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应了一声,又去审问,陈约快速地看完寥寥几句的记录,递给顾飞飞。
上边只写有犯人的姓名年龄等等,以及零星的口供。
此人名叫王大顺,今年刚刚十九岁,上边有六个姐姐,还有一对父母,家境贫困,大姐今年才嫁了人。
看起来东厂隐瞒了王大顺已经死去的事实,他的母亲还在讲情,大多的记录都是在描述他的懂事,将他的所作所为讲成一件“意外”,以争取“宽大处理”。
他的父亲一开始颇为不屑,话里话外都是“多大一点事”,而后逐渐认怂,渐渐交待出王大顺最近是行踪不定。但深入去问,也不知道了。
至于几位姐姐,则言辞各异,有的对他偏于溺爱,有的意见却比较大。
“王家爱护幼子。”陈约说,“父母溺爱无度,姐姐爱护为主,虽有责备,却不严重。可以说,这一家九口人,中心就是王大顺。”
顾飞飞困惑地说:“人太多了。如果少一些,会活得好一点。”
陈约只好从民俗为她解释,比如人们对于生男生女的执念,以及多子多福:“……所以王家养育这么多的孩子,大概是希望男丁兴旺,有人劳作,也好传宗接代。”
“可他不做事。”顾飞飞在案卷里指出,“农务、家务,他都不做的。传宗接代,是生孩子的意思么?”
陈约说:“对。”
顾飞飞认真思忖一番,又打量了陈约,眼神遥遥落在那怀孕的大姐身上,恍然大悟:“我懂了。”
许多民风民俗,其根本是没什么道理的,陈约甚至解释不清,他直觉这姑娘是想岔了,警惕地问:“……你懂什么了?”
顾飞飞说:“这里与修仙界不同。”
她说一句,就停一下,看陈约。
陈约配合地应了一声。
“女人生孩子,要两个人一起,这一样。”顾飞飞大胆猜测,谨慎求证地说,“但是男的,可以自己生,这就叫‘传宗接代’。对么?”
陈约:“……”
顾飞飞说:“自己生的孩子,比两个人生的……更亲一点?”
陈约:“………………”
顾飞飞:“所以要男人来传宗接代……”
“……不是。”陈约哭笑不得,“这件事以后再说,三言两语可能没有办法解释。”
顾飞飞认真地问:“不对么?”
陈约头疼地回答:“嗯……你以后也和我讲一下,修仙界是什么样的。”
“哦。”没猜中答案,顾飞飞显然有点失落,她抓住重点追问,“哪里不一样?你能生么?”
“陈……噗!”
总管刚刚去给两人煮茶,刚刚煮好送来,就听见这么一句,竭力忍也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声,赶紧谢罪,“大人赎罪,小的……噗嗤,不是故意的……噗……”
陈约看他嘴都快憋漏气了,说了没事,接过茶水,让他赶紧滚了。
顾飞飞茫然地拿过一杯,一边喝一边说:“你要是能生,就……”
“不能。”陈约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我不能,男的不能自己生出一个孩子,也没法怀有子嗣。至少这个世上,是这样。”
顾飞飞:“哦。”
她喝了口茶,闷声说:“好吧,我以为你可以,这样我就不用生了。”
陈约啼笑皆非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此事容后再议,你不愿意,那就不生。好了,别想了,先看他们审案子。”
王家现在的九人被轮流审问,一张桌子摆在院内,王家人与审讯人分做两边。负责审讯的人身边放有一桶水,一见被审的人发昏,就舀起来泼去。
还有几位负责看守的,也是人手一只瓢,看等候审讯的人困了,一样要泼水。
陈约道:“而且他们是不允许聊天的,虽不会受皮肉之苦,但让人不眠不休的审讯,未见得轻于鞭打,甚至会更严酷。”
顾飞飞说:“这样不好。”
“是,这些姊妹李,总有无辜的。”陈约说,“可她们也要一样经受审讯。刑部不会这样审案,但东厂为陛下办事,力求效率,常用广撒网的方式。我在信里给之衡写到了,希望他能够慎行。”
这“信”指的是陈约准备在临行前,为顾之衡留下的改革建议。
顾飞飞说:“可现在……”
她话音未落,王家大姐忽然一晃,晕了过去。
王大姐的丈夫恳求东厂请大夫来看,东厂总管理也不理。
一小太监跑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总管忽然“大惊失色”:“什么?王大顺死了?!死了……死了也得查。这件事必须水落石出,他死了,这不还有活着的?
