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金铢不会是假的吧?这家伙不会是个浪客吧?
阿离歪了歪头,看清了斗篷下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阿离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把抓过金铢,“您找个地方坐吧,呃,你这么……还是坐在角落吧,免得其他人不满。”
脏字被她嘟囔过去了。
“我确实很脏,弄脏了你店里的桌椅,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真想不到,那么脏的斗篷和衣服下会是一张干净好看的脸。
“没关系,你吃完了往前走,左拐就是客店了,快去洗个澡吧。”
少年点了点头,走到角落坐下。
阿离捧着滚烫的笼屉,还是一边跳一边跑地到了桌前,“烫烫烫!”
少年掏出一本册子,那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地图,大多数都被打了叉,亦或者涂黑了。
他果然是个浪客吧?听说浪客就喜欢到处浪。
“阿离,阿离——”
阿离回头,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食肆,“阿离,今天有没有红豆汤?”
“有,我给婆婆留了。”阿离将最后一碗红豆汤端到老婆婆面前。
老婆婆正要接,斜里插进来一只大掌,一把将汤碗夺过,咕咚咕咚喝下肚。
是个腰间跨剑,穿着官袍的魁梧大汉,喝完将汤碗往桌上一甩,铜钱一抛,“啊,真爽,这天气喝一碗红豆汤最舒服了。”
老婆婆颤着手,“你、你——”
阿离叉腰跺脚,“高耀祖,你要不要脸啊。这是给赵婆婆的红豆汤!你怎么可以明抢呢?!”
大汉舔着脸,“阿离,你的不就是我的嘛,明年你就要嫁给我了,现在我喝你一碗红豆汤,算得上什么啊。”
老婆婆忽地哭了起来:“我家老头子生了重病,就想喝一碗刘姑做的红豆汤,阿离一天只做一碗,你,你就这么喝了!”
“不就是一碗红豆汤嘛,重新做不就得了。”高耀祖不以为然。
阿离脸色难看,“我不会做腌渍红豆。”
“不就是腌渍红豆嘛,有那么难做?我回头给你弄一罐来总行了吧?还是说,我带着红豆去你闺房,我们慢慢磨啊——”
高耀祖一脸垂涎地靠近她。
一个还没吃完的荷叶饭笼屉抛了过来,正中他的脑袋。
阿离惊异地看向少年。
不知是谁吼了一声:“好哇,英雄救美!”
滚烫的饭粒钻进高耀祖的衣服里,他上跳下窜,好不容易抖干净了,怒不可遏地看向少年:“你胆子好大,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少年很冷淡,甚至不曾站起,“也不用知道。”
高耀祖冷笑:“那爷爷我就告诉你!我是这东城的不良帅!手下几百号不良人,你敢惹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少年:“哦。”
哦?他就“哦”?
高耀祖捋起袖子,顾盼左右,瞧见角落里放了一条夹炭的火钳,便要去拿,“老子今天就教你做——”
人字还没说完,有人拽住了他的腰带。
高耀祖惊愕地看向那少年,他没动。
拽他的人是谁?
“婆婆,让开!”
上一刻还在擦眼泪的赵婆婆立刻从善如流地往边上躲,让出店门。
一股巨力将高耀祖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进了食肆对面竖着的一排排酱缸里。
他试着起来,结果卡住了,动弹不得。
食客们淡定地看着这一幕,“嗯,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力呢。她不应该叫刘离,改名叫刘大力吧。”
“我赢了啊,我就说这个角度一定是摔进酸菜缸里,你不信!给钱给钱。”
阿离走到高耀祖面前,“不许在我店里动手。”
“你居然不帮我,帮一个外人!”高耀祖看着很凶,面对她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呸,一点眼泪也没有,就会这一招,和他娘一模一样,当年她娘就是用这招骗了阿离的娘,约定将来当亲家。
阿离根本不喜欢高耀祖,本来今年就要嫁的,恰逢她娘亲去世,她借口守丧,三年不论婚嫁。
因此和高家拉扯了半年,最后说好一年。
一年?一年后她都跑路了!
阿离用力踢了脚酱缸,“别装了,他做得有错吗?是个人都觉得你要调戏我。你能不能注意一点,这么想女人去怡红楼啊。要不,我回头跟你娘说去?”
