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说出顾易。”她很自然地接话。
“没有,”他弯唇,“但这事没那么容易结束,那时所有人都在看戏,只有燕吾站了出来,他说,那把匕首是他送我的。”
“彼时他方战胜归来,什么赏赐都没有得到,却平白替我和顾易挨了五十大板。”陆析钰手往后撑,望着头顶近在咫尺的月亮,细声喃喃,“所以大概,在峪谷关大战之前,我们是朋友吧。”
姜玖琢看着草地,惊讶地问道:“所以你们三个人的关系很好?”可是他从来没听陆析钰提起过。
“对。”陆析钰道,“后来我去了永丽城,燕吾带领燕云军守在那附近,闲暇时便会来找我,这也就是为何峪谷关之战那日,燕吾会在永丽城的原因。原因很简单,仅仅是因为他算是我当时在永丽城唯一的朋友。”
姜玖琢也学着他的动作,后仰抬头,沉默地与他望着同一轮月。
直到这时,她的心跳都迟迟未平复,甚至越来越快。
听到身旁没有动静,陆析钰侧头:“为什么不继续问?”
姜玖琢瞄了他一眼,极小声地道:“我不想听了。”
她太不安了,她太怕陆析钰把错都归咎到他自己的身上。
陆析钰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自嘲地笑了:“是我没拦住他,我明明告诉他,未得旨意,不要私自前往,可对燕吾来说,这不是闲事,是他的使命。如果那日我能拦住燕吾,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我们谁都不知道峪谷关会变成那样!”姜玖琢有点着急,“而且、而且你不是救下他了吗!”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没能救下他,”似是不堪回首,陆析钰闭上眼,“燕吾赶去后不久,便传来了燕云军造反的消息,我不相信,连夜策马去往峪谷关,彼时燕吾在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却还不忘要斩草除根杀死梁元太子,我为了带走燕吾,偷袭了梁元太子。”
到这里为止,都与姜玖琢知道的猜到的无异。
后来呢?
陆析钰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姜玖琢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缓缓睁开眼,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燕吾断了一条手臂,而我为了偷袭梁元太子也受了重伤,我们都让彼此滚蛋,却没有一个有力气动,不得已在一个沙坑里躺了三天三夜,可那三天三夜,气没有断尽,血没有流干,我们却被饥饿折磨到疯狂。”
“饥饿……”姜玖琢猛然瞪大了双眼。
那么出乎意料,但又太正常不过。
每每战争,被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然后呢?”她颤声问。
“两天后,燕吾死了,”陆析钰说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与他有关的事,“我甚至不知道燕吾到底是饿死的还是重伤死的,我只记得他死的那刹那,我想的是我五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看着燕吾的尸体,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话语戛然而止。恶心涌上,陆析钰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捂着嘴干呕出声。
饥荒时父母为了活命吃掉孩子,将士为了生存自相残杀,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和一个已经饿死的人。能有什么念头?
“陆析钰,别说了,”姜玖琢红着眼睛顺他的背,“别再说了。”
陆析钰因作呕感猩红了双眼,却躲开她的手,逼着自己说出口:“我那时想,如果我能食下那人肉,我就能活下去。”
“我这么想了,那个念头摧残着我的每一分意志,然后我跑了,我在沙坑里躺了五天五夜都没力气动一下,却在燕吾死后,丢下了他的尸体,硬生生一个人跑了。可阿琢,这与眼睁睁看着他尸体烂在沙坑里又有什么区别?”他不停歇,像是要诉尽自己的罪孽。
陆析钰又开始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面前的人没了半分往日的矜贵,如同垂死的病人青白着脸色,常年不食肉而消瘦至极的背脊似能见骨,姜玖琢颤抖着抬起双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山洞里边吃边吐的小公子。
在她手堪堪碰到他时,他却瑟缩了一下,侧开身躲开了她。
“我一直逃到峪谷关的一处山洞,我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看着满地脏血,只觉得——”他眼角的情意被讽刺和厌恶代替,“太恶心了,我这样的人,太恶心了——”
“陆析钰!”
陆析钰没再说下去,就像十年前在山洞里那样,迎接他的是他未有过期盼的暖。姜玖琢死死地抱住了他,又或者说是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那温暖带着痛,穿过雨后的潮闷,灼得他动弹不得。
姜玖琢没能插进一句话。再开口时,尝到的全是咸咸的泪水。
“那年你只有十岁,你也差点死掉。”
“你身上有好大好大的口子,甚至因为罪恶感吃不进一点东西。”
“可你没有伤害燕吾,陆析钰,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燕吾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重复多少遍,仍是那么无力。
她想告诉他,迫切地想告诉他,在她眼里他也是特别特别温柔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