“请大夫?正好,这一家人要是招了,咱们就请。不招,就自己捱!”
王大姐刚晕,陈约就已叫来了大夫,等在门口。但门口由东厂把守,只说让等。
这群人一个个笑脸相迎,让顾飞飞一千个放心、一万个放心,声称来得及。
王家父母先是要闹,完全无法接受王大顺的死讯,两位年逾半百的人身体里迸发的活力惊人,动手就要厮打。
而后,还是王母率先反应了过来,死去的儿子抵不过活着的女儿,试图招供;可是,王父却就地耍赖破罐子破摔,干脆要死一起死,颇像自己这辈子的指望都没了。
场面一度混乱极了,王家人拉架的拉架,吵闹得吵闹,最后是在大姐夫连声的保证下,才给了王母供出真相的机会,由几位姐姐补充。
他保证的是:“快请大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以姓王。”
顾飞飞简直看不懂这吵得是什么,陈约想解释也无从开口,只好说:“这样的事……很难解释,往后与你说。”
顾飞飞问他:“这也会好起来么?”
陈约承诺似的说:“会。”
顾飞飞往常听见这一句承诺,都会深深相信,这一回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才点头。
她想:“陈约心里,可能不一定想离开京城。”
第39章
王家人吵闹着招供, 待东厂记录完毕后,大夫才被放了进去。
供词抄了三份,一份留下存入案卷, 一份拿给陈约和顾飞飞看, 一份送入隔壁的院子——另外两位嫌犯,正关在隔壁审问。
顾飞飞拿着供词,想去看看王家大姐如何。
王家一家都暂时歇在一间小屋内,正在说些什么, 陈约在门口将她拉住,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居然在这偷听起来。
在记录上,顾飞飞整理出的几次作案时间, 皆可对应王大顺外出,王母供认不讳。
她已为人妻,孕有几个孩子, 对男女之事了然,早在王大顺刚刚作案时, 就怀疑了儿子外出的行踪,也在私下询问过。
王大顺开始拒不承认, 后来眼见着瞒不过, 就说些“我做了又能咋样”“这不是两个人都爽了么”的话。
王母起初怀疑他在外有了情人, 想问问对方的家世, 商量着提亲。可这一听, 觉得事情似有不对,便怀疑儿子偷拿家里的钱去逛青楼。
王家父亲管不明白账, 钱一概由王家二姐和王母经管着。她见儿子不说,就去核对, 一细看,家里也没丢银子。
王大顺又说自己都是“靠本事”在外边讨乐子,让家里别胡乱管了。王母拦不住他,也不敢对王家父亲说,生怕丈夫责怪自己“连孩子都管教不好”,只能暗自关注着王大顺的每一次外出,将时间记得牢靠。
“我怎么知道啊!”王母哭着说,“儿大不由娘,他小时候可乖了,肯定是被哪个女人带坏了,才搞上这档子的事。”
东厂连这句话也原方不动地记下,在旁边标注:“或需关注王大顺与女子交往情况。”
陈约却将这句话又划掉:“倘若王大顺真的与某位女子私相授受,断不至于还要去强迫别人。即使他欲壑难填,也不至于采用这种粗暴到有些暴力的手段。”
此刻的屋子里已经吵过了一轮,王家父亲方才怂得不行,这会却叉着腰,佝偻着背,像个烧开了水在喷气的壶一样,嚣张地辱骂:“哈!睡了又怎么样,女的生下来就是给人睡的!还不是为的钱,要是老子家里有钱,一个个可不会去报官,排着队要嫁过来哩!”
