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练兵时弄的。”陈约说,“程泉去看我,和兵士开玩笑,一箭射偏了。”
顾飞飞:“……”
顾飞飞小声谴责:“太不小心了。”
随着她手的位置挪移,只要在哪里稍作停留,陈约都会加以解释。
顾飞飞便一一用手指点过去,听他讲故事。
“这个是火燎的,当时一下子都烤出肉香味了。萧成邺说撒点盐能用我加一餐,我和他打了一架。从那以后,他一直怕我。
“中刀,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影响。我小时候听人说话本,还想过就着伤疤纹一条龙。可是被我爹知道了,罚去跪宗祠。
“……
“这是小时候的事。我和陛下胡闹,从皇宫□□出来,被树枝扎的。”
陈约说得都是些好玩的事,顾飞飞却心知这其中有多少伤痕能令人命悬一线。
她试着再用一次治疗术,可惜和之前一样,这术法仿佛变成了一次性的,起到的作用寥寥,不能抹去疤痕。
陈约好像能看到身后的动静一样,笑着道:“小时候顽皮,总得比别人多吃点苦,也不是什么大事。说起这些,你儿时应该很听话吧?”
顾飞飞回想了一下,回答:“嗯,师父让我修炼,我学得很好。”
听话,而且乏善可陈。陈约没继续这个话题,撂下衣摆,从床上爬起来,说:“好了,来渝州这些天,一直没能带你好好地出去看一回。走吧。”
第30章
虽繁华不及京畿, 渝州胜在闲适。
街上往来的人悠哉游哉,热情好客,好像只要没什么让天塌下来的事, 就浑然不必着急。连路边散步的橘色小猫, 都吃得油光水滑,时不时跟着日光跑几步,再往地上一趟,晒晒太阳。
可能这里的人天生有美食天赋, 做出来的菜色独具风味。坐在酒楼里, 一边吃,还能一边听说书先生操着一口方言腔调讲传奇故事,好不自在。
“尚客居, 这里的鸭血是一绝。”陈约带顾飞飞去了城南,“萧成邺他们常来吃火锅。”
顾飞飞轻轻拽住陈约的袖子:“你不吃辣。”
“嗯?”陈约笑着回头说,“其实不妨事, 来渝州不吃辣,和白跑一趟有什么分别呢?”
顾飞飞缓缓松开手, 陈约想了想,垂下胳膊, 将她的手握住:“想去二楼, 还是就在一楼?”
顾飞飞的手指不适应地一颤, 但完全没有挣开的想法, 她落后一步, 跟着陈约,回答:“都好。”
“二楼雅间。”陈约对迎上来的小二熟练地报出菜色, “临江的位置还有么?”
渝州城依山傍水,江河环绕, 这会汛期将至,水涨潮起,波澜壮阔。外地人看着新鲜,恨不得站到江边长叹一句“人生长恨水长东”,可本地人早稀松平常了,是以这会还能找到隔窗望水的位置。
陈约推开窗,让顾飞飞坐在便于远眺的位置上,介绍说:“这是长江,城北还有嘉陵江。现在还没有风浪,尚可以乘船渡江。如果从此顺流而下,一天就能到达荆楚,我听说那边的人擅长烹饪牛肉,柑橘味道极好。再往下就是江城和云梦,饮食与渝州类似,却多了米酒和拌面,早点极为丰盛。”
顾飞飞问:“你去过么?”
“没有,在书上读过。”陈约斟了一杯底的茶,闻了闻,给顾飞飞倒上,“这是大麦茶,尝尝。”
陈约似是对这边的风土人情了解不少,仔细介绍,样样说得有趣。顾飞飞从一开始的勉强听听,到渐渐被他牵走了注意。
两个人谁都没提白小宝的事,陈约不戳人痛处,顾飞飞也不愿哭喊着诉说什么,太不好看了。
店家听这两人不是本地口音,特意叫了一个会说官话的小二来帮忙涮东西,陈约便和他聊天,问些渝州附近的逸闻趣事。
小二说:“说起这个,前些天有个清水教,不知道在搞啥子,好些人都去搞了,听说他们教主是个女娃,乖得很!你们听过撒?”