高耀祖脸色一变,“别,别跟我娘说。”
呸,这个妈宝。阿离一脸不屑。
“阿离,你拉我出来嘛。”
“自己想办法出来,我今天不想看到你。”
高耀祖只好唤他的兄弟来帮忙。
阿离走进食肆,重新给少年上了一笼荷叶饭,“对不住啊,他叫高耀祖,确实是东城的不良帅,人还可以,就是偶尔犯浑。”
少年嗯了声。
好冷淡哦。阿离给他多拿了一碟咸菜,“你是浪客吧?听说浪客走遍天下,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你也太冲了,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就动手,会惹出很多麻烦的,下次还是谨慎一点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那你怎么打了他?”
还是会问问题的嘛,阿离双眸弯弯,“我和他有婚约啊,打得再狠他也不敢冲我动手。而且,动手也打不过我。”
一旁食客拿着筷子,笑道:“小兄弟,你不知道,阿离是整个莲城出了名的大力女,大家都叫她刘大力。”
“你才叫刘大力呢!”阿离拿汗巾打了他一下,哄堂大笑。
真是的,这些人什么都说。阿离摸了摸脖子,看向少年,“你来莲城干什么的呀?只是停留几日就走,还是有事要办?”
少年不说话。
阿离撇了撇嘴,她话太多咯。转身要回到厨台前,身后少年开口了,“我要见青莲公主。”
食客:“年轻人,你也是慕名而来的?”
少年偏了偏脸,“慕名?”
“对啊,你不知道?”食客一人一句地说了起来。
“青莲公主盛名满天下,她出生时整座城的莲花都开了,因此国主赐号青莲。”
“公主殿下性情温驯,容貌出众,年方十六,十八城的少主便纷纷下聘,最后国主选中了羽城少主。”
“不过据说啊,殿下自己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羽城少主不是她要等的人,所以她应该不喜欢这桩婚事吧。”
“啊?谁啊,这个我没听说过。”
“这是我那在宫里当管事的姑姑说的,她说殿下年少时被一人所救,从此倾心。”
“哦,英雄救美。这种套路可真是不管何时都不过时呢……”
大家聊着聊着就聊偏了,没注意到少年已经吃完饭,起身离开。
“诶,你等等!”
少年回首。
阿离将红豆糕装进油纸里,包起来,跑了两步,递给少年,“这是我做的红豆糕,你带着吃吧。”
“你方才已经多给我一碟小菜了。”
“那是因为——”阿离挠了挠脸,压低声音,“哎呀,我是奸商啦,怎么可能一份荷叶饭和一碟小菜就值一粒金铢啊。你帮了我,还多给了我那么钱,呃,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还给你的。”
“你不但大力,还贪钱。”少年眼里似乎有笑意。
“谁贪钱了,我那是——”阿离气鼓鼓的,他知道什么啊,她根本不想嫁给高耀祖,就只能趁这一年多攒一些钱才好跑路啊。
“好吧好吧,我把金铢还给你总行了吧,一份荷叶饭只要五块铜钱。”
“不,你留着吧。”少年拿过红豆糕,转身离开,“谢谢你的红豆糕。”
他好奇怪哦。
少年消失在转角,高耀祖好不容易从缸里出来,扶着腰走到她身边,嘟囔了一句,“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不准惹事!”阿离指着他的鼻子,“不然我告诉你娘!”
食客在店里喊她,“阿离,一份荷叶饭——”
阿离走进店里,擦了擦手,“好嘞!”
……
是夜。
莲城天黑后实行宵禁,冷冷月光下,巷陌安静,只有几只扑着翅膀乱飞的走地鸡嘎嘎叫。
阿离将门板一块一块地放到横槽里,心中默数今天赚的钱。
平时她卖荷叶饭,一天最多能赚一两银子,今天算上那少年给的金铢,足足抵得过七天的收入。
心里美滋滋。
她抱着最后一块木板,刚刚插入横槽,忽然一只手扒住了门,吓得阿离一个哆嗦。
“谁啊,大晚上这么吓人!”
破烂斗篷,褴褛衣衫,唯双眼清澈若白昼流星。
阿离一眼认出是早上的少年,他手上有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你和谁打架了?”
话音方落,远处传来喊叫声,阿离辨认出最响亮的那道是高耀祖的。
“快,谁能抓住他,我就给他一金铢!”
“你怎么又惹了他?”阿离忙让他进来,“快躲到后面去。”
少年踉跄着掀开通往后院的帘子。
阿离看着他进去,转身就对上高耀祖,“阿离,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人?”
