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在这儿啊, 可让我好找。”
路过一颗老桂树,一个穿着草木色医女服却满头小辫子的姑娘从树上跳下来,落在苏绾面前。
她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头顶大颗的红玛瑙点缀着绿松石连成对称下垂的珠帘微微晃动,如此特立独行的想必是那位神似苏彤的藏族姑娘吉玛了。
苏绾笑道:“吉玛。”
吉玛微微瞪大眼睛, 愣了一瞬,很快又撇过头去, 鼻子皱在一起, 通红的脸中央一堆小麻子跟着一起耸动, 别扭道:
“慢吞吞的干什么呢, 韩尚宫召集所有医女去昌兰堂, 说是有要事公布。”
说完,她又朝苏绾这边乜了眼, 见苏绾还是一副笑眯眯、漫不经心的模样,到底还是憋不住, 直接拉过她胳膊就往昌兰堂跑。
“笑笑笑,就知道笑,迟到了就等着荣嬷嬷叫你去吃鞭子吧!”
苏绾被她一路拉着进了昌兰堂,恰好韩尚宫在她们跨进大门的后一脚进来,韩尚宫看了她俩一眼,啥也没说,当作没看见径直去了上座。
反倒是吉玛,口上一个劲地对苏绾说着:
“别怕别怕,大不了一顿抽,回头又是一条好汉!”
“我查过医女手册了,罚咱们最多抽上三十鞭子。”
“我待会儿偷偷给嬷嬷塞几颗珍珠,叫她下手轻点儿。”
“你要是紧张怕疼,我这儿有速效止疼丸,来两颗?”
一只手递到她面前,上面躺着两颗乌漆嘛黑、汤圆大小的丸子,形状不怎么规整,带点绿,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啧,有点像豆豉。
苏绾感觉胳膊上抓着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到底是谁紧张???
见她不接,吉玛又向前递了递,那味道更浓烈了,苏绾使劲忍着打喷嚏的酸涩感,感觉脑袋一阵眩晕。
“不吃吗?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虽然还未试过,但加了许多上好的药材,想来味道不错。”
苏绾:是谁给你的自信???
不过,还好韩尚宫宣布议事开始,苏绾这才摆脱了吉玛的魔爪。
大致的意思是四国争霸在即,天气也渐凉,进入伤寒易发的阶段,尚药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派医女和医侍前往后宫各处进行常驻备治,以防万一。
林姑姑与荣嬷嬷一同清点人数,吉玛被分到了丽妃的怡令宫,去那组小队前,她哭丧着一张脸,对苏绾小声嘀咕:“居然是那个老妖婆,我真是艹了狗屎运了!”
所有人都分配完毕,只除了苏绾。
韩尚宫看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中央的苏绾,皱眉道:“怎么漏了一个?一宫三人,应当是正好的。”
林姑姑和荣嬷嬷互看一眼,你推攘来我推攘去的,磨蹭了好一会儿,韩尚宫不耐烦道:“不要想着推卸责任,忘了尚药局的规矩了就回去把局规抄百遍!荣嬷嬷,你说!”
迫于韩尚宫的威压,荣嬷嬷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是、是怡令宫,今年多要了两个,说是那位主子金贵,恐生突变,特意叮嘱了多添些人……”
“让你添你就添?!”
韩尚宫怒极,“那是不是叫你当场抹脖子你就抹了?!”
她将名册扔到荣嬷嬷脸上,“你在尚药局待了那么多年,尚药局是什么地方还不明白?!竟还舔着脸去给人伏低做小!”
韩尚宫心中冷笑,恐怕是那位娘娘怕失宠吧,哪年不是跟尚药局要这要那的,恨不得掏空了她这局子,就为了取悦那个老男人!
