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亮了。
阿离趴在灶台边,睡得直流口水。
邻里的一声鸡鸣把她惊醒了,咣当从灶台上摔了下来。
阿离爬起来,不见温泛夜踪影,他应该是回屋去睡了吧。
密封好的红豆罐子在桌上。
刘娘子告诉她,红豆要埋在花泥下,腌上至少一个月。但这罐红豆是什么味道,密封后等十二个时辰就能试出来。
阿离揉着脖子,走出厨房。
太阳高照,她居然睡到这时候了?
糟了,她没有挂休息的告示,街坊邻居不会着急吧。
阿离急忙掀开帘子。
嘈杂热闹的说话声最先闯入耳朵,接着是一声声来自邻里的招呼,“阿离,你这个新招的伙计不错啊,上手很快。”
新招的……伙计?
阿离看向灶台,高高堆砌的笼屉前是个忙得不停却井井有条的人。
食客笑道:“小伙子不错,叫什么啊。”
“呃,温,小温,他叫小温。”阿离挠了挠脸,快步走到温泛夜身旁,压低声音,“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开门做生意啊,不能叫醒我吗?”
温泛夜甩了下汗巾,迎接入店的食客,满面堆笑,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嬉皮笑脸的,“我做得不好,您扣我工钱。”
我发的工钱都是你给的。阿离撇了撇唇,身后的笼屉直冒烟,她忙将熟了的荷叶饭拿下来。
温泛夜上来接笼屉,阿离警告他:“高耀祖天天都来这儿,你抛头露面是怕他发现不了吗?”
“我不怕他。”温泛夜笑容儒雅,“昨天身上的血,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残暴!这家伙比高耀祖还残暴!
我救了个什么人啊,阿离开始后悔了。
温泛夜扭头送荷叶饭去了,食客都以为他是阿离新招的跑堂,对他的面面俱到赞不绝口,还说一定要留下他,别把这么好的伙计放跑了。
什么嘛,不用她放跑,这家伙到时候也会自己跑的。
“阿离,一碟清炒白菜。”
阿离下意识应了声,回头一看,是温泛夜传的话。
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拿着锅铲炒菜,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小温!”阿离声音尖得捅破天顶了,“你去后面洗菜,这里我来就行了。”
温泛夜也看见高耀祖了,眼眸微微一眯,嘴角笑容变得意味不明。
“还是您去吧,这里客人多。”
阿离瞪着他,锅铲快把锅皮铲掉了,“说了让你去,不去扣你工钱。”
温泛夜靠着柱子,一脸哀怨,“上工第一天呐,您就扣我工钱,也太黑心了吧。”
阿离:“……”
食客跟着为他打抱不平,“是啊阿离,这才第一天,再说了,他留在这儿挺好的。”
说话前高耀祖已经进店了,带着几个兄弟,往桌边一坐。
“阿离!”高耀祖喊道,“五份荷叶饭,再来两碟小菜,对了,还要红豆汤。”
“没有红豆汤。”阿离将锅铲往灶台上一扔。
“你——”高耀祖的兄弟要发作。
高耀祖按下他,“干嘛呢,那是你未来嫂子。”
“大哥,她有什么好的?还不如春霖姑娘呢。”
另一个兄弟笑道:“春霖那张大嘴巴,大哥跟她说什么都兜不住,更不好了。”
高耀祖起身,走到灶台边,偷偷摸摸地掏出一块玉,“阿离,你看这是什么?”
“估计又是假的吧。”阿离看也不看。
“不是,我呢,深刻意识到了我的错误,所以买了一块真的,送给你。以后你就不要去怡红楼了,和那些青楼女子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啊。我娘就喜欢你是良家妇女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让她老人家误会了。”
高耀祖想抓阿离的手,将玉硬塞进她掌心。
一只手忽地搭在他的腕上。
高耀祖挑了挑眉,看向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你是谁?”
阿离只能认了,“新招的伙计,小温。”
“你招伙计怎么不和我商量?我认识的人多了去了。这家伙是哪儿来的?你只知道他叫小温,住哪儿啊,家里有几口人啊,是好是坏你都不知道就敢领进来?”
阿离不悦道:“高耀祖,我还没进你家门,我想招谁当伙计那是我的自由。干卿底事?”
高耀祖脸色难看,咳了咳,“阿离,我兄弟们都在,给我点面子成吗?”
