要体面的多。
茗羽“嗯”了一声,一神一魔便陡然消失在原地,顺着树根一路向下。
出乎禹尧的意料,这棵枯树看上去矮小,它的根却十分可观,长长的幽洞深不见底,最开始只是拳头大小,越往底去逐渐扩展延伸,直到茗羽和禹尧可以并肩而行,才落了地。
黑暗中,一团明亮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禹尧甫一从树根中走出,便被这团莹莹如月光般温和柔顺的光芒吸引过去。
只见石台上,一轮圆满如玉盘的光晕静静地躺在上面,它不争也不抢,在这片黑漆漆的地底默默地舒展着。
禹尧进来的时候,它的光芒闪烁了几下,就像是一位故友在跟她打招呼一般,温暖真挚中带着几分终于得见的喜悦。
莫名的,禹尧心里升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这种冲动怂恿着她去靠近,去触摸。
她没有上前,只是任由这种冲动在心底发酵,最后,似乎是疲乏了,这涌动着的热意消散抚平,成了一阵浅淡的失落。
早在进村后没多久,禹尧就隔断了善意的侵蚀,而现在,这团月白色的光团竟不费吹灰之力,没有任何侵略意味的走进了她内心最深处,妄图控制她的心神。
禹尧敢保证,若非她以杀入道,需要时常闭关自省,与心底的弑杀之气抗衡,此刻必然会中招。
这时,茗羽站到了她的身旁,轻声道:“原来如此。”
“这是什么?”
茗羽道:“骨罗的善。”
魔神的善?
闻言,禹尧有些惊诧。
她虽然一直背地里骂骨罗的良心被狗吃了,日日骂,夜夜骂,上战场打得凶了还要骂,但她从未想过他的良心真没有了。
禹尧疑惑道:“他想做什么?”
茗羽凝视着那团光,若有所思道:“大概是很久以前,修行者们有一个传言……”
大概是因为活得太久,在修行者之间,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不着边际的传言。其中,被后来者证实的,叫做真理。没有被证明成功的,就会随着时间的迁移,逐渐消散在历史长河之中。
对神仙妖魔来说,最开始的传言是谁说的不重要,能走出一条路的才算是彻底的熬出头,毕竟自古修行虽不易,但在茫茫的神魔堆里,再多的不易也无人可诉说。
在修行者中,天才是难得一见的,长久苦熬的普通人才是他们中的大多数。
修行之路漫漫,大多数直到死都不能得见正道,所以这个时候,另辟蹊径就成了他们唯一的指望。
而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就成了他们前赴后继,死一批垫一批,眼见在咫尺,实则遥若天涯的长夜灯塔。
当年,幽冥地火主人的诱惑吸引着无数的修士,勾得他们成了地火的肥料,而数以万计的亡灵也终于造福了后来者,凝成了轮回盘。自此,方有轮回。
但这样以另一种形式得成正果的终究还是少数,更多地是摸索万年,却连一点灰土都没有碰到。
其中,风行一时的“斩断情丝,立地成神”就是这种情况。
它吸引了无数的修行者,甚至连修得正果的仙魔都无法抗拒。
结果一如往昔,只能是神魔湮灭,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