他又看到这一屋子的女人,跳着脚骂:“没有钱,还不是养你们这些赔钱货败得!啐!要不是你们——”
“岳丈。”王家大姐的丈夫忽然开了口,“大妞还要休息,若她肚子里的孩子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您可真就没指望了。”
这位青年人看上去有些文气,尽管模样落魄狼狈,但说话不卑不亢,有条有理。王家父亲虽然被怼得不爽至极,仍噤了声。
随后,青年又三言两语,将王家父母和几位嘴里念叨的姐姐请了出去,自己则与余下的几位姊妹一同,照顾王家大姐。
陈约这才领着顾飞飞要进去,王家父亲率先拦住,又横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陈约拱手做礼,客气地说:“钦天监游算子,同东厂的大人一道来办案,听说此处有怀孕女子,特来为她做法,以请上苍,护佑母子平安。”
都累了一夜,王家父亲看起来也很想挤在屋子里休息,便要跟着陈约一道进去。
顾飞飞道:“不行,人多不能做法。”
陈约关上门,低声笑道:“也学会骗人了。”
顾飞飞回答:“和你学的。”
两人进到厢房里,陈约亮出令牌,面对余下的王家人小声说:“别惊扰这位夫人休息,还请哪位来到门口,回答我几个简短的问题。”
王大姐的丈夫责无旁贷,便走了过来。陈约与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顾飞飞挨着陈约坐下,听他问:“不必紧张,我只是来做一些补充,不会耽误太久。王大顺这个人,你怎么看?”
东厂将人圈在一起审,受申的人,碍于面子,有些话就不能说得太绝。这会只剩寥寥几人,这位青年便没了顾及,冷哼一声,道:“败家子一个,死了也好。”
在王母口中乖巧的儿子,在这位姐夫看来则不然。王大顺非但游手好闲,待几位姐姐也多有不敬,动辄自持“王家传宗接代人”的身份,在家对姐姐非打即骂,对母亲恶语相向,对姐夫也多为嘲讽,唯独不喜父亲,不和他说话。
“说到底,是他从小认为自己高人一等。”青年说,“而他的倚仗,无非是下身的物件,一发现不行,就受不了了。”
陈约问:“不行?”
青年回答道:“是,他与他大姐说,我悄悄听见的。他暗中求医问药几次,后来大概是好了,才会做下这等事罢。”
顾飞飞说:“求而不得,一旦得到,就发泄起来。”
青年说:“我想是这样,不知那些姑娘……”
东厂未曾告知这些人案情,陈约道:“生前受王大顺凌.辱,有些当场身亡,有些自尽了。”
青年叹了一声:“只是可怜了这些姑娘,旁人家没有教好的儿子,和她们又有什么干系。”
陈约又问了些关于王大顺的交际,青年却不太知道,毕竟两人关系不和睦,平时就不关心这些,只知道王大顺尽和些癞子流氓一块玩。
询问完,顾飞飞和陈约一出来,就碰上了东厂的总管,又递来一纸记录。
隔壁关着的两位,是另两位嫌犯,一人叫张壮,一人叫李铁柱,都是乡里的无赖。
确定王大顺地嫌疑后,这两人非但没有被洗清,反而被当做从犯关押,原因无他,王大顺出门时,总和他俩凑在一起。
张壮和李铁柱不比王家人,一问就招了。
王大顺自从发现自己“不行”,四处求医问药,家里有钱时就拿,没钱了就抢。一日,三人出门偶遇一贵公子,王大顺顿时起了歹心。
那贵公子遭了抢,也不慌不忙,只说看三人魁梧伟岸,落为草寇定是无奈,自己愿舍家财,助这三人成大事。
起初,这三位全当自己抢了个傻子,拿钱走人。可王大顺进城找大夫时,又与他撞了个正着。
王大顺这毛病不好宣之于口,自觉很丢人,气急败坏,要当场揍他,这贵公子却说:“我有一件宝贝,可治百病,无论你有什么困扰,都能从此解决。”
王大顺闻言大喜,便和他去试。张、李两人也不知这公子是何方神圣,只靠一段咒语,还真让王大顺从此一解忧虑,奉他为神。
只有一则后顾之忧,从那以后,王大顺时不时就要解决一下自己的欲求。
这位公子叫他去青楼即可,连银子都拿了来,王大顺藏了银子,也不去,大咧咧地拦路抢人,直接当街解决。