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浮上水面,望向天空——
那是一扇无比巨大的传送门。
魔将一个接着一个倒下,魂魄从凡人体内抽离出去。
月净鲸眉心仿佛开了一道口子,黑泥源源不断地涌出,卷着魔将,无法抵抗地涌向传送门。
他们的归宿,是那朵莲花。
菱歌捧着莲花,数不清的黑泥和尖叫着的魂魄落入莲心,花瓣一片接着一片地染黑。
等这莲花完全变黑,黑泥又会挣脱出来。
“菱歌,天河!天河!”
菱歌将魔息从温泛夜体内剥离时,小黑就逃出来了。
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呐喊——
天河!
菱歌转身往天河跑去,小黑在后面跟着她。
最后一片花瓣变黑了,菱歌离天河还有十步的距离。
黑泥从莲心涌出,张牙舞爪地缠住她的手。
“回去!”
小黑一头栽进莲心里,发出耀眼光芒。
他竟将一片花瓣染白了!
菱歌脚下不停,跑到天河边,本要将莲花丢下去,却在看到那灰色河流时停住了。
天河还未复苏,这朵莲花落下去,也阻止不了。
世间的怨恨,是吞噬万物的黑泥,莲出淤泥而不染,以花养泥,方能止恨。
“变数,意味着未来是一片混沌,只看你怎么做。去吧,你会找到答案的。”
咚——
是那久违的撞钟声。
菱歌忽然惊醒,看向最后一点变黑的花尖,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进天河。
天河原来这么深。
菱歌手中的莲花一瓣一瓣地凋零了,莲心释放出黑泥,一缕一缕,盘旋而上,企图逃脱。
菱歌抬起手,那黑泥便不受控地卷到了她的手指、手臂上。
小小的气泡从她嘴边逸出。
阿罗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想好了吗?”
“是。”菱歌在心中回答,“我既不做偏执的极乐天,也不做无为的九重天。我入地狱,非为成圣,是为我执。”
她闭上了眼。
光芒从她足尖向上攀爬,所过之处,道袍变成袈裟,下裳化作下裙,云鬓散逸,姿态端方。
黑泥下沉,而她浮出水面,一朵朵莲花簇拥着她,莲叶田田,莲蓬微垂,以不朽之势向天河两端蔓延开去。
转眼间天河遍是莲花。
九重天和极乐天的界门开了,上古尊神睁开眼,看着无数莲花流去,所过之处生机盎然,还其本色。
从前的天河本源是一朵莲花,如今是一个少女。
海上战场,九洲台弟子忙着抓住逃跑的魑魅魍魉,忽然天边缓缓出现一条崭新的虹桥。
这意味着什么?
九重天,复苏了!
清风拂过海上,吹斜漫天雪粒。
月净鲸再次鸣叫,不同于以往的悲鸣,它的叫声平静深远,洗涤去了魑魅魍魉体内的戾气。
一扇大门倏地打开,淹没罗刹海国的天海褪去,月净鲸一声又一声地呼唤,数不尽的魑魅魍魉主动回归魔国。
直到魑魅魍魉和月净鲸都消失了,众人仍久久缓不过神来。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虹桥回归,前一刻还和修士打得难舍难分的魑魅魍魉,跟随月净鲸离开了?
在场只有寥寥几个人明白。
宁昆山呜咽一声,跪在冰上,捂住了脸。
他再也见不到小师妹了。
夏吹雪起初不明白,看到他的反应,才恍然大悟,心酸卷上心头,亦潸然泪下。
还在修养的乔歌眉忽地睁开眼,坐起来慌张的左顾右盼。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可她莫名觉得失去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像在心上挖去了一块肉,痛不欲生。
醍醐在昏迷中流下了眼泪。
银霄伸出手,接住一粒雪,眼神复杂。
“还是下雪天呐。”
风雪载少女而来,又载她离去。
在一个没有莲花的季节。
第73章
“九重天又有天启来啦!”
小师弟拿着书笺,快乐地疯跑。
师兄揪住他的衣领,“兴奋什么,九重天三天两头就有天启来,还有啊,都跟你说了不要叫天启,我们已经改了称呼,说消息就行。”
“师兄,我觉得叫天启比较有威严嘛。”小师弟摸了摸鼻子,“而且这是预言,预言诶!能算出未来的预言,超厉害!”
“大惊小怪,等你修到筑基就会发现这是你的黑历史。”师兄把书笺抽过去,“唔,中州有匪乱啊,我去趟执事堂把任务挂上去。”
小师弟一脸闷闷不乐。
“小气鬼。”师兄用力地揉乱他的发型,“这玩意儿天天都有,挂一墙,你再去拿一张不就得了。”
“我就喜欢这一张!你看,这上面画着莲花呢。”小师弟指着书笺右下角的水墨。
师兄愣了愣,似乎想到什么,便将书笺还给他了,“一定是大师兄画的,他最喜欢莲花了。”
小师弟好奇道:“那为什么我们这里不能种莲花啊?”