“你别闹事,自然有面子。”
阿离不敢和他闹得太僵,高家在东城有权有势,若他们知晓她有逃婚的打算,一定会把她关起来。
“那你把玉佩收下。”
阿离只好将玉佩揣进怀里,“我收下行了吧。”
反正高耀祖这些年送她的东西,大大小小都收在一个妆奁里了,等她远走高飞就还给他,不欠他们高家一分钱。
“那红豆汤——”
“没有。”
这事儿没得商量,娘留下的腌渍红豆只剩下一个薄薄的底了,她打算直到离开前都不去动,那可是阿娘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高耀祖嘴角抽了抽,似乎在动怒的边缘,碍于食客们都在,不好意思发怒,转身迈着重重的步子回位子上。
“大哥,你说的那特别好喝的红豆汤呢?”
“她不肯给。算了,吃别的吧,反正今天我请客。”
“大哥,不就是个小娘们儿吗,你那么怕她干嘛。”
“哼,她现在是没过门,等她过门了还不任我捏圆捏扁,现在就先由着她去闹呗。娶进家门,我叫她干嘛她就得干嘛。”
“哈哈哈,原来如此,大哥说的是。”
“我看大哥也太纵容她了,女人嘛,打几次就听话了,你越退让,她越蹬鼻子上脸。你不方便动手,我帮你教训她?”
“小何,你这就不懂了,这叫闺房乐,既然大哥说了是他和自家媳妇儿的事,咱们外人就不好插手。”
阿离将菜盛出锅,见温泛夜背对着她,似乎再看高耀祖那桌人,她用胳膊肘撞了下她的腰,“喂,小温。”
温泛夜回头,眼睛黑魆魆的。
阿离头回发现他的眼珠子好黑,像墨染过。
“嗯?”
“上菜啊,嗯什么嗯。”阿离踹他小腿。
温泛夜便端着菜,走到高耀祖那桌。
他高高地扬起手,阿离的心提起来,她忘了这是个危险分子啊,他不会动手吧?不会吧不会吧?
别动手啊,冷静,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打起来我店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就要遭殃了——
“您的菜。”
温泛夜手臂转了大弯,轻轻落下了。
高耀祖看他不顺眼,赶苍蝇般摆摆手,“嗯,滚去干别的吧。”
见温泛夜回来,阿离抚着心口,“幸好,我还以为你要动手了呢。”
“不是时候。”温泛夜抬了抬下巴,“傻阿离,烧焦了。”
“你说谁傻啊你——啊我的菜!”
……
忙了一天,阿离神采奕奕,一想到就能尝出腌渍红豆的成败,便一扫整日疲惫。
匆匆炒了两个菜,往桌上一丢,就是她和温泛夜的晚饭了。
温泛夜一手托着左脸,右手蘸了点水,在桌上有横有竖地画着什么。
阿离扫了眼,“这是什么啊,地图吗?”
“没事儿乱画的。”温泛夜将水拨到地下去。
掐着时辰,她将红豆摊子抱到庭院。
温泛夜做她的苦劳工,当面说自己是她新招的伙计,阿离就肆无忌惮地使唤上他了,工钱么,一天一铜钱,真是黑心老板。
温泛夜洗完一大堆蒸笼和碗碟,擦干净手,掀开帘子走进后院,就见阿离抱着罐子,坐在井边看月亮,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很是惬意。
他就站在那里看,直到她发现,“小温,活儿都干完了?”
温泛夜扬唇,“时辰到了么?”
阿离算了下时辰,“差不多了。”
她掀开油纸,一股高山雪水融化发酵后独有的清甜钻入鼻尖。
阿离舀起一小勺,放到舌尖上品尝。
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从雀跃,一点点失落下去。
“失败了。”温泛夜并不意外,似乎早预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还有什么是你没试过的?”
阿离将油纸封上,双手搭着罐子,扁了扁嘴,“我要是说天上的水,你是不是也能取来?”
温泛夜正要说话,忽地神色一凛。
“怎么了?”阿离说完,便听到围墙后面传来动静。
一大块石头丢了进来,她啊一声跳开了。
石头将红豆罐碎了一地。
“你干什么呢?打草惊蛇了这不是!”
“这石头碍事!”
“碍事你不会挪开?”
几道男声互相撕扯。
温泛夜移步上前,拽着阿离进了侧厢,阖上门,从破损的窗纸里观察外面。
阿离扒拉着窗棂,掩饰不住紧张。
几个男人翻墙进来,有一个落地后摔了,被其他五人嗤笑,“不良人怎么招了你这样的玩意儿啊。”
阿离睁大眼,看向温泛夜,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不良人也会擅闯民宅?