顾飞飞握着筷子的手一紧,低下了头。小二浑然不觉,一边涮虾滑,一边说道:“我刚刚听官府的客人说哈,这个清水教居然是坏的,唬人的!不晓得那个女娃脑壳里是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去做叛贼,骗人吃毒药,造孽啊。”
顾飞飞听得心里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知道毕竟此事关系朝廷,不能贸然挑明真相,只好默然戳碗里的丸子。
陈约说:“是么?我正是为这个案子来渝州的。”
川渝地处偏远,鲜有京城的人来,小二一听就信了,立刻压低了声音道:“原来是官爷!那这案子……有啥子内情么?”
“内情是没有。”陈约端起官腔说,“不过案情呢,与你说的不同。”
小二两眼放光,殷勤地夹吃的给顾飞飞:“官爷说一说?我嘴严!”
陈约不着急地笑道:“嗯,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不同,就不同在那位女教主。”
他大致一听,就知道官府预备如何给百姓一个托辞了,只需要顺着往下编,顺便还能不紧不慢地吊人一把胃口。
越是如此,小二就越想听,连顾飞飞也抬起了头。陈约一对上她的眼神,立即磨蹭不起来了,便说:“她可是功臣。多亏白姑娘传递线报,才帮助官府如此迅速地打散了叛党。”
小二狐疑道:“她不是首领?怎么成了好人!”
“这个么。”陈约喝了一口茶水,把涮好的苕皮好好在油碟里涮干净辣椒,“她当然不是,真正的首领早就跑了,你没见过么?青年男人,清水教成立之初,经常和那位教主同出同入,身高七尺,稍胖。如果没有蒙面,脸上有一道疤痕。”
小二认真努力地想了想,恍然大悟:“啊!就是他!那没抓得到,他会不会回来?”
陈约安慰:“不必惊慌,只需记得,别掺和这些教派,那些事就轮不到你头上。”
陈约说得像模像样,小二不疑有他,等一餐饭吃完,还舍不得离开,想再听一听“内情”。
陈约实在不想再编了,一抹嘴就带着顾飞飞结账离开。
顾飞飞问:“我记得端王很高。”
“是,身长八尺有余。”陈约笑道,“我不过按照此地多见的体貌特征一编,端王小心谨慎,恐怕没在渝州露面。”
顾飞飞:“……”
陈约说:“模糊地描述,再加上伤痕这样不可见的确切形容,听的人就会信以为真。而且不必担心露馅,他意在京城,渝州清水教又成了浑水,万没有来沾染的理由。”
顾飞飞认真说:“谢谢。”
陈约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我以为,你我之间是不用道谢的。”
——这话说得,好像一口一个“多谢”“冒犯”的不是他一样。
“需要。”顾飞飞更加认真地说,“即使我讨厌你,你替小宝解释,我也应该道谢。”
陈约默然:“……”
见他的回应不太对,顾飞飞赶紧补充:“何况我……不会讨厌你。”
陈约啼笑皆非,知道这姑娘再次走向了非同寻常的思路:“如果是你姐姐做这样的事,你也会向她道谢么?”
顾飞飞理所当然道:“会。”
陈约笑了起来:“飞飞,和亲近的人,是不必这么客气的。”
顾飞飞恍然大悟:“啊。”
她想说收回刚刚的“谢谢”,可又恍然意识到,如果这么说,就是“我和你十分亲近”的意思。尽管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顾飞飞仍有种情窦初开的不好意思,说不出口这样亲热的话。
从小只有人教她修行,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喜欢一个人。
好在陈约有足够的耐心,他不急不躁、不会逼问什么,与其较真一句话,他更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有迹可查的心意。
他说:“对,往后不用和我客气。”
顾飞飞问:“那你呢?”