苏绾冷眼旁观这一切,仿佛置身事外、那个落单的不是她一样。
燕国重医,尚药局和太医院的地位高于一切,仅次于皇帝、太师和丞相,就是后宫之主皇后娘娘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的。
这会子居然让一个小小的妃子爬到头上,那可真是不能容忍的耻辱,自古皇帝多薄情,哪里有什么常春藤,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但是既已答应了人家,自然得信守承诺了,只能待这一季过去再安排交替事宜。
到底是自己的人,该护的还是得护着,韩尚宫叹气,对苏绾道:“罢了,你去冰露宫吧。”
底下众人顿吸一口冷气。
苏绾作为一个活过两辈子的人自是晓得他们在惊惧些什么。
她笑着应下,拽紧了袖中的那支羽镖。
*
冰露宫,传闻中经常闹鬼的冷宫。
据说是燕皇曾经于江南私服巡游,邂逅一位聂姓女子,婀娜多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是个哑巴,但如燕皇这般惜花之人,又怎可能错过这样一位稀世绝色?
原先那姑娘是不大愿意的,不知怎的,燕皇竟说服了她家里人,于是就带着那位姑娘回了宫,封了个美人。
起初燕皇对这位聂美人当真是爱不释手,连续宠幸多日,点着了丽妃的滔天怒火。
试想丽妃一向宠冠后宫,连结发之妻皇后都争不过,仗着宠爱横行霸道惯了,哪里能忍得了这等冷落,于是她一把火烧了冰露宫,聂美人虽是救出来了,但容颜受损,自此燕皇再未光顾过冰露宫,而丽妃也重归了宠冠后宫的辉煌。
苏绾站在满是锈斑的铁门前,上方的匾额倾斜得厉害,微风吹过,摇摇欲坠,刻着几个模模糊糊的大字:
冰露宫。
宫墙也破碎不堪,有大片烧焦的痕迹,从稀稀落落的缝中依稀可见院内杂草丛生,真正的宫体被挡得严严实实。
当真是冰冷得很,名副其实。
她抬手,正要敲下第一声门,突觉一阵凌厉的风,带着一种金属的刮擦声从背后呼啸而来,苏绾猛地转身。
哧!——
一支长箭牢牢钉在木盘上,正中靶心!
“好!!”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太师摸着胡须,眼睛眯成一条缝,满意道:“不愧是老夫教出来的学生!”
一群官家子弟围成一个半圈,站在中间的男子一身墨绿麒麟纹锦袍,一顶银质梅花冠高高束起,侧脸瞧去眉骨平滑,脸型柔和,眼角稍稍下垂,嘴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让人不知不觉产生一种他对你很温柔的错觉。
太师拍上他的肩膀,笑道:“三皇子前途无量。”
萧弘赶忙作揖,“弟子不敢当。”
“三皇子莫谦虚,老夫认为你当得起这四字。”
萧弘突然禁声了,他朝人群走去,几名少爷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他走过去,将手中的弓递给倚靠在校场围栏边的男人,“皇兄也试试?”
银面倒映出萧弘温静的脸庞,眼睛亮得出奇,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对哥哥的期待。
萧烬没有动作,整个校场鸦雀无声,每双眼睛都屏息凝视着,萧弘似是完全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又往前递了下,笑得愈发温和:“皇兄?”
两人几乎僵持了半柱香那么久。
终于,萧烬抬起了手。
第十七章 聂美人
啪——
萧烬面无表情地接过萧弘递过来的弓, 道:“既如此,三弟,我们不妨玩个大的。”
萧弘勾唇, “哦?皇兄且说。”
“那里, ”萧烬指向方才萧弘射中的靶子,那支箭现在还牢牢插在靶心,“若是孤能射中靶心,你带我去个地方。”
萧弘皱眉, 道:“皇兄莫不是在开玩笑?我的箭已经中了靶心, 早已没了位置,皇兄如何能再中靶心,除非将我那箭打出, 可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做到,皇兄不若换个靶子,校场上多的是。”
萧烬打断道:“若是我做到了, 你且如何?”
声线毫无波动,冷然的银面转向他, 叫人生出一丝泰山压顶的危险。
萧弘只好道:“我答应皇兄便是。”
“唉,不是, 啊这?”
太师再也一看大事不妙, 上前劝阻, 手就要搭上萧烬的肩膀, 硬生生被萧烬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萧烬左手握弓, 右手持箭,弦绷到极致。
他的手开始不停颤抖, 细密的冷汗爬满整个额头。
人群中不乏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天哪,他、他不会来真的吧?这么副鬼样子做给谁看呢, 别丢脸了。”
“难不成还有假,他再如何还不是稳稳当当坐镇东宫。”
萧弘听此,袖下的拳头暗暗握紧。
有不少胆子大些的,竟现场压起了赌注。
“我压一百两,这个狗屁太子必输无疑!瞧他那衰样,半残的身子还敢来逞强!”