“所谓不良人,就是使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①,多非好人。”
他这也知道啊,阿离不解,“高耀祖是不良帅,管着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要半夜翻进我家啊。”
话音方落,就听外面有人道:“听着,今夜你我几人来是教训那小娘子的,不就是几碗红豆汤嘛,看她宝贝的,不给大哥面子,咱就把那红豆拿走了,看她还怎么拿乔。”
另一人已经潜进她闺房,轻松拿到阿离平日就放在桌上的红豆罐,“何哥,这就是那红豆罐吧。”
阿离睁圆眼。
娘的腌渍红豆!
她推开门便冲了出去,惊动了那几人。
温泛夜跟着她的步伐,站在檐下。
“把罐子放下!”阿离着急道。
“合着你在啊,那好,听到哥几个说的话吧。”为首的何姓不良人邪笑起来,“白天你抹了大哥和我们的面子,让我们下不来台,街坊邻里嘴碎,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我们大哥是何等骁勇善战的人,到他们嘴里就成了连个小娘们儿也怕的怂包。”
阿离缩了缩肩膀,“那你们要怎么样?要钱,我给你们,反正把红豆罐还给我。”
“你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子,我们也不敢做什么啊。你呢,跪下,叩两个头,这事儿就算了。至于这红豆罐子,你脸那么大呢,哥几个不就是要喝口红豆汤嘛,用得着你几勺盐?”
何进打开盖子,掀开油纸,看了眼,“就这,也用得到那么宝贝,再做一罐不就得了。”
“放下!”阿离声音都尖了。
“跪下!”何进咆哮。
阿离浑身发抖,从脚尖发冷,一直冷到头顶,睫毛也像结了一层看不见的霜。
噗通。她跪下了。
她惹不起高家,惹不起这些人,就低头这一次,就这一次……
只要娘的红豆罐回来就好了,那是娘留给她最后的东西,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丢了它……
“好,真听话。你也没那么倨傲嘛,膝盖不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是软的。做人呢,要学会低头,低了头才能抬头。”
何进拿过红豆罐,用手指挖了一点,放进嘴里,“味道确实好,要是做成红豆汤,一定很香。”
他将红豆罐递了一圈,每个人都挖了一勺,纷纷说香得很。
“何哥,这么做不好吧,要是她嫁给大哥之后跟大哥说今天的事儿怎么办?你知道的,大哥家里人宝贝着她呢。”
“那不一定,我妹妹比她差吗?不是大哥喜欢她,是老夫人喜欢她。她是大老婆,哄老夫人开心,回头大哥把我那妹妹娶了,那才叫闺房乐啊。”
“何哥妹妹又骚浪又泼辣,岂是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比得上的。”
何进意动,“你说得对啊,我妹妹不比她差,当高家正妻也未尝不可……”
“我已经跪了,把罐子还给我!”阿离眼中悲愤交织。
何进捧着那不大不小的罐子,嚣张地笑了笑,递了过去,“你接着啊。”
阿离忙伸手去捧,却在指尖即将碰到之际,眼睁睁看着何进手掌倾倒,红豆罐在离她手指还有一点点的距离时,摔在了地上,碎成无数片。
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剩不多的腌渍红豆与尘土混在一起。
“啊……啊……”阿离发不出声音,弯腰捧起破碎的陶片,手指被割破了犹不觉疼。
何进不耐烦,“哭什么,烦死了。”
大哥不就喜欢她这张脸吗?要是毁了,肯定就看上他妹妹了。
何进恶从胆边生,腰间亮出白刃,他要划花阿离的脸。
什么割破了风,准确无误地击中何进的手腕。
他右手眨眼就麻了,短刀掉在地上。
“总想着忍一次就好,忍一次就过去了,结果一次又一次。像摔进流沙里,爬不出来了。”
温泛夜从檐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你,是白天那个新伙计?”何进认出来了。
明明是同一身衣服,同一张脸,却判若两人。
“嗯。”温泛夜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死人不会开口。”
何进觉得好笑:“开什么玩笑,就你——”
何进的眼珠子凝住了。
他只看到一点光掠了过去,眼前天旋地转,脸颊重重摔在地面上。脑子里有个擦脸的念头,手却不听使唤。
还有,其他人喊什么?
阿离眼泪挂在下眼睫毛上,呆呆看着眼前一幕。
他,他的脑袋掉下来了。
没有一个人看清温泛夜怎么动手,他们刚想拔刀,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