“什么人啊,我这儿都打烊了。”阿离神情镇定,踩了一脚高耀祖压在横槽上的靴子,“你碍着我了。”
高耀祖表情扭曲了一下,硬是没走开,握住木板,“真的没有?阿离,他杀了人,你可别为了和我赌气包庇犯人啊。”
“谁和你赌气啊,诶,我刚刚听到你说谁抓到了犯人就能拿一粒金铢,原来你这么有钱啊。”阿离眨巴眨巴眼睛,“那你为什么上次送我的玉是假的呢?”
高耀祖:“……”
阿离飞快地眨动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高耀祖往后一退,讪讪笑了笑,“你后来不是把那块玉还给我了吗?”
“是的呀,本来我打算把它和你送过的东西放在一起,以后再还给你,但是怡红楼的春霖姐姐来了,说这块玉是假的,还拿出一块一模一样的。合着这玉是你去哪儿进货进来的?告诉我嘛,我也想做这门生意。”
她还没说完,高耀祖就跑了,远远传来他和兄弟的对话。
“大哥,找到人了吗?”
“还找个屁啊!我他妈好久没丢过这脸了!走,去怡红楼找春霖!”
阿离看了看街巷两边,将最后一块木板放好,架上门栓。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进后院,只见少年坐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洗着手上的血。
阿离走过去,“你怎么惹了他们啊?”
“他故意设局引我上钩。”少年淡淡道。
“哦,我猜你到了客店之后,他带着一堆人在下面找无辜的人麻烦,你就挺身而出了,对不对?”
少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这么冲动啊。”阿离叹气摇头,“做人呢,千万不能冲动,要智取。”
少年抬眸看向她,“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去报官啊,要是我真的管不了,还是先独善其身吧。”阿离笑了笑,“你今晚就住在偏厢吧。”
“要钱吗?”
她本来不打算要钱的,但既然他这么问了,阿离搓了搓手,“您看着给。”
一点金光划出优美的抛物线。
阿离弯腰捧住了,又是一粒金铢!他好大方啊。
“我还有很多。”少年说着,往斗篷里抹了一把,亮闪闪的金铢几乎要闪瞎阿离的眼睛,“客店不安全,我住在你这儿,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天一粒。”
阿离脸上写满了“不要轻易向钱低头”的纠结,重重点头。
“还有,我要见青莲公主,你在莲城长大,应该认识很多人。要是你能帮我见到她,我再给你一千粒。”
一、一千?!
阿离跳了起来,“你有这么多钱,做什么不好啊,非要去见公主!”
“她手中有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们俩认识啊?阿离忽然想到食客们说的话,莫非公主要等的人就是他?
可是,为了这钱,把一个外人带到公主面前……
少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这件事你要是做不成,我会找别人去做,那一千金铢就被别人赚了。”
阿离目瞪口呆。
不行,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她一脸悲愤,“我答应你!”
少年噗嗤一声笑了,低下头收敛了一番,“嗯,我的房间在哪里?”
……
阿离睁开眼,最先去找放在枕边的首饰盒。
打开后里面全是她攒的金子银子,看着就心旷神怡。
“早上好,我的宝贝儿们。”阿离亲了亲首饰盒,走到墙边掏出一个土块,把首饰盒放进去,按实了。
盥洗梳妆,阿离走到放着一个小陶罐和一块牌位的桌子前,上了一炷香。
牌位上写着刘氏娇娇之位。
阿离没有爹,听她娘说,她爹在她出生之前就没了。
她娘也差点没了,羊水破的那天晚上独身一人,上元节的烟花盖过了她的求救声。
幸得赵婆婆路过,见门板歪了想帮着扶一扶,这才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刘娘子。
刘娇娇抚养了阿离十八年,今年年初去的。
她是在睡梦中走的,脸上还带着笑容,不知道是不是梦到了她爹。
刘娇娇最得意的不是荷叶饭,是红豆汤。
她腌渍的红豆清香芬芳,有一股谁也无法模仿的味道。
还因此惊动了国主,国主品尝过大赞刘娘子,问她是怎么做的,让宫廷御厨也学一学。
即便她将秘方交给御厨,御厨也做不出她手中的味道。
后来刘娘子不知怎地失去了味觉,恰逢老国主也去世了,新上任的国主对美味佳肴不感兴趣,更爱丹青笔墨。
阿离问过她娘,为什么御厨也做不出她那样好喝的红豆汤,刘娘子说,因为不同的人做的红豆汤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