“睹物思人。”
“思谁啊?”
“你话好多。”
小师弟追着他跑,“陆师兄,你告诉我嘛,陆师兄你别走嘛!”
……
“师尊,长老又寄东西回来了。”
夏吹雪抱着一堆油纸包着的东西走进万华殿,放在地上,随便拿起一个拆开,“是金陵的烤鸭,好香。”
银霄和宁昆山面对面坐着,前者落下一子,“你输了。”
宁昆山脸色难看,“再来一盘。”
“不行。”银霄收拾棋盘,“说好的一盘定输赢,你输了,一年,一天都不能少。”
宁昆山揉了揉眉心,“师尊,我不想当国师。”
“那不行,我们和皇帝说好了,每年都会派人去当国师助他治理江山,你不去就是故意破坏九洲台和俗世的关系。”
宁昆山:“叫别人去不行吗?”
“我觉得师尊说得很对,自那件事之后,你再没去过人间,这次既是完成任务也是去散散心。”夏吹雪将烤鸭拆开,手起剑落,切成一片片香喷喷的美食。
宁昆山看着她手中的剑:“你拿自己的剑不行吗?”
“我又不使剑。”夏吹雪将剑插回鞘里,“大师兄,我现在看着你就会怀疑自己的眼光,我当初到底是多瞎才会喜欢你啊。”
宁昆山:“……”
宁昆山一条胳膊拗不过银霄和夏吹雪这两条“大腿”,只得应承下来。
银霄拿起筷子夹了烤鸭肉,放进嘴里,“嗯,挺好吃的,吹雪,给你师叔写封信,让他多寄两只来。”
尽管虹桥复原,九重天也重新接纳九洲台的修士,银霄却不愿意飞升了。
一则是他认为自己做了太多错事,要留在人间赎罪。
二则是九重天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前神仙不过问人间,现在每天都要把人世间或大或小的预言传递下来。
如此一来,银霄和弟子们合计一番,干脆在已经损毁了一半的杀生台立一堵墙,专门挂九重天的预言。
执事堂的弟子会取下预言,做成详细的任务,挂在任务墙上给弟子接取。
现在做任务得到的不是贡献点,是功德,积累功德越多的弟子越有机会飞升,不限于掌门。
大战之后,醍醐离开宗门四处游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人间,说是从前他太肤浅了,人世间有那么多值得探索的地方,他却没看到。
至于极乐天、九重天,等他修为再上一层了,就大摇大摆地去晃一圈,若有神仙问他有没有意向飞升,他就大手一挥,显得非常潇洒:“谢邀,不想!”
“这鸭肉确实好吃。”连夏吹雪这等不爱口腹之欲的人也赞不绝口,“嗯,问一问,顺便推荐给五师妹。”
到现在他们还是习惯称呼乔歌眉为五师妹,尽管她已经离开宗门很久了。
得知菱歌以身殉道,乔歌眉哭了很久,那之后她离开了九洲台,再也不曾回来,或许是因为这里成了伤心地。
不过她和夏吹雪仍有通讯,两人关系不错。
夏吹雪从信中得知,乔歌眉找到了她的丈夫,那人一直在等她,门前一盏灯,照亮至天明,他们又成了一次亲。
不过他们没有要孩子,问及原因,乔歌眉并不想说。
夏吹雪猜是她看到小孩子就会想到那个她带大的少女。
夏吹雪给她寄了很多丹药,唯独没去见她。
或许是担心她看到自己还年轻的样子会难受,或许是担心她的丈夫看到了会为她难受。
宁昆山走到万华殿前,仰头看天,“又下雪了。”
自菱歌走后,这已经是第几个冬天了?
仿佛是上苍为了计算她离开的岁月,原本百年难遇的大雪,每年如期而至。
银霄走到宁昆山身后,接住一片雪花,“他还在找吗?”
“嗯。”宁昆山点点头,“不知他去了哪个世界,三尾说他已经一千年没有回须弥山了。”
夏吹雪抱着手臂,落魔道:“天河那么长,从极乐天流向其他世界,菱歌化莲之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听说像我们这样的小世界有一千个,还有中千世界,大千世界,他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虽然他体内的魔息消失了,但神赐予了他永恒的生命。生命那么漫长,与其一个人活着,不如去找她。”宁昆山重重地耸了下肩,“我多希望他能找到啊!”