“那、那我赌二百两吧,我都不敢睁眼看了,你帮我瞧着点,要是他当场倒下了你同我知会一声。”
全是压他输的。
但说是这样说,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要知道这位太子自释壁之战回来后就不再弄枪舞刀了,伤的那样重,太医都说了今后怕是再难用武。
看太子这架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这苗头显然必输无疑,若是输了,那这位杀神大爷可有他们好果子吃了。
记得刚回来那年,就因为有个贵女瞧见了他走路不稳跌倒的模样,当夜就被人灭了九族,一人不剩。
在场围观的公子哥陆陆续续有不少悄悄退出的,他们惜命,可不愚为了看太子跌落的模样,省得被杀神大爷惦记全家。
哐当!
哧!
令人瞠目结舌的结果!
太师大惊,卷起袖子,提着自己的螃蟹小步跑至靶子前,不敢置信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箭身,啧啧称奇: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没错,萧烬的箭直接抵着萧弘的箭尾穿身而过,将它劈成了五瓣,正中靶心。
萧烬扔掉弓,豆大的汗珠滑落衣襟,垂下的手臂隐没在广袖中,止不住的颤抖,刚刚那一箭已经用尽了他的极限。
萧弘死死盯住那支箭,眼神慌乱了一瞬,随即归于平寂,他朝萧烬作揖道:“臣弟甘拜下风。”
“不知皇兄愚去什么地方?”
“寅乐堂。”
萧弘瞳孔骤缩。
*
苏绾偏头,一支铜箭擦过她的脸颊,溅起点点血珠,砸到铁门上复又滑落,留下一个凹坑。
离她十步之外,站着一位锦衣少年,不,确切地说,应当是一个高瘦挺拔的年轻内臣。
他的上半张脸隐没在船帽下,露出似笑非笑的唇。
象征着一等宦侍的墨蓝色仙鹤袍的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他黑靴的一角,靴筒上端系着一大一小两只银色的铃铛,风起铃动,发出空灵的响声。
他上下唇摩挲几下,开口道:“何人寻来?”
沙哑的声音,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苏绾皱眉,这人的嗓子明显是受损程度颇高的。
苏绾将袖中的羽镖往里藏了藏,道:“尚药局医女苏绾,承圣上旨意,前来冰露宫秋冬季备医。”
少年盯着她,嘴角分明是笑着的,可苏绾却从他冰冷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看死物的意味。
苏绾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眼睛,尽量不露出任何表情。
好在少年的眼神并没有长久徘徊于此,他越过苏绾,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插|进生了锈的钥匙孔里,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回转了几圈,大门终于在酸牙的咯声中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密密麻麻的芦苇足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少年扒开芦苇,露出一条仅能通过一人的羊肠小道来。
他扭头示意,苏绾朝他看了眼,提起裙子踏了上去,大片的芦苇在她身后合拢,苏绾越往深处走,越是觉得进入一个未知的幻境,恍若与世隔绝,前世未曾留意,皇宫内竟允许有这般荒凉的地方,看来燕皇和这位聂美人之间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穿过芦苇荡,来到一座破落的殿前。
苏绾随着少年走上高高的台阶。
她仔细瞧着脚下,台阶也不知多久没有用过了,积的灰足有皇后的花盆鞋底那么厚,只有一串脚印明晃晃地躺在上面,明显是人走多了自然而然形成的路。
苏绾对比了前方走动的靴子,目测与地上的鞋印相合。
不过,这殿内应当不止他一人,至少,那位聂美人肯定是在的,但一切都透露着一个信息:难道这位美人从不出门?
这就怪了,什么人能做到三年都不晒太阳?
这个问题没有等苏绾愚出个所以然来。
回过神,她已经站在了昏暗的殿内。
脚下踩着的木板嘎吱嘎吱响。
少年在她身后轻嗤了一声,紧接着大门猛地闭上,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呵呵呵呵呵……”
细柔的笑声从深处飘荡开来,像是身处山涧,回响在空旷的殿内。
梁上、天花板、梁柱旁、纱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