“我需要对你好一些。”陈约说,“好让你记得我的好,不要只记得‘陈约是个神棍’。”
顾飞飞闻言,忽然清清楚楚地记起,自己不过是异世来客,等找到所有的法器,就要回家了。
解决镇心灯后,她恢复了三成修为,现在是七成,按这样算,可能只剩下最后一件还未找到的法器。
这样想着,顾飞飞忽然动了动手指,着急地拉住了陈约。
陈约略有些惊讶,但装得稀松平常,好像这是多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反握住顾飞飞这只自己送上门的手。
顾飞飞一路上胡思乱想,只管跟着陈约走走停停,或者买吃的,或者看新鲜东西,一下午的时间晃眼就过。
月上柳梢头时,陈约带她来到城门口的亭子里。这亭子上边写着“九天星”三个大字,是渝州城外数一数二的风景。
可好巧不巧,也是白小宝常常来吹风的地方。
第31章
顾飞飞站在鹅卵石小路上, 心里有点恍惚。
陈约屈起手指,轻轻一敲她额头,问:“怎么了?”
顾飞飞没回答。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于一个自小没怎么出过家门的人而言, 最近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了。
从前她在家修炼, 无论参透了什么、悟不出什么,都可以对长辈诉说;想要什么就告诉姐姐、不想要不喜欢的统统拒绝。
这样的生活,在顾飞飞看来,才是正常的——没有言不由衷, 也没有无法宣之于口, 更不存在难以言述。
可现在,她会忍不住对心有好感的人撂下狠话,难以坦率地讲出心意;会觉得犹如被什么浓稠的东西团团包裹, 即使将注意力挪到别处,只要看到什么和白小宝有丁点关系的东西,都难受得不想动弹。
见她一脸为难, 陈约道:“飞飞,我今天是想哄你开心。”
顾飞飞茫然地看向他。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纠结, 也不必想出说辞来回答我。”陈约说着,率先迈开步子, 走向九天星亭, “怎么样能够让你觉得轻松, 你就怎么做。我在这等你。”
顾飞飞犹疑片刻, 还是跟上他, 走进亭子里。她本能一样地坐到熟悉的位置上,手臂搭着桌面, 趴了上去。
陈约便坐在她身边,仰头看着漫天星斗, 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顾飞飞忽然说:“……陈约。”
“嗯?”陈约问,“怎么了。”
“我觉得很难过。”顾飞飞缓缓地说,看上去还在边说边思考,很是困顿,“……很奇怪,怎么都难过,不知道怎么办。”
陈约说:“这是必然的,面对离别,人非草木,都会伤怀。”
“不是……不止。”顾飞飞认认真真说,“我见过人被杀,可是小宝没有做错什么。”
顾飞飞固然见过生离死别,可她所见,或者是寿终正寝、或者是破镜飞升,偶尔有因为过错受死罪的,都叫罪有应得。
也有力有不逮、在追捕妖兽途中被反杀的修士,但那是一个修士的命运所在,或者披荆斩棘,或者被打败。
从没有如同白小宝的生命在她眼前流逝,一个全然无辜的人,碍于某种因缘际会,卷入了是非之中,不得不死。
顾飞飞断断续续地讲起自己和白小宝认识以来的故事,还有白小宝的身世。
陈约不知道这姑娘从前是诊活在一个没有阴谋诡的世界计,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听完,他只有回答:“或许生不逢时,就是一种错。”
顾飞飞说:“……那不怪她。”
“怪世道。”陈约替她擦掉眼泪,指指自己的肩膀,“可以靠过来,会好过一点。”
顾飞飞这才发觉自己哭了,她缓缓地靠近,把脑袋搭在了陈约身上,可眼泪直接打湿了袍子。
她刚想避开,就被陈约轻轻摁住脑袋,听到他说:“没关系,回去换一件。”
顾飞飞实话说:“……那件不好看。”
“……”陈约啼笑皆非,“行,有空去店里,挑一件你顺眼的。”
顾飞飞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你穿衣服,为什么要我顺眼呢”。可她又好像挺愿意替陈约决定这样一件小事,遂任由这一念头飞走。
方才靠在陈约肩上,顾飞飞还怀疑过这样真的有用么。可在仍有些凉意的春夜里,感受到陈约身上的暖和,确凿会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