……
大雪漫漫。
呼啸寒风中,一只石镐扣住岩缝,一张睫毛和嘴唇都挂着冰霜的脸露了出来。
咔!结冰的岩石裂开,他从数千丈处落下。身体磕碰到几块岩石后,幸运地抓住平台边缘,咬着牙爬上去。
呼出的暖气瞬间变冷,白雾蒙蒙,白雪洒洒。
岩石划破了他的衣裳,三层厚布料下的棉花跳了出来。
他从储物袋里取出针线,缩在风雪难及的小小一隅里,用冻得通红的手一针一线地缝补。
所谓三千世界,并不是只有三千个世界。一千小世界才只是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才只是一个大千世界。
温泛夜再次进入极乐天,天空中漫撒着令人精神抖擞的花瓣,妙音鸟的叫声恍若仙乐。
他见到了三尾。三尾狰饮过八功德水,不但没死,还因祸得福,如今是极乐天的神兽。
它领温泛夜去见迦里迦阿罗汉,问了两个问题:小黑去哪里了,菱歌去哪里了。
阿罗汉回答:“你所说的小黑,其实是大菩萨指尖的一点佛光。他镇压住了你体内魔王的力量,让魔息感知不到你的存在。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你的力量一步步地复苏,这才惊动了他们。”
阿罗汉垂眸拈花,一点亮光从莲池里升起。
“他不是魂魄,原本无心无欲,此番立下大功,是为大功德。大菩萨赐他人身,即日入轮回。”
小黑游到温泛夜身旁,绕着他依依不舍地转了两圈,栽进宝池中没了踪影。
“那菱歌呢?”
“她以身殉道,唤醒天河,我们能够重回极乐天,全靠她。但她本体是一粒莲子,生作花,扎入泥,便再也变不回人了。”
温泛夜下定决心,“我要留在这里陪着她。”
“不,她不在这里。”
众僧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一道又一道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伴着僧人的诵念。
“极乐天、九重天,合以神力留下了她的一魂一魄。其随流水去,不知往何方。天河经三千世界,小、中、大,我们不能离开须弥山,但你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天地任你遨游。”
阿罗汉指尖冒出色彩潋滟的水滴。
“这是十万僧众的功德,你若收下,便能得到永恒无尽的生命,世界有多大,你便能寻多久,直到找到她。然永生也是痛苦的,一日复一日,知是希望或绝望,现在离去还来得及。”
温泛夜毫不犹豫,双膝跪下,“我要去。”
阿罗汉食指轻轻一弹,水滴融入温泛夜眉心。
温泛夜往通向其他世界的海边走去,及至海边,三尾狰蹿了过来,“温泛夜,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条路很远,他只能一个人走。
风雪好像要停了。
储物袋是宁昆山给的,不用灵力也能用。
他取出一本册子,上面画着他去过世界的地图,每到一个世界,他就走遍天下,将地图画出来,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搜寻。
在地图上最北边打了叉,趁着风雪停了,他继续前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岁月漫长,他逐渐放弃计算时间,只看自己去过多少个小世界。
阿罗汉说尽管菱歌只剩一魂一魄,可她本体是天河莲花,和普通人不一样。
况且如果世上有人可以一眼认出她,那只能是温泛夜。
“热腾腾的荷叶饭!客官您请!”
“阿离,这边要一笼荷叶饭,加鹿肉的!”
“好嘞,您等等!”
不大的食肆里,少女捧着蒸笼跑来跑去,有时烫了手,硬撑着没撒开,直到放在桌上,才一边跳着一边摸耳朵,“烫烫烫!”
“都十八岁了还像个小孩子。”食客似乎与她熟络。
“切,十八岁当然是小孩子了。”阿离一边说一边走到滚烫的笼屉后面,熟练拿出空笼屉和新鲜的荷叶,将米饭混着肉菜放入。
有食客搭话道:“你十八岁还是小孩子,青莲公主十八岁,都要去和亲了。”
提起了这话头,便有人接着聊下去,“你见过羽城的少主吗?听说他有十八个妾室,公主嫁过去不知会不会受欺负。”
“就算他有一百零八妾室那又怎么样?和亲是皇帝陛下亲准的,羽城指名要青莲公主。不过公主温柔端凝,举国上下人人喜欢她,说不定她能降服那位风流成性的少主呢?”
阿离嘟囔着:“一群老男人,坐在一起聊一个小姑娘,莫名其妙的癖好。”
她将荷叶包好,压实,正要放到笼屉上,忽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递来了一粒金铢,“你卖的什么,麻烦给我一份。”
他穿着脏兮兮的斗篷,能把黑色斗篷弄得又脏又破的人不多啊,那斗篷下的衣袍也很脏,